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出師未捷

92 出師未捷

這場雨, 經久未停。

自古逆臣層出不窮,或因君王失節,或因一己私欲, 但大多不得善終,若真有誰推翻了帝王椅,史書上也只會說這是撥亂反正的亂世英雄。

成王敗寇恰恰是這個道理。

硝煙亂世裏起兵或許還能成就一代枭雄, 太平盛世裏起兵, 多半只能做亂臣賊子。

如同這風雨飄搖的人世一般,周禾的這條路, 也是一條風雨交加的不歸路。

次日細雨不停,遠處雷聲轟悶,像是積壓了許久的情緒終于到了釋放的時候, 差的就只是那臨門一腳。

亥時,周禾集結了手下私軍與羌族部下,幾千人馬一時叫嚣而起,不費吹灰之力就破開了朝華門。

宮裏的禁衛毫無防備, 局面頓時亂做了一團。

周禾披甲執槍在前, 一心只想逼宮, 他身後的羌族部下卻更顯貪婪,見到人就殺, 見到宮苑就進, 見到財物就搶,真應了那句“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天黑得看不清路, 一個慌亂出逃的宮女摔在地上, 手中提着的燈籠點燃了廊下的紗帳, 頓時燃起熊熊大火, 任憑細雨澆注也難以熄滅分毫。

羌族部下嫌那宮女擋道, 一腳就把人踹到了火海裏,火光漫天,堂皇的宮苑裏發出宮女凄厲的慘叫。

周禾就在這紛亂不堪的态勢裏回了頭,他看着身後燃起的火光,看着慌不擇路的宮人,看着拼死掙紮的禁衛軍,心頭忽然一痛。

他猛地頓住了腳,然後回身一槍挑了身後那個羌族部下的腦袋,以槍抵住對面,長身而立,細雨如絲,威風獵獵。

沉沉夜色中,他雙目如鷹眼,死死盯住眼前的羌族部下,竟把人看得一個哆嗦。

“你們聽着,今日只要你們造勢,若膽敢在我大盛境地殺人放火燒殺搶掠。”周禾擡手一指那個羌族部下的頭顱,冷冷說,“這就是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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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中,他又是那個張揚肆意的景陽侯,又是在沙場上領軍作戰的将領。

一片喧雜裏,不知是誰冷哼了一聲,嗤笑道:“省省吧侯爺,您如今都已經率軍攻進了朝華門了,就別想着講正氣逞威風啦!”

心頭凝着的恍惚被打破。

周禾沒再說話,而是提着槍奔入雨幕之中,身後是刀槍火海,眼前是巍峨宮殿。

他回不了頭了。

這座皇宮,周禾不知道來過多少次,從他幼時入宮赴宴,到後來去東宮找宋瀾,再到後來以勳爵之身入瑤光殿,到如今逼宮造反……

他走在通往昭陽宮的宮道上,輕車熟路地像是要回自己家一樣。

若不是披着甲,若不是提着槍,若不是身後煙炎張天慘叫連連。

周禾已經不知道自己游移不定了多少次,可每每一想到段驚覺,想到他伏在懷裏低低喚的那句“子春”,他便覺得孤注一擲也行吧,背信棄義也行吧,千古罵名也行吧。

紙屏高興就行啊。

周禾緊了緊手裏的長|槍,等到再回神的時候,發覺自己已經到了昭陽宮。

與整個皇宮的動亂不同,昭陽宮裏還是一片靜谧,宮苑中的角燈幽幽亮着,細雨如同潑天的絲線,給整座宮苑都籠罩上了一層不真實感。

這種詭異的氛圍讓周禾止不住地生出了一層冷汗。

他隐約覺得事态的發展有些不對。

今夜的宮亂雖是突如其來,可他們從朝華門一路打到了昭陽宮,宋瀾不應該沒有聽到動靜,若是聽到了動靜,昭陽宮沒道理還這麽安靜。

除非……

周禾心頭一顫,下意識就回頭往後退了兩步,卻不想迎面又撞上一個人。

“景陽侯這是要去哪裏?”

那聲音極其冷靜,周禾借着火光,隐約看清了來人。

詫異:“杭大人?”

正是大理寺卿杭越。

杭越冷着臉點了點頭,神色沉穩且從容,只是問周禾:“景陽侯今夜怎麽進宮來了,還執了兵刃?”

周禾心中已經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卻只能咬着牙反問杭越:“這大晚上的,杭大人怎麽也進宮了?”

杭越這個人明顯不是一個多麽有耐心的人,聞言只是淡淡地說:“奉陛下之命進宮。”

像是心中的猜測得到印證,周禾一張臉頓時也沉了下去,右手緊緊握住手中那杆長|槍,掌心卻已經生出了細汗。

他的聲音已經可見顫抖:“陛下讓你進宮……做什麽?”

杭越幹脆果斷地退了一步,朝着周禾拱了拱手,冷聲道:“陛下讓臣在這這裏等景陽侯,若是看到景陽侯來了,就請您進去。”

杭越直起身子,在周禾一臉驚愕的目光中伸手問往昭陽宮一指,“侯爺,請吧?”

不等周禾反應過來什麽,杭越身後的一處宮苑裏就湧出來百十個人,其中有一些是周禾面熟的,皆是大理寺的高手。

周禾眯起一雙眼睛看着額杭越,質問:“杭大人這是什麽意思?”

“誠如景陽侯看到的意思。”杭越少見地笑了笑,然後招呼了身後的人上前,對周禾說,“侯爺,我朝有律,面聖不可執兵刃。”

杭越今夜的一番話說得極不明白,但沒人能比周禾更明白。

杭越掌管的是大理寺,宋瀾不會無緣無故深更半夜召他入宮,即便是真有政務要談,杭越也不可能帶這麽多人來,更不可能把他堵在昭陽宮門口。

除非……宋瀾已經知道了他今夜想要犯上作亂的計劃。

杭越見周禾猶自不信,竟是又笑了笑,提醒到:“侯爺,你手下的人呢?”

周禾一愣,這才猛地側頭去看火光漫天處,卻只見熊熊火焰正在消散,而先前的厮殺與叫喊聲早已經徹底聽不見。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整個皇宮都重新回歸了平靜,安靜到像是從未發生這場宮亂一樣。

他手下私軍與羌族部下幾千人,竟都沒了動靜。

怎會如此。

周禾的一顆心已經沉入了谷底……

或是想要垂死掙紮,或是想要絕處逢生,或是心心念念了一個段驚覺,周禾趁杭越不備便提槍而起,一槍掃倒了一片人。

他槍法甚好,可杭越手下的人也個個都是高手,登時一擁而上将周禾團團圍住,繼而酣戰一團。

杭越站在邊上冷眼看着,竟長長地嘆了口氣。

周禾雖英勇,但到底不能以一敵百,不多時就負了兩道傷,肋下的傷口流血不止,右肩的傷口也不容樂觀。

他長|槍拿不穩,很快就被杭越手下的人按到在了地上。

杭越撥開人群走過去,制止了手下人想要給周禾上鐐铐的動作,臉色冷得像是三冬化不開的冰雪,他看也不看周禾,只是說:“陛下在等侯爺。”

昭陽宮裏,在等周禾的人不少。

宋瀾臉色陰郁地坐在床邊的軟椅上,手中有一搭沒一搭地給那只叫翡翠的鹦鹉喂着瓜子。他身旁還站了兩人,一個是規規矩矩的梅毓,另一個是不太規矩的宋南曛。

周禾被杭越親手押進來,他肩上有傷,被杭越按了一把,就再也撐不住力氣跪在了地上。

“噗通”一聲,甲胄與玉瓷地面相撞。

宋瀾坐在床邊喂鹦鹉,自始至終都沒有擡頭,只是語氣陰沉得像是盛了一潭苦水。

他幽幽開口:“宋南曛說你有異心,朕本不信。”

邊上站着的宋南曛擡了擡眼皮,咬着唇看了周禾一眼,随即又垂落下去。

周禾臉色慘白,與宋南曛匆匆對視了一眼,心頭升起說不出的難以置信來。

他今夜看到杭越的時候便知道是宋瀾在對自己設防了,他以為是自己出了差子,以為是羌族的部下走漏了風聲,甚至想過是宋瀾太過精明早就有所察覺,獨獨沒有想到在這裏面扮演了重要角色的人物會是宋南曛。

他想起昨日于城門前與宋南曛匆匆的一場會面,想起宋南曛話裏話外隐含的深意,忍不住自嘲一笑,宋南曛怕是在看到那些羌族部下的時候就猜到自己的意圖了。

這哪裏是什麽心思純澈的赤子!

周禾正想着事情的前因後果,卻聽見宋瀾的語氣變了變,繼續說:“周子春你知不知道,哪怕是朕知道有人勾結羌族人闖了宮,哪怕朕知道他們在宮裏燒殺搶掠,哪怕朕知道叛賊已經逼到了昭陽宮,朕都盼着那人不是你!”

這一句,終于生出些痛心疾首的惱怒來。

周禾沉默地跪着,肋下的傷口不斷滲出鮮血,他卻像是覺不出疼一般,只是扯着蒼白的嘴角笑了笑,聲音很輕:“是臣。”

“陛下,是臣謀逆,臣辯無可辯,自古成王敗寇,落到今日這個地步,臣認。”

他一口一個“臣”。

宋瀾心裏像被誰揪着一樣疼,他猛地揚開了手裏的瓜子,起身走到周禾面前站定,凝眸片刻又掀了衣擺半蹲下去,與周禾的視線齊平。

兩雙極其相似的眼睛死死盯住對方。

“為什麽?”宋瀾忽然出聲問,“為什麽要逼宮?”

周禾垂下眼睛,沒說話。

在這種滿是悲切的靜默之中,宋瀾的眼眶卻有些紅了,他硬是忍住喉頭的哽咽問周禾:“你是為了段紙屏?”

這幾乎是宋瀾能夠想到的唯一一個合理的原因。

周禾出身名門,自小便是皇親國戚,宋瀾登基之後更是受封景陽侯,他是盛京城裏的纨绔子弟,一生都該順風順水無憂無慮。

宋瀾了解他,知道他不會為了一己私欲行犯上作亂之事,除非他的一己私欲是段驚覺。

迎着宋瀾的質問,周禾沒說話,梅毓等人也沒說話。

外面火光沖天,昭陽宮裏卻靜得出奇,在這種有些詭異的靜谧中,宋瀾與周禾直直地盯着對方的眼睛,似乎要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這些風雨坎坷的歲月。

從年幼的孩童傾心相互,到修朗的少年肆意張揚。

從一句“小殿下你別怕”,到一句帶着奶音的“表兄”。

從一句“陛下”,到一句“子春”,再到如今口口聲聲的“臣”。

宋瀾忽然想起幾個月前的那個臘月天,他站在城門外看着周禾策馬走遠,可他的表兄究竟是什麽時候走遠的呢?

宋瀾自嘲地笑了笑,誰又說得清呢。

作者有話說:

你們這個故事為什麽叫朝臣殿上?

宋瀾:誰知道,朕還納悶兒呢,為什麽不能叫《傲嬌皇帝和他的乖乖少傅》?

周禾:啊呀莫不是為了本侯和紙屏取的吧?那應該叫《潇灑侯爺苦追高冷質子》!

段驚覺:不知,似乎與我沒有太大關系,但若是寫我,可改成《南诏世子流亡他鄉記》。

宋南曛:叫什麽都行,別叫《悲慘郡王抄書日記》就行。

梅硯:(打完宋瀾)乃是親媽冥思苦想所得。

親媽:放在完結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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