91 赤子天真
91 赤子天真
次日是個雨天, 雖是酥軟的春日,這場雨卻冷凄凄的,平白無故地給整座盛京城添上了幾分涼意。
周禾未撐傘, 帶着親兵騎馬去了驿館。
驿館之中靜悄悄地沒個人影,客房之中,有一人壓低了聲音與周禾說話:“侯爺, 你們大盛皇帝似乎也未必信你, 瞧瞧,院子裏那幾個守衛将我盯得緊着呢。”
此人正是羌族來的特使, 名叫游大,是個三十來歲的北方漢子。
周禾發絲上沾着雨水,正坐在他對面用帕子擦頭發, 聞言只是輕輕一笑:“他們盯着不要緊,原本也不需要你去做什麽,只要将讓你們羌族的部下聽我的就行了。”
他這話說得毫不遲疑,游大卻愣了愣, 有些猶豫地問:“侯爺, 您可想好了, 真的要助我們羌族攻打盛京?”
“這有什麽沒想好的。”周禾輕輕笑了一聲,“四個月前不是就已經與你們的首領說好了麽?”
“可……”
周禾擺擺手, 示意他不必再說下去, 只是自顧自地說:“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麽,但我這麽做自然有我的道理。”
游大笑了笑:“您不肯說, 我們也能猜到個大概, 不過就是為了那個南诏世子嘛……”
周禾冷冷地抛過去一個眼刀, 游大立刻閉了嘴, 換了個話題又接着說:“只是您當真已經有了萬全之策, 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讓我們的部下入盛京城?”
“自然。”
“入城之後呢?逼進皇宮将大盛的皇帝殺了?”
周禾的臉色就在這句話裏陰沉了下來,他眼眸烏黑,像是盛着一潭深不見底的烏池水,幽幽看向游大:“我只需要你們逼宮,不需要你們幹別的,你們只管配合行事,事成之後,銀子與城池會如約給你們,我不會少了你們的好處。”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游大讪讪笑了笑,“可我說句不該說的,您這不就是虛張聲勢嘛,您如此優柔寡斷,勝算可不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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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那句話,你們只管做好你們該幹的事,事成之後拿了銀子就走,不然……”周禾眼眸微挑,手指在桌面上點了兩下,邊點邊說,“本侯會讓你們再也回不去,你們羌族的三公子也擺脫不了做質子的命運。”
許是見識過周禾在戰場上猖狂狠厲的一面,游大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臉上的神情又變成了對周禾的讪笑。
“侯爺,這好說,這好說得很。”
——
等到周禾從驿館中出來,細雨已成瓢潑态勢,他依舊沒有打傘,只是一個人站在雨裏,望着皇宮的方向站了很久。
直到他身邊的親兵看不過去了,撐着傘走過來,關切道:“侯爺,您真的要逼宮嗎?”
“嗯。”
周禾的聲音很淡,透過無邊絲雨,泛着化不開的愁緒。
“可是陛下待您不薄,您當真要為了南诏世子而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嗎?恕小人多嘴,您如今帶兵平定了北境,于大盛而言是名副其實的功臣,前途無可限量,實在沒有必要為了別人铤而走險。”
這話已經有些逾矩,但周禾并未生氣,只是面容沉靜地看了他自己的親兵一眼,悵然道:“我當初會遠走北境不也是為了他麽,北境四個月,不過是在為了今日之舉做籌謀而已。”
各中詳情,那親兵都大約知道,他不敢再勸,只是不放心地說:“可是侯爺,此番若是出了一點差池,您惹上的就是殺身之禍,即便一切順利,您成功讓陛下松口放世子走,此後您與陛下之間也再無情分可言了啊。”
周禾走了兩步,從傘下走到雨中,細雨淋濕了他的眼角眉梢,大約是因為太淋人,連他的聲音也多了一絲哽咽。
他說:“我知道。”
于周禾而言,這實在是一條不歸之路,然而他一路走過來,卻從沒後悔過什麽,唯一後悔的,大約就是他與宋瀾的那份兄弟情誼再也全不了了。
周禾吩咐手下的親兵:“開城門吧,讓羌族的人都進城,與我們手下的兵将在城中彙合。明晚亥時,正式起兵。”
此時已經過了晌午,周禾親自去城門處看了一眼,剛要回城的時候卻被一輛馬車攔住了。
那馬車華貴無比,車簾上還用金線繡了團花紋,一看就是宮裏的。
周禾看着從馬車上跳下來人皺了皺眉,疑惑道:“南曛郡?”
宋南曛穿着一件錦紅袍,一副世家小公子的貴模樣,笑嘻嘻地從馬車上跳了下來,然後撐着傘站到周禾面前,還一手掐了掐腰。
聲音明媚:“景陽侯,我到處找不到你,你怎麽出城來啦?”
周禾依舊沒撐傘,戴了盔甲倒也沒淋着,他回頭看了手下兵将和羌族的部下一眼,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臣出城來處理與羌族的議和之事,這些都是羌族的部下,臣要帶他們到驿館去的。”
宋南曛墊着腳往城門的方向看了看,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眨巴個不停,他笑着對周禾說:“這些羌族人也真是的,不過議和而已,竟還要派這麽多人來。”
“他們是來求和的,自然想要多讨些好處給自己,人多力量大。”周禾說完順勢将話題一轉,問,“郡王找臣有何事?”
宋南曛滿臉苦惱地嘆了口氣,苦着臉說:“皇兄看我在國子監太閑了,要我務必給自己找點事兒做,還要看我新寫的策論,我左右想了想,如今咱們大盛朝最要緊的事不就是與羌族議和的事嘛!所以就來尋你了。”
話裏話外都透露着一股子天真。
周禾看着眼前的宋南曛,一時竟有些不忍。
他的年歲比宋瀾大許多,自然也比宋南曛大許多,但與他們兄弟二人卻都很投緣,以前宋南曛被陸延生逼着做學問的時候,都是周禾從國子監的窗戶溜進去然後帶他出來玩的。
宋南曛見周禾半晌沒說話,不由地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穿紅袍的少年郎撐着油紙傘,還不忘把傘往周禾頭上挪了一半。
他笑嘻嘻地說:“景陽侯,你發什麽呆啊。”
周禾回過神來,抿了抿唇說:“只是忽然想起了許多以前的事,郡王還記不記得自己小時候總不愛在國子監讀書,臣就會從國子監的窗戶跳進去,然後把郡王偷偷帶出來玩的事?”
宋南曛臉不紅心不跳,聞言竟還有些自豪地說:“當然記得,我那時候最喜歡跟着你和皇兄去捉雀,一個月裏從國子監偷跑六七次,先生他可一次都沒發現過!”
“哦?是麽。”許是往事太值得回味,周禾冷了好多天的臉上竟也帶上了一絲柔和的笑意。
宋南曛還在若有所思,一手摸着下巴說:“不過我一直很奇怪,我先生他那麽聰明的人,真的會什麽不知道嗎?我看他并非不知道我逃課的事,而是念着情分縱容我,若真有一日我做了比逃課更出格的事,他定然是不會包庇的。”
周禾一愣,随後又扯着嘴角笑了笑,像是安慰宋南曛,也像是安慰自己,“陸大人待你那麽好,郡王還會害怕?”
宋南曛稚嫩的臉上顯出少有的正經來,“不是怕先生的問責,而是怕先生失望。”
雨絲迷蒙,周禾忽然想起了宋南曛的表字。
“郡王的表字,是叫‘瓊然’?”
宋南曛點點頭,笑着說:“先生說,是‘清玉澄明瓊花镂,得愈安然風露透’的意思,景陽侯你可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周禾又愣了一下,心中止不住地波瀾起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竟覺得眼前這個小少年比表面上要通透許多。
這座綿延了幾代王朝的盛京城終究還是太廣闊了,廣闊到容納了太多表裏不如一的人,他是,段驚覺是,或許連宋南曛也是,他們一人占據一方池水,将這座盛京城攪動成了風雲變幻的複雜棋面。
陸延生手底下教出來的學生,真的會不知道什麽叫做清玉澄明嗎?
被太子少傅梅硯教習過的人,真的會不知道什麽叫做得愈安然嗎?
周禾的思緒忽然飄得很遠,他只是在想,這盛京城裏,哪裏會有真的天真與赤子呢。
“景陽侯?”
周禾怔了一下,嘴角的笑意已經有些勉強,只是淡淡地回答宋南曛的問題:“臣幼時沒好好讀過書,自然不知道這話是什麽意思。”
宋南曛不依他,眨巴着眼睛問:“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周禾擡頭看着無邊的雨霧,忽然對宋南曛說,“今日雨太大了,郡王先回去吧,等到雨停了再來。”
宋南曛不疑有他,登時就把先前的話題抛在了腦後,又是笑着對周禾說:“好,等雨停了我再來找你,你務必教我與外族議和的事,皇兄催着要看我的策論呢!”
周禾便說好,親眼看着宋南曛收了傘上了馬車,心中存留的最後一處柔軟也随着那柄油紙傘的挪開而不複存在。
他看着遠處的皇城,看着皇城之後起伏的山巒,看着山巒之上黑沉沉的烏雲,忍不住喃喃道:“只是不知道這雨還有沒有能停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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