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妥協
96 妥協
宋瀾一聽這話便心知不好, 也不顧段驚覺的未盡之言是什麽,當即便提高音量叫了兩聲“廖華”。
廖華很快便進到了殿中,只是身後還跟着一個可憐兮兮的東明。
不等兩人見禮, 宋瀾便皺着眉問東明:“怎麽回事?”
東明甚少見過這樣嚴肅的宋瀾,情急之下竟打了個哆嗦,用盡全力把聲音放穩, 眨着一雙滿是淚光的眼睛說:“陛, 陛下,主君他今日聽小人說起了景陽侯的事, 結果突然就吐血暈了過去。”
……如墜冰窖。
宋瀾看着東明豆大的珍珠簌簌往下落,又看到段驚覺氣定神閑的神情,忽然覺得這半年來的一切都有了解釋。
何以少傅會久病不愈, 何以段驚覺會如此肆無忌憚,何以……
宋瀾擡問東明:“傳太醫了嗎?”
“太醫已經去了。”東明點完頭又問。“陛下您……不去看看?”
東明心裏覺得詫異,他心知梅硯吐血不是小事,陛下知道了定然要着急, 所以才急匆匆地進宮來求見宋瀾, 卻不想宋瀾只是抿了抿唇, 對他說:“你先回少傅府,好好照顧少傅。”
東明下意識就想要開口勸宋瀾與自己同去少傅府, 卻被廖華拉了拉胳膊, 只得咬着唇稱“是”,然後皺着一張臉退了出去。
廖華出去的時候順手關了殿門, 金碧輝煌的瑤光殿裏, 宋瀾只聽得見自己一顆心狂跳的聲音。
他閉上眼睛, 一時竟覺得孑然一身, 過了良久才出聲問段驚覺:“少傅吐血, 是你幹的?”
“陛下方才問臣何以見得能夠威脅到陛下,這就是臣最後的籌碼。”段驚覺不置可否,卻也在提到梅硯的時候也放慢了語速,說,“陛下可以不松口,但景懷未必還能有命在。”
“嘶”的一聲,宋瀾終于忍無可忍,擡手攥住了段驚覺胸前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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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上揚的眼睛死死盯住段驚覺,眸中是說不出的怒火中燒,可問出口的卻是和不久之前一樣的一句話:“段紙屏你是不是瘋了?”
段驚覺毫無畏懼的神色,答得也同先前一模一樣。
“我沒瘋。”
盛京城中物欲橫流,人人都有過不清醒的時候,但他卻從未有過,不論是面對多年前的宋雲川,還是面對如今的周禾與梅硯,他都是最清醒的那一個。
誰都可以瘋,唯獨他不能瘋。
宋瀾心裏已經是說不出的慌亂,手上的力道越來越大,怒問:“你對少傅做了什麽,他為什麽會吐血?是毒,還是……”
“是蠱。”
——是蠱。
宋瀾攥着段驚覺衣領的那只手忽然就卸了力道。
先前的滿腔怒火似乎在這兩個字裏消失殆盡,宋瀾莫名覺得自己心裏一疼。
他想起梅硯這半年來時不時的咳嗽、想起梅硯時不時會變得蒼白的臉色,以及他們親近的時候梅硯那種冷淡的抗拒,他便真的心疼。
他的少傅啊,是梅太師府上的二公子,是當今朝堂上的二品大員,是被他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人,那麽清貴的一個人,為何要遭這種苦?
宋瀾再開口時嗓音都啞了,帝王威儀消磨了大半,他顫着對段驚覺說:“少傅一直将你視作知己,他待你不薄。”
一句話說到最後,竟帶上了幾分委屈,他是在替梅硯委屈。
“怪就怪他太清白了,怪就怪在他是被你放在心尖上的人。”段驚覺居高臨下的看着宋瀾,開口的那一瞬竟有了勝者的姿态,他問,“還記得蔡華敬嗎,陛下?”
蔡華敬。
已經是一個許久都不曾被提起的名字,但宋瀾永遠不會忘了他是誰。
記憶的封匣忽然打開,宋瀾想起蔡華敬劫持梅硯的舉動,又想起蔡華敬被殺人滅口的慘狀。
他一雙眼睛探過來,恍然大悟一般,“蔡華敬身上的蠱蟲也是你下的?”
段驚覺點了點頭。
這一點頭,宋瀾就什麽都明白了。
他是聰明人,自然能夠想到是段驚覺給蔡華敬下了蠱,又因此脅迫蔡華敬劫持梅硯,最後關頭還操控那蠱蟲要了蔡華敬的命殺人滅口,就連蔡華敬身邊的那些江湖殺手也是段驚覺的人。
想到那曾經把梅硯與東明迷暈的迷香,原來一切都是段驚覺自導自演的一出戲。
可宋瀾有一點想不明白。
“你為何要讓蔡華敬劫持少傅,這對你有什麽好處?”
段驚覺躲開宋瀾灼灼的目光,而是看向窗外,語氣竟有些悵然,說:“若非如此,我又如何知道景懷對陛下來說有這麽重要?”
宋瀾一怔,他還記得蔡華敬當初什麽都沒做,只是想看看宋瀾會不會為了梅硯連命都不要。
自嘲一笑:“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
“陛下,這局棋我下了太久,深知一步走錯便會滿盤皆輸的道理,所以實在是不敢賭,只要陛下肯松口,我即刻就去少傅府,否則……”段驚覺右拳虛握,袖口中隐隐傳來一陣蟲鳴聲,他一字一頓道,“他會疼。”
“住手!”
宋瀾目光一變,恨不得上前卸了段驚覺的胳膊,想到梅硯卻又生生忍住了。
他連梅硯皺一皺眉都舍不得,何談蠱蟲所帶來的疼。
撕心裂肺。
長久的沉默,宋瀾心裏翻江倒海一般,身為帝王的那份桀骜與天子座上的那份狠厲似乎都變得不值一提,他透過瑤光殿的明窗,看向飄搖的江山人世。
山河之後,是他座下的王朝,也是他的萬千百姓。
可是……
宋瀾頹然轉身,不再看段驚覺一眼,只是啞着聲音說:“這局棋,你贏了。”
段驚覺依舊冷清清地站在殿中,即便聽見了宋瀾的答複也沒有生出什麽波瀾,他神情如常,只是那雙眼睛裏稍稍顯露出一些勢在必得的神态。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輸。
今年已經是潤興四年,也是他在盛京為質的第十七年。
十七年來,他用自己做賭注,用一身清白做交換,摸透了盛京城的風向,也摸透了人心的走向。
今日他以周禾做棋子,周禾逼宮未成,他便果斷而幹脆地棄了周禾,而後以盛京城外的兩萬南诏兵馬做要挾,要挾不成,他手中還握着梅硯這枚必勝的棋子。
這一局可謂百密而無一疏。
整個盛京城的安危與梅硯的性命像是兩座大山,齊齊壓在了宋瀾的肩膀上,硬是壓彎了少年郎挺拔的脊柱。
宋瀾不放心的問:“少傅身上的蠱……”
“不瞞陛下,這蠱唯臣一人可控,只要陛下答應臣的要求,臣立刻就去少傅府。”
宋瀾苦笑了一下,臉上滿是失意。
妥協:“都依你。”
聽到了意料之中的答複,段驚覺也便沒有多言,轉身就要出殿門。
宋瀾的聲音就是在這時候突然又響起來:“段紙屏,你真的想要子春的命?”
段驚覺向宋瀾提了兩個要求,除了要讓宋瀾放自己回南诏,還要讓宋瀾盡早處置周禾。
段驚覺的腳步頓了一下,眼眸中閃過一絲難以言明的情緒,像是凜冽的一柄寒刃,又像是藏了一絲燒得正烈的熱絡。
他的聲音淡漠而熱切,低聲說:“盡快吧。”
宋瀾回頭看向他,竟覺得自己是第一次認識他一樣,搖着頭說:“他将你看得比命還重要。”
“或許。”段驚覺理了理領口的衣襟,自嘲一笑,繼而又往殿門走去,邊走邊說,“可我就是這麽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吱呀”一聲,段驚覺徑自推門出了瑤光殿,此時已經是晌午時分,陰雨連綿了多日的天總算放了晴,炙熱的光暈落在段驚覺的素白衣襟上,像是刮擦點燃的一捧火。
宋瀾負手立在瑤光殿裏,以一個敗者的姿态看着段驚覺的背影,像是看見了引火燒身的亡徒,正在一步一步走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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