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死局
94 死局
這場宮亂的風波雖很快就平息了, 但動靜終歸鬧得不小,第二天就傳遍了整個盛京城。
消息傳到少傅府的時候,梅硯正用着早膳, 龍井茶酥泛着清幽的茶香,如他整個人一樣,與這喧嚣的盛京城不甚相宜, 清白獨立。
梅硯端着早茶, 難以置信地看着在自己眼前抹眼淚的東明,一度懷疑是自己病入膏肓聽錯了。
“你再說一遍?”
梅硯的尾音都有些發顫。
東明的眼淚止不住, 像是受了什麽天大的委屈一樣,然而說出口的話卻句句誅心:“主君,小人聽得真真切切, 真的……真的是景陽侯與羌族人勾結,然後率軍攻進了朝華門,險些……險些逼了宮。”
梅硯那雙杏眸中的痛色一閃而過,随即問東明:“子春他人呢?”
“聽說昨夜就被押去了大理寺, 陛下的意思, 大約是過幾日再審。”
梅硯一時難以從這件事給他帶來的驚駭中抽離出來, 竟呆呆出了神,一會兒想到周禾年少時的樣子, 一會兒想到周禾看向段驚覺的眼神, 那張疏淡的臉就在這些回憶中一寸寸蒼白下來。
東明看着主君這樣子,心中止不住發慌, 忍不住伸手扯着梅硯的衣袖晃了晃, 帶着哭腔說:“主君您怎麽了, 您的病還沒大好, 您可別吓小人啊。”
梅硯回過神, 剛想開口安慰一句,心口處卻傳來一陣鈍痛,手上的茶盞“哐”地摔在了地上,而東明壓根兒挪不開視線去看那碎了一地的茶盞一眼。
因為梅硯吐了口血。
“主君!”
東明下意識就要去扶梅硯,手剛搭上梅硯的胳膊,卻發覺梅硯渾身都在止不住地發顫,他嘴角還挂着血,神智卻已經開始不清醒。
“主君,您醒醒,您別吓小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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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梅硯已經徹底暈了過去,沒能出口安慰東明一句。
東明一時又是自責又是害怕,自責自己明知道主君病着卻還是要把景陽侯的事告訴他,又害怕主君這一吓受驚不小,不知病情會不會加重。
終于冷靜下來的東明先喊來了下人照顧梅硯,而後又吩咐了人去請太醫,想了想還是不放心,覺得有必要讓宋瀾知道這件事。
東明急慌慌地往皇宮趕,誰知早朝還沒散,最後只在瑤光殿外見到了廖華。
“梅少傅怎麽會吐血?”廖華皺着眉問東明。
東明眼睛還紅着,聞言更是懊惱,說:“是我不好,不應該把景陽侯逼宮的事情說給主君聽,主君的病本就受不了情緒波動的。”
廖華嘆了口氣,收起一張冷臉,伸手碰了碰東明的發髻,安慰道:“這事也不能怪你,景陽侯的事情鬧得大,梅少傅早晚都會知道,太醫去了嗎?”
“已經在去的路上了。”東明閃着淚光,忍不住往瑤光殿的方向探了探腦袋,一臉疑惑地問,“這都快晌午了,早朝為何還未散?”
廖華嘆了口氣,臉色陰沉,話裏話未都是說不出的擔心:“今日,左相上朝了。”
瑤光殿,劍拔弩張。
一衆朝臣都屏氣凝神不敢說話,只是眼睜睜地看着許久不見的左相從人群裏站出來。
孟顏淵自去歲一病,足足一年沒有插手過朝堂之事,衆人都以為他是病了,今日一見才發覺自己錯得離譜。
只見孟顏淵身形消瘦,一雙眼睛卻處處透着精光,花白的頭發上簪的是七梁冠,一身紫袍襯得他整個人貴氣十足,渾身上下毫無一點病态。
老謀深算一如既往。
孟顏淵立在群臣之首,微微眯眼看向上首坐着的宋瀾,勾着唇角開口:“敢問陛下,景陽侯逼宮造反一事,您打算如何處置?”
宋瀾惡狠狠地看向他,一雙上揚的眼睛裏滿是陰郁的神色,良久才道:“朕已經下旨懲處起事的私軍,又讓鴻胪寺重拟與羌族的議和之事了。”
孟顏淵又問:“那景陽侯這個罪魁禍首呢?”
宋瀾沉着臉看了他一眼,咬牙說:“景陽侯現被押在大理寺,由大理寺卿主審,昨夜的事或有隐情,左相不必太着急。”
他終究不想讓周禾丢了命,給周禾定罪的事若是能拖,他比誰都願意拖。
孟顏淵自然不滿這樣的答案,只是步步緊逼,“陛下,自古叛臣當誅九族,您可不要因為景陽侯與您沾的那點血親,就行徇私枉法之事啊。”
任人唯親與徇私枉法似乎是歷代帝王最怕被人指摘之事,孟顏淵這句話一出口,宋瀾的臉色就變了變,朝堂之上站在孟顏淵那一派的朝臣也頓時反應過來,不顧局勢,紛紛跪在了地上。
“懇請陛下明斷,莫要徇私枉法!”
衆人請令,聲音一聲大過一聲,大有宋瀾不懲處周禾便不罷休的意味。
許久之前,宋瀾剛登基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面對過這樣的局面,那個時候還有周禾站在瑤光殿裏與孟顏淵言語争鋒。
可如今他們争的,卻是要怎麽懲處周禾。
宋瀾心中又是一痛,臉色陰沉地掃過跪了一地的朝臣,冷笑:“朕說過了,景陽侯謀逆一案或有隐情,你們不必這樣着急。”
孟顏淵擡起頭,直視宋瀾的目光,然後幽幽地笑了一聲,道:“陛下,老臣來上朝之前,在宮門外碰到了南诏世子,便将他帶進宮來了。”
宋瀾一凜:“你說誰?”
“南诏世子段驚覺。”孟顏淵拱了拱手,繼續道,“他說,事關景陽侯謀逆一事,他有話要禀。”
段驚覺是在盛京為質的世子,即便身份尊貴,也并不是大盛朝臣,依律不可入瑤光殿。
宋瀾全然沒有想到段驚覺會在這個當頭進宮,他皺了皺眉,問孟顏淵:“南诏世子在哪?”
“正在偏殿等候傳召。”
宋瀾下意識就想要傳段驚覺進來,卻又被梅毓攔住了,梅毓神情如舊,只是眼中還是帶上了一分急切,他說:“陛下,南诏世子入瑤光殿不合規矩,不如由臣私下去見他。”
梅毓是怕段驚覺當着滿朝文武百官的面說出什麽,所以想要私下見他。
宋瀾自然知道梅毓的好意,可他心裏卻越發不安,恰是這一出神的功夫,孟顏淵已經再度開了口,話卻是對梅毓說的。
“景陽侯昨日才與羌族人勾結,梅尚書今日就要與南诏世子私下會面,不怕被扣上一頂通敵的帽子嗎?”
梅毓冷眼看向孟顏淵,嘴角輕輕扯出一個笑來,話裏話外都滿是嘲諷,“身正不怕影子斜,下官行得正坐得直,自然不會有什麽顧慮。”
孟顏淵眯起眼睛,笑着說:“梅尚書,何必給自己找麻煩呢?”
若是尋常人聽到這句威脅的話自然怕了,可梅毓一身清正,聞言只是死死盯住孟顏淵,一字一頓道:“下官既站在這座朝臣殿上,自然應該上無愧陛下,下無愧百姓,鞠躬盡瘁又有何妨?畏首畏尾反倒讓人笑話。”
這話說得坦坦蕩蕩,朝堂之上竟有不少人低下了頭,企圖掩住面上那一絲愧色。
這一刻,坐在上首的宋瀾猶豫了。
他不知道段驚覺究竟想要說什麽,更不知道事情會朝着怎樣的态勢發展,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聲音在告訴他:你該見段驚覺這一面。
他沖着梅毓輕輕搖頭,一雙上揚的眸子裏滿是帝王威儀,只沉聲道:“不,讓南诏世子進殿來。”
許多年前,在他還是東宮太子的時候,他的少傅就告訴過他:“殿下是我朝名正言順的儲副,既坐明堂高位,上承一個‘天’字,便沒有逃避的道理,殿下肩上的膽子可大着呢。”
眼前閃過梅硯溫和疏淡的笑容,宋瀾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心裏默默想着:等料理完了段紙屏的事,該去少傅府探望少傅了。
梅毓見宋瀾發了話,自然不好再強求,不過片刻便有宮人将段驚覺請了進來。
來人依舊是一身白衫若雪,額前的發絲輕輕打着卷兒,一雙精致的柳葉眉眼襯在那張素白的面容上,渾身上下都昭示着他與這座朝堂的格格不入。
他依着大盛的禮節朝宋瀾行了禮,而後又不卑不亢地在殿中站定。
宋瀾坐在上首,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看了許久,終于開口問:“朕聽說世子是為了景陽侯而來?”
段驚覺魅眼一笑,唇角卻勾起一寸涼薄,道:“是,也不全是。”
宋瀾挑眉:“什麽意思?”
段驚覺依舊笑得從容,他的嗓音像是在碎雪化成的水中浸泡過,幹淨得沒有一絲雜質,卻又含着說不出的清冷,他道:“景陽侯與羌族部下勾結意圖逼宮,羌族因此得罪了大盛,現如今正自顧不暇,陛下又讓禮部和鴻胪寺出面與他們談議和的條件,把人逼得這樣急,就不怕羌族狗急跳牆?”
他既沒有為周禾求情,也沒有給周禾添火,一開口說的就是時局之事,聽得衆人都是心裏一緊。
各中要害,宋瀾如何會不知道,只是……他太心急了。
大約是性情使然,宋瀾在處理一些朝政的時候總會耐不住性子,所以才會有那殺伐果斷的名聲。從前有梅硯陪在身邊的時候還好一些,即便是面對幽雲二州的雪災也能有梅硯想出萬全之策,為的就是防着別人狗急跳牆。
可如今梅硯一病幾個月,宋瀾孤身一人應對朝堂上的這些事,的的确确有些失了章法。
宋瀾暗暗嘆了口氣,閉上眼,有些無奈地問段驚覺:“世子到底想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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