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周郎顧

97 周郎顧

少傅府。

梅硯從沒這麽疼過。

他整個人都無力地陷在床榻上, 雖是沉沉地昏睡着,心口處的疼痛卻還是讓他死死攥住了床褥。

那種疼頗有摧心剖肝之感,像是有什麽東西在齧噬心頭的血肉。他疼得渾身都是冷汗, 額前的碎發貼着汗泛起卷來,呼吸已經幾不可查,整個人都透着一種虛無的蒼白, 這比多年前喝下牽機酒的感覺還要難受。

梅硯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移了位。

他一時想醒過來, 一時又疼得睜不開眼睛,意識止不住開始恍惚, 像是又夢見了他的祖父。

梅時庸穿着一品大員的朝服,手裏拿着笏板一步一步走入朝堂,可朝堂之上卻是一片腥風血雨, 像是閻羅地域中的火海滔天。

梅硯跟在後面急切地追,“祖父,不要過去!”

可梅時庸卻像是聽不到一樣,輕而易舉地就邁過了瑤光殿的那道門檻, 然後站在殿中回身看向梅硯。

老者含笑:“景懷啊, 你怎麽還不過來?”

門檻變成了一條鮮血淋漓的河流, 橫陳在梅硯與梅時庸面前,他踉跄了兩步, 剛想要邁過去, 心口處就傳來了難熬的疼。

梅硯跪在地上,朝着另一頭的梅時庸伸出手, 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般:

“祖父, 我疼……”

待那心口磨人的疼痛終于消下去一些, 梅硯才如夢初醒一般地睜開了眼睛, 他渾身是汗, 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一般,一雙溫和的杏眸遍布血絲,擡眼就看見了自己榻前的兩個人。

東明正半蹲着給他擦額頭上的汗,旁邊的椅子上坐着個清清冷冷的人,正是段驚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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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明已經發現他醒了,一時興奮,扯着嗓子說:“主君,您可算醒啦,您都昏迷了整整一天了。”

梅硯蹙眉,撐着力氣問:“紙屏怎麽來了?”

段驚覺疏冷地坐着,仍舊沒有開口,東明便接了話:“世子聽說主君吐血了,便過來替主君診治。”

不是什麽特別的緣由,梅硯卻忽然怔住了,他擡起眼睛看了段驚覺一眼,然後才伸出發顫的手拍了拍東明,輕聲說:“東明,你先出去。”

東明愣了愣,終于察覺出屋裏的氛圍有些古怪,他沒敢多問什麽,諾諾應了聲,然後便起身退了出去。

這便只剩下梅硯和段驚覺了。

只見段驚覺一雙柳眼輕輕探過來,然後從容地理了理素白的袖口,柔聲問:“景懷,還疼嗎?”

他從容,梅硯卻比他更從容,分明額前的頭發還被汗浸着,薄唇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卻還是輕聲笑了一下,帶一點骨子裏的桀骜,啞着嗓子說:“疼。”

餘痛未消。

段驚覺似有些意外,虛握着的右手張開,袖口處隐隐傳來一陣翁鳴,随後又煙消雲散。

梅硯的臉色一瞬間白了下去。

段驚覺看着他,有些無奈地問:“我聽東明說,你一直不肯吃藥,怎麽這麽執拗呢?”

“說起藥……”心口的餘痛讓梅硯整個人都有些發顫,這種時候他竟還笑得出來,扯了扯嘴角,意味深長地問,“紙屏,乳香和沒藥這兩味藥,到底是用來治心悸的,還是用來鎮痛的?”

段驚覺眸中的詫異神色一閃而過,而後也笑着嘆了口氣,“不愧是名滿盛京的梅少傅,原來你已經起疑心了麽?”

梅硯的語氣淡淡地,有疑惑的語氣,卻不強烈,“是蠱?”

段驚覺垂下眼睛,不置可否,又解釋:“血蠱。”

“你是什麽時候……”

“是去歲秋天,我為你煎的那盞茶。”

梅硯還記得那盞茶,段驚覺說那是南诏的蒼山雪綠,煎茶的手藝雖是一絕,茶的香氣卻濃郁撲鼻,可那時的梅硯怎麽也想不到段驚覺會在那盞茶裏下蠱。

好深的一步棋啊。

靜默中,段驚覺沒有去看梅硯,黯然道:“景懷,你早就知道?”

“我起初還以為是毒。”梅硯緩緩搖了搖頭,自嘲一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我只是不願意相信……”

梅硯覺得自己緩過來了一些,便撐着想要起來,段驚覺适時地伸手扶了他一把,讓他靠在身後的軟枕上。

兩人一起一扶,竟像是從前一般沒有半分龃龉。燕珊婷

梅硯靠在軟枕上,終于少了幾分狼狽,這才順了口氣把方才的話說下去:“我只是不願意相信你真的會對我下手。”

靜默良久,段驚覺都沒再說出一句話,饒是他如何冷心冷情,也終于在此刻喉頭發顫。

“血蠱難除,但控蠱之人是我,只要有我在,你便不會有性命之憂。”他默默偏過了頭,似是有些不敢看梅硯的眼睛,只是沉聲說,“你盡可以恨我,而我沒有別的路可以選,若不威脅到你的命,我便威脅不到陛下。”

梅硯忽然一凜,有些難以置信地問:“你威脅他什麽了?”

段驚覺眼皮動了動,卻沒有回答。

梅硯實在是太聰明,看到段驚覺的神情便已經能夠猜出個大概,他只覺得自己胸腔裏的血液都漸漸冷了下來,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問:“你不只是想要讓青冥放你回南诏,你還說了別的是不是?”

段驚覺終于肯直視梅硯的目光,他一張神仙一樣的南國面容,笑得卻有些喪心病狂,說:“我讓陛下處置了景陽侯。”

如晴天聞擂鼓,暴雨加驟。

梅硯到底是比宋瀾的反應小一些,臉色卻也不怎麽好看,怔愣了一會兒才說:“我早就覺得自己這一病有些古怪,但我沒說,是因為我盼着你能有收手的時候,我盼着子春回來能讓你回心轉意。可你……”

“為何要寄希望于他人?”段驚覺冷笑了一下,“我就從來只信我自己。”

梅硯的眼眶有些紅了,他顫聲問:“你竟恨他到這個地步麽……”

“恨啊。”段驚覺從站起來,看向窗外晨光熹微的天,聲音仿佛渡上了一層缥缈的雲,“但他說過,願意心甘情願把命給我。”

梅硯何等通透的人,當初被軟禁在癯仙榭足足一年都能摸清楚朝堂上的局勢,如今怎麽會不知道段驚覺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猛地掀了蓋在身上的薄被,起身就要下床,卻又被段驚覺攔住了。

段驚覺那只纖白的手按住梅硯的肩膀,一雙柳眼中全是道不明的情緒,頓了頓才說:“景懷,來不及了。”

梅硯死死盯着他,薄唇輕啓,問段驚覺:“來不及了是什麽意思?”

段驚覺沒急着答,而是收回了手,又在梅硯床榻前坐了,才閉上眼睛說:“我昨日出宮時,便聽說陛下宣了景陽侯,是由大理寺卿杭大人親自押進宮的,後來左相也進了宮。景陽侯逼宮造反,謀逆通敵,這是死罪,左相便勸陛下依着朝律判了刑,起初定的是杖斃。”

梅硯聽得一時心都在滴血,心口處又開始泛疼,卻硬是忍着聽段驚覺的下文。

“廷杖打到八十的時候,懷王與南曛郡進宮求情,陛下便讓人停了杖,又宣了太醫,可太醫到的時候人已經不行了。”段驚覺睜開眼睛,眼尾帶上了一點薄紅,緩緩說,“是在戌時沒的。”

段驚覺沒有騙梅硯,昨日戌時,景陽侯周禾周子春死在了那個暮色四起的時候。

梅硯忽地擡手撫上了心口,嘴唇顫了顫,繼而又嘔出一口血來,然後整個人仰倒在了床榻上,像是失去了最後一絲心力。

“景懷!”段驚覺吓了一跳,連忙去控制梅硯心口的蠱蟲,一邊又對梅硯說,“你體內有血蠱,不可動氣。”

可梅硯已經疼得沒了說話的力氣,冷汗頻頻,更顧不上回答段驚覺,不多時就又昏睡了過去。

等到梅硯再醒過來的時候,屋裏空蕩蕩的,只有東明一臉焦灼地守在他的床前。

“主君……”

梅硯聽着東明喚自己,竟是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方才的一切都不是夢,他問東明:“紙屏走了嗎?”

東明含着淚點了點頭,“走了,世子臨走之前還囑咐了小人,說主君您只要別再有什麽情緒上的波動,就不會有事。”

梅硯怔怔地看着床帳,沒有再問段驚覺,過了好一會兒才如夢初醒般對東明說:“子春沒了。”

東明聞言,那雙本就紅紅的眼睛募地睜大了,竟像是聽到了什麽令人難以置信的傳言一般,詫異道:“主君您說什麽?”

梅硯卻比他還詫異,“你不知道?”

東明連連搖頭,眼睛裏卻又帶上了淚。

梅硯尚且泛着疼的心又涼了一瞬,周禾身死這麽大的事,竟沒有消息傳出來?

這怎麽會……

梅硯強撐着讓自己坐起來,被血蠱折磨了數月,他形容消瘦的不成樣子,臉色極白,唇上也沒有半分血色,只一雙杏眸溫着光,帶一點“雪胎梅骨,醉玉頹山”的舊時氣度。

他冷聲道:“東明,你去備馬車,我要進宮。”

東明還沒從周禾身死的噩耗裏回過神來,聞言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哭着說:“主君這身子如何能出去?您若有話要同陛下說,小人去一趟便是了。”

“我等不了。”梅硯擡頭,透過窗戶去看外面的天色,已經近晌午了,素來疏淡的一張臉竟顯得急切萬分。

東明從沒見過梅硯這樣的神情,一時也有些慌了,他不知道梅硯為何要進宮,卻知道定是出了什麽大事,他站了兩下才起來,連聲道:“主君別急,小人這就去備車。”

作者有話說:

本章寫于壬寅年春,窗外細雨綿綿,我說:周禾死的時候我要哭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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