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清醒
98 清醒
梅硯進宮的時候剛過了正午時分, 恰是一天之中太陽最毒辣的時候,東明擔心他的身體受不了,一路上都小心翼翼地陪着。
但快到昭陽宮的時候, 梅硯卻擺了擺手,沒讓東明跟進去。
東明心知這次的事情鬧得大,也不敢再跟着, 攀着廖華的胳膊站到了回廊下等着。
梅硯伸手推開殿門, 獨自一人進了昭陽宮的內室。
撲面而來的便是濃得散不開的酒氣,梅硯幾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然後便看到了倚坐在窗前地面上的宋瀾。
乖張偏執的帝王只穿着一身素袍,那雙鋒利的眸子裏遍布血絲,眼下帶着兩團淡淡的烏青, 像是卸去了渾身的銳刺。
他抱着酒壺一口一口地酌着,渾身上下都是說不出的失意與頹喪。
梅硯款步走近,一眼就看見了窗邊那只早已經死去多時的鹦鹉,蔥綠色的羽毛沾了零星血跡, 鳥喙微微張着, 像是被宋瀾活生生掐死的。
他抿着唇站定, 目光在宋瀾和鹦鹉兩者之間落了個來回,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靠坐在窗邊的宋瀾聞聲一個哆嗦, 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屋裏多了個人, 半晌才僵硬地把頭轉了過來,正對上梅硯一雙清寒的杏眸。
一開口, 嗓子啞得不成樣子:“少傅……”
梅硯眉心狠狠跳了一下, 抿着唇沒說話, 然後就看到宋瀾将手裏的酒壺扔在地上, 一只手撐着地爬了起來。
他應該是喝了不少酒, 走路都有些晃,直到在梅硯面前站定的時候也直犯暈,看着梅硯竟還咧嘴笑了一下。
“少傅怎麽來了……”
梅硯只覺得自己的鼻腔被酒氣萦繞着,憑着記憶,他能認出來那是周禾愛喝的燒酒,終是忍無可忍,梅硯擡起手,幹脆利落地往宋瀾臉上甩了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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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沒力氣,這一巴掌并不怎麽疼,只是清脆的聲響特別刺耳,這還是他頭一回扇宋瀾巴掌。
宋瀾懵了一瞬,嘴角扯着的苦笑頓時就收了回去,嘴唇顫了顫,又叫了一聲:“少傅。”
梅硯冷着臉看宋瀾,神情說不出是什麽意思,似揣着一肚子的火氣,卻又有些止不住的心疼,他看着宋瀾頹敗至極的臉上終于因那一耳光生出了些該有的情緒,才冷聲開口:“清醒了麽?”
——這便是他今天同宋瀾說的第一句話。
宋瀾從沒見過這樣的梅硯,即便是梅硯因為逼死了先帝而被他軟禁在宮的時候對他也只有刻意的疏遠,而不是如此刻一般,語氣裏含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似有些惱怒,又似有些……失望。
宋瀾登時就慌了,積壓了兩日的情緒再也控制不住,頹喪之中又多了份悲切,他紅着眼眶說:“少傅,子春他……”
“宋青冥。”剛一開口就被梅硯打斷了。
他不提周禾還好,一提周禾便讓梅硯的火氣又上來了幾分,梅硯的溫和的聲音裏終于含上了怒氣,語氣也急了些:“你受段紙屏的要挾而杖殺子春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自己對不對的起這個帝王的位子?”
宋瀾擡頭看梅硯,神情似有些不可思議,喃喃問:“少傅都知道了?”
話一出口,他自己就先默了默,那血蠱已經發作過一次,少傅這麽聰明的人,只要見過了段驚覺,自然就什麽都知道了。
梅硯不置可否,強壓着火氣繼續剛才的話:“你要依朝律處置子春我無話可說,可你明知道始作俑者另有其人,不僅不加詳查,還受他和孟顏淵的威脅,因此而處置了子春。宋青冥,你究竟是對得起子春,還是對得起我?”
終究是周禾的死太過突然,這句話問出口,梅硯自己的眼眶也紅了。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張揚桀骜的少年,也永遠忘不了在東宮學舍裏撺掇周禾出去逮麻雀的少年,更不了那個天生聰明、只教一遍就能将禮樂刑政背得滾瓜爛熟的少年。
梅硯說:“你因我而杖斃子春,我是該感激涕零承你的情,還是該執鞭墜镫報子春的恩?子春死罪,可他死得實在是冤。”
這話說得極重,宋瀾殘存的那點酒氣登時消散了大半,眼白通紅,不知道是因為太過心痛還是因為太過悔恨。
他過了半晌才啞着嗓子說:“皇叔和宋南曛來的時候,子春人還醒着,他對朕說……他說他不怪段紙屏,他說他心甘情願。”
那是渾身是血的周禾竭力張開眼睛,笑着對宋瀾說。
——陛下,別怪紙屏,臣是心甘情願的。
只是還有一句氣若游絲的話是宋瀾不曾告訴梅硯的。
——青冥,你要好好的,哥哥不能……帶你捉雀了。
周禾真的死了,死在這波詭雲谲的盛京城裏,死在段驚覺的一局誅心棋局裏,卻又……心甘情願。
拼死熬了兩日的宋瀾終究在這這一刻落下淚來,周禾的遺體現在還停在景陽侯府,餘溫未散,瑤光殿前血跡淋漓,他如何會不難受?
梅硯的心口又開始疼,他忍住想要咳嗽的沖動,緩聲質問:“所以你放了段紙屏走?”
宋瀾哽咽稱是。
梅硯忍痛又問:“這麽多年,你始終沒有放他走,你不會不知道他如今這一走會對我朝有什麽影響。”
宋瀾梗着脖子說:“他手上有兩萬兵馬,又以少傅的性命做要挾,由不得朕不答應,朕哪裏還顧得上民生安危。”
只這麽一句話便氣得梅硯白了臉,掩在袍袖下面的手止不住地開始發顫,像是氣急了的樣子,他想要再給宋瀾一個耳光,而手擡起來了,那一耳光卻終究沒有落下去。
因為宋瀾跪下了。
膝蓋落在瓷枕地上,發出“砰”的一聲,像是撞在了梅硯的心上。
梅硯臉色慘白,垂下眸子去看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只見宋瀾穿着一身素袍,雙手交疊在額下,整個人跪伏在地上,行的是稽首大禮。
曾經桀骜的帝王似乎在短短兩日間褪去了張揚,只剩下一身孑然,他伏在地上,肩膀止不住地顫抖,靜下來的時候還能聽見隐隐的啜泣聲,他喊的是:“少傅。”
還是個少年郎啊,早已經遭遇衆叛親離,卻已經又将孑然一身。
那一瞬間,梅硯心中可謂天翻地覆,他幾乎是用盡全力才壓下喉頭的哽咽,擡頭不去看宋瀾,冷着聲音說:“起來。”
宋瀾沒動。
“起來,你是皇帝,不能跪。”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宋瀾才終于直起身子來,但仍是跪着,眼淚已經從臉頰滑到脖頸間,整個人竟頹喪到有一些慘無人色。
他幾乎是硬着頭皮才敢說:“朕該死。”
一語既出,竟不敢再去看梅硯,幹脆閉上眼睛給自己壯膽:“少傅當初就不該将一身學識傾囊相授給朕,更不該不計後果地扶持朕登上這個皇位,朕不及雲川太子,甚至都比不上宋南曛,他們至少不會遇事不決,至少不會頓兵不進,朕根本就不配為君。”
梅硯曾給予他無盡的信任,曾将最大的祈盼放在他的身上,曾指望他成為一位盛世明君,即便是宋瀾大逆不道地把梅硯當成了攜手一生之人,他也從未忘記過眼前之人是他的少傅。
他今日說這番話,是在觸梅硯的逆鱗。
宋瀾本以為這番話說完總得再挨一耳光,便閉着眼睛一動不動地等,卻不想等了半天也沒聽到動靜,這才忍不住睜開眼一看。
吓了一跳,“少傅!”
梅硯的情緒太過激動,心口的血蠱又發作了。
他早在宋瀾說自己的該死的時候就撐不住坐在了椅子上,此時已經疼得大汗淋漓,死死咬住的嘴唇都帶出了一點血跡,臉色更是白到不像話。他一手撐着椅子的扶手,另一手死死攥住自己心口的衣襟,表情都已經疼到有些扭曲,卻還竭力撐着力氣沒讓自己暈過去,而是正擡着一雙泛紅的杏眸看宋瀾。
宋瀾都吓懵了。
他知道血蠱發作會是難以忍受的疼,卻不知道會讓人疼成這個樣子,電光火石間,他的思緒一下子飛回了天順十八年的那個風雪夜,似乎再度看到了梅硯最狼狽的樣子,他只覺得自己心裏也疼。
哪裏還顧得上争論些什麽,宋瀾急得都結巴了:“少傅,你別,別動氣,是朕不好,你別生氣。”
梅硯咬着唇,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顫抖着伸出手就摸到了一旁桌案上的一只玉盞,端起來就将其敲碎了。
“哐——”
玉瓷碎裂的聲響那樣炸耳,很難讓人不想到梅硯自裁的那件事。
“少傅,你要幹什麽!”
宋瀾以為梅硯又要幹什麽自裁的事,顧不上自己的膝蓋是不是已經麻木到沒有知覺,踉跄了兩下就要撲過去阻止,梅硯的動作卻比他還要快上許多,咬着牙就用那碎瓷片在自己左手臂上劃了一道口子。
傷口并不深,卻還是有鮮紅的血流出來,一滴一滴落在昭陽宮的瓷枕地上,而梅硯的臉色卻在這樣的“滴答”聲中已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過來,他松開被自己咬着的嘴唇,擡頭淡淡說:“我沒事。”
是溫潤如常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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