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背棄
93 背棄
宋瀾這一笑過後, 周禾俯首,受傷的右肩顫得不成樣子,卻還是竭力穩住身形, 沉聲道:“陛下,與紙屏無關。”
宋瀾哪裏會信這樣蒼白的辯駁,只是氣得肺疼, 他猛地起身, 居高臨下地看着俯身在自己面前的周禾,問:“周子春你瘋了, 為了一個段紙屏,何至于你做到這個地步?你知不知道,這是謀逆重罪!”
朝臣謀逆, 其罪當誅,當年宋瀾能拼盡全力護住梅硯,那是因為梅硯逼死先帝的事沒人知道,可周禾如今堂而皇之逼宮造反, 他又怎麽能護得住他?
周禾自然知道, 聞言只是直起身子, 沖着宋瀾扯了扯嘴角,言語間透着無力的懇求:“陛下, 求您不要牽連到他, 算臣求您。”
宋瀾擡手止住周禾想要再度下拜的動作,目光落在他右肩的傷口上, 嘴角顫抖着問:“子春, 值嗎?”
周禾又是一笑, 答得極為幹脆:“雖死而無憾。”
聽着這樣的回答, 宋瀾忽然想起了梅硯, 他的少傅也曾跪在兩位外祖面前,與他兩手相握,說:路雖難,然行則将至,雖死而無憾。
這世上的因緣際會,生死折磨,大多逃不過一個“情”字。
宋瀾偏過頭不忍再去看周禾,閉了閉眼睛才問:“你與羌族勾結,承諾了他們什麽?”
周禾也不藏着掖着,到了這時候竟是有什麽答什麽:“臣不敢背棄朝土,只應允他們銀錢與城池,并無其他。”
宋瀾仍舊沒有看他,只是淡淡地嘆了口氣,說:“子春,你沒有背棄朝土,卻終究背棄了朕。”
周禾被他說得一顫,眸中滿是痛色,最終抿了抿唇,然後閉上了眼睛,像是亡命天涯的匪徒在等最後的判決。
這樣的寂靜沒有持續多久,梅毓便忍不住開口了,他走上前來,周身端莊的氣度分毫未該,看向周禾的時候卻也多了一絲不忍,“景陽侯,你急功近利了。這次即便沒有南曛郡發覺事态有異,宮中的禁衛軍也未必抵擋不過羌族的部下,距離你起事已經過去了幾個時辰,你就沒有發覺廖總領不在?”
廖華平日都是跟在宋瀾身旁寸步不離的,今日卻始終沒有見到人影。
周禾苦笑了一聲,已經能夠從梅毓的話中猜出原委,他擡頭看了梅毓一眼,問:“是廖華攔住了我手下的私軍和羌族的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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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究是有些不甘。
不等梅毓開口回答,一旁的杭越便冷笑着開了口,道:“恐怕不只是‘攔住’這麽簡單。”
話音落下,昭陽宮外便響起了一陣嘈雜的聲音,緊接着又傳來一陣敲門聲,宋瀾讓了人進來,來人恰恰是廖華。
廖華穿着輕甲,眼皮連擡也沒擡,進門就單膝跪了,禀道:“禀陛下,景陽侯手下私軍兩千人,羌族部下一千五百人,已經盡數被生擒,宮中各處已經整頓完畢,火也已經撲滅了,除了宮亂時死的禁衛軍和宮人,并無其他傷亡。”
“嗯。”宋瀾的聲音輕飄飄的,卻透着一種氣定神閑之态,像是作壁上觀的勝者,他淡淡吩咐,“羌族人犯我朝土,讓禮部和鴻胪寺出面與羌族首領談,必不可輕易饒過他們,至于那些私軍……也依着律法辦吧。”
廖華稱是,轉身就退了出去,自始至終都沒多嘴問一句周禾。
今夜的始作俑者,是周禾啊。
周禾依舊跪在地上,聽着廖華和宋瀾的對話,心頭止不住有些波瀾起伏,他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早已經不再是當年在東宮裏步履維艱的小太子了,而是能夠憑一己之力穩坐江山的帝王。
帝王有謀略,知進退,任人唯賢,即便是小小的禁衛軍都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
他想要效仿古人憑着幾千私軍就逼宮造反,行挾天子以令諸侯之事,根本就不可能。
“景陽侯周禾。”一片沉寂中,宋瀾終于再度看向他,“率軍逼宮,犯下謀逆重罪,暫且押入大理寺,朕累了,別的容後再說吧。”
面對周禾,他終究沒有徇私。
可周禾卻笑了笑,心中竟有些滿足,因他的小殿下終究還是徇了私。
謀逆重罪,依着朝律是該入刑部的,可誰都知道刑部的頭上是許久都不曾露過面的孟顏淵。宋瀾不想讓孟顏淵插手此事,所以才把周禾交給了大理寺,大理寺卿是杭越,是得宋瀾信任的人。
杭越沖着宋瀾拱了拱手,彎腰就去拉周禾,周禾失血過多,早就沒了反抗的力氣,任由杭越拉着他往門外走,只是走到昭陽宮門口的時候卻又忽然停住了。
他回頭,正對上宋瀾灼灼的眼神,又十分不舍地把目光挪開,落在了窗邊那只上蹿下跳的鹦鹉身上。
歉意一笑:“陛下,含情|欲說宮中事,鹦鹉前頭不敢言,這鹦鹉別留了吧。”
宋瀾負着手沒說話,眼睜睜地看着周禾被杭越帶出去,眼眶卻再度紅了。
等到周禾徹底走遠了,宋南曛才癟了癟嘴喚了宋瀾一聲:“皇兄,您沒事吧?”
宋瀾輕輕搖了搖頭,轉身往內室裏走,一邊朝着宋南曛和梅毓擺了擺手,說:“都走吧,朕真的累了。”
——
這天晚上,宋瀾獨自一人宿在昭陽宮裏,伴着窗外凄厲的雨聲,他做了個夢。
夢裏他還小,正是周晚涼剛過世沒多久的時候,他被立為太子之後就搬到了東宮,成日守着空蕩蕩的屋子思念母妃。
畢竟是昭告天下又名正言順的太子,即便他再不得寵也會有人登門道賀,那些日子便有不少朝臣入宮向他道喜,期間上柱國徐玉嶂也去了,不斷地同他說一些“恭賀太子千秋”的言語。
宋瀾聽完只是鄙夷,然後仰頭看向徐玉嶂,冷笑着問:“上柱國可知道本宮正逢母喪?”
徐玉嶂臉色一沉,像是沒想到宋瀾這麽一個孩子會問出這樣的話,皺了皺眉說:“殿下說話之前要考慮後果,您如今的生母乃是皇後,您說自己逢母喪,豈不是在咒皇後鳳體?殿下如此口無遮攔,不怕自己德不配位麽?”
彼時的宋瀾最恨的人就是徐清縱,奈何他絲毫沒有與徐清縱作對的能力,心裏的委屈鋪天蓋地卷上來,他紅着眼咬着牙,恨不得一口把面前的徐玉嶂咬死。
僵着之際,是周禾提着槍闖了進來,看見徐玉嶂就一蹦三尺高。
張揚的少年身上是說不出的輕狂氣度,他提槍指着徐玉嶂,盛氣淩人地說:“他是當今太子,無論如何也由不得你們冒犯,這種話再讓我聽到一遍,我管你是上柱國還是上柱公,二話不說就先拿槍挑了你,你看我怕不怕死!”
徐玉嶂自然知道周禾是誰,只是沒想到周禾能有那樣的氣場,反應過來便拂袖而去,臨走前還不忘對周禾說:“周家已經敗落,老夫看你還能猖狂到幾時!”
周禾權當徐玉嶂是放了句屁,等他走後就扔了手裏的長|槍,伸手怕了怕了手裏的肩膀,笑着說:“殿下別害怕,姑母不在了還有臣呢,臣不會讓他們欺負你的!”
宋瀾紅着眼睛看向周禾,怯生生地喚了一句:“表兄,你好厲害,你連上柱國都敢罵!”
那時候,宋瀾還管周禾叫表兄呢。
周禾連連地應他,思索了一會兒又說:“殿下如今是太子了,別喚表兄了,喚臣的字吧。”
那是宋瀾第一次聽到周禾在自己面前稱“臣”,也是宋瀾第一次喚他“子春”。
但周禾待他還是和從前一樣,還給他帶了一籃精致的點心,說:“臣最近結識了那位南诏的世子,見他總愛吃這種精致的點心,于是特意帶了一些來給殿下嘗嘗,殿下吃完了臣再走。”
宋瀾慢悠悠地吃完了一塊點心,是帶着些南國氣息的味道。
他擡頭看想着周禾,有些不舍地問:“子春,你這就要走了麽?”
“是啊,天色不早了,再不走宮門都要下鑰了。”
宋瀾悻悻垂下腦袋,明顯有些不高興了,諾諾說:“本宮不想一個人住在東宮裏,這裏什麽人都沒有,只有那煩死人的老學究。”
周禾便彎下腰笑着逗他:“殿下不喜歡教你學問的老學究就別憋着,臣可以教你一招……”
宋瀾滿是好奇地看他。
周禾壓低了聲音說:“殿下等那老學究睡着的時候,把他的胡子編成小辮兒,保管能把他氣個半死。”
宋瀾哈哈地笑,周禾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說:“好啦,招數都教給殿下了,這下臣真的要走了。”
他說完就轉身出了東宮,宋瀾心裏忽然湧起一陣強烈的不安,拔腳就追了出去。
他追着周禾的背影問:“子春,那你什麽時候再來?”
可周禾走得太快了,像是沒有聽到宋瀾的聲音,只是提着那杆長|槍一路走,一直走出了朝華門,都沒有回過一次頭。
宋瀾一路追着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到最後實在跑不動了,只好停在朝華門的另一側撐着膝蓋大口喘氣。
“子春,你什麽時候再來?”
“子春……”
“轟”地一下,朝華門關上了,宋瀾眼睜睜地看着周禾的身影被那扇門遮得嚴嚴實實,他急得滿頭大汗,用盡渾身力氣去敲那扇門。
——卻再也敲不開了。
宋瀾急得滿頭大汗,忽然就是一個哆嗦。
醒了。
他擡眼看了看昭陽宮裏一如往昔的桌椅陳設,又看了看窗外已經微亮的天光,才終于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哦,是夢啊。
作者有話說:
“含情|欲說宮中事,鹦鹉前頭不敢言。”出自朱慶馀《宮詞》,特此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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