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信我

100 信我

“有的選。”

在這被仇怨與傾覆充斥的情緒中, 梅硯篤定一般開口,清然的嗓音讓人沒來由地炸開一片靈臺,又似幹透清白的一股涓涓細流, 東流去,萬古長空。

宋瀾心頭一動,然後再度迎上他少傅的目光。

那是一雙溫和的杏眸, 纖長的睫毛垂下來, 遮住了眸中一半的情緒,只露出一股子清然, 像是在這座泥濘的朝臣殿上摸爬滾打了數載,最後卻仍只他落了一身清白。

梅硯将手從宋瀾手心裏抽離出來,卻又輕柔地撫了撫他的頭發。

“青冥, 你信不信我?”

很沒來由的一句話,宋瀾卻被他問得渾身一僵,眼睛頓時又紅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梅硯再度垂了垂眸子, 撫在宋瀾發頂的那只手緩緩按在了後腦勺上, 他傾身上前, 薄唇靠在宋瀾耳畔吻了吻,幾乎是雪胎梅骨的梅景懷能做出的最柔情的動作。

他有他的滿腔愛意。

“你信不信少傅?”

宋瀾動都不敢動, 隐約意識到自己的回答意味着什麽, 可梅硯口中呼出來的熱氣就呵在他的耳畔,癢意順着耳畔蔓延至全身。

一雙上揚的眼睛挑起來, 顫抖着将梅硯撫着自己後腦的手拿下來, 哽咽說:“信, 朕當然信。”

在那個無人問津的東宮裏, 在他最步履維艱的那段歲月, 是梅硯淺笑着伸過來一雙手,如今天一般輕輕撫摸他的頭發。

——殿下啊。

宋瀾曾不止一次地想過自己到底是什麽時候對梅硯動了情的,卻始終沒有想明白,或許是天順十八年的那個風雪夜,或許是提筆取字時的一瞬,更或許是多年前東宮門前那墊着腳的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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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沒有人比宋瀾更信梅硯,也沒有人比梅硯更值得宋瀾信任。

少傅,朕怎麽可能不信你,可是……

梅硯像是知道宋瀾要說什麽,趕在他開口之前便低頭吻上了他的唇。

梅硯少有這種主動的時候,被段驚覺下蠱之後更是經不得情緒起伏,他不能動情,否則便會心悸,此時卻全都顧不上了。

宋瀾推脫不開,只得呆愣着任由梅硯吻他。

這一吻持續了好些時候,直到梅硯的臉色又有些蒼白,宋瀾才後知後覺地推了推他。

“信我是麽?”梅硯忍着心口的不适調整呼吸,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清潤,“那你就聽着,如今還遠沒有到窮途末路的時候,抛開生死不談,一切尚在掌控之中,大盛國祚未息,眼前就是青天大道,我的命與大盛朝土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抛開生死不談。

宋瀾便再也撐不住,眼淚婆娑了滿眼,徹底失去了最後一絲輕狂的氣勢。

如果說周禾的死令他覺得痛心疾首,那麽梅硯此時的這番話便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抛開生死不談,梅硯是說,不必在乎他的命。

宋瀾哽咽道:“少傅,便是有朝一日要讓朕去死,朕也不會不在意少傅的性命,若是這江山與少傅非要朕選一個,朕也只會選少傅。”

梅硯輕笑一聲,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你倒是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情種。”

即便是這種玩笑意味十足的話,宋瀾卻也已經笑不出來了,他見梅硯沒有動搖的意思,幹脆把身後把梅硯攬在了自己懷裏。

炙熱的胸膛一擁上來,梅硯只覺得自己那顆心跳得極快,他忍着不适,沒有把宋瀾推開,而是伸手反擁住他。

兩顆心髒再度貼合在一起,跳動的幅度也幾乎相同。

“少傅,朕不能答應你。”宋瀾擡起一雙泛紅的眼睛,看着梅硯說,“少傅是朕的命,朕無論如何都不會眼睜睜看着少傅為這江山社稷丢了命,朕還要與少傅白頭偕老,咱們還有五百輩子呢。朕知道梅老太師在獄中的絕筆是‘清風拂袖去,朝臣殿上死’,可少傅,這座朝臣殿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朝臣殿了,這是朕的朝臣殿,朕才是大盛的皇帝。”

這番話含着哽咽,卻說得字字都是豪情,似乎在經歷了周禾的死、在聽過了梅硯勸他放棄自己的那番話以後,他仍能從絕境之中尋得一條新的青天大道。

他字青冥,而青冥是天上天的意思。

梅硯半晌才笑了,清眸中含了一點淚,欣慰地說:“這才是我的陛下。”

宋瀾愣了一下,他永遠也忘不了梅硯在許多年前對他說過的那句話:

——殿下無需自卑,你本就是天上天,包羅萬象,令及衆生,是這天下朝臣俯首跪拜的君王聖主。

宋瀾苦笑着吸了吸鼻子,那張俊朗非凡的臉上終于又顯露出一些桀骜的氣勢,恍然道:“原來是少傅等的是朕這句話。”

梅硯再度笑了笑,心思被宋瀾戳破也不計較,而是輕柔地伸出手替他抿了抿鬓角的碎發,解釋說:“我知你不是倒下了就起不來的人,卻擔心子春的死真的會讓你傷透了心,青冥,你若能将紙屏追回來,不只是給我大盛的百姓一個交代,也是給子春一個交代。”

宋瀾嘆了口氣,然後緩緩站直身子,側首往窗外看過去。

窗外是烈焰的陽光,雖刺目,卻又有着無盡的暖意,恍惚中,他又看到了那個揚鞭策馬的周子春。

“是,朕是該給子春一個交代。”

他得去把段驚覺追回來。

梅硯依舊含着淡淡的笑意,忽然開口說:“我不信你就這麽放任紙屏走了。”

沉默。

宋瀾過了許久才又轉回來,牙齒咬住嘴唇,眸中現出那麽一絲狠厲,點頭:“朕還不敢頹喪到那個地步。”

不等梅硯說什麽,他便又擡起自己那截素白的袍袖抹了抹眼角,然後擡高音量将廖華喚了進來。

問:“南诏世子走到哪裏了?”

這世上沒有人比宋瀾更信梅硯,也沒有人比梅硯更了解宋瀾。

正在官道上跋涉的段驚覺怎麽也想不到宋瀾到了這種時候還會在他的身邊安插暗衛,他在官道上疾馳了一天,宋瀾的暗衛便一刻不停地将段驚覺的行蹤報了回來。

廖華已經眼睜睜看着宋瀾頹了兩日,此時見到這般冷靜的宋瀾還有些意外,反應了一會兒才答:“禀陛下,探子來報,南诏世子已于今日午時入了江南境內。”

宋瀾眯了眯眼睛,“倒是比想象中的更快。”

廖華見狀有些欲言又止,宋瀾看他一眼,問:“還有什麽事?”

“梅尚書來了,已經在外面等了一會兒了。”

宋瀾與梅硯對視一眼,竟都有些意外,梅毓來了?

宋瀾忙不疊地讓廖華将梅毓請了進來,大約午後的太陽過于毒辣,梅毓進屋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自顧自拿帕子拭額頭上的汗,素日慣有的從容神态也在此刻消磨掉了兩分。

宋瀾有些歉意,遲疑了一下才說:“兄長來了怎麽不讓廖華通傳一聲,幹巴巴地在外面等個什麽勁兒?”

梅毓收了帕子,又接過梅硯遞過去的茶水抿了口,面不改色地說:“臣見着東明,便知道是景懷在屋裏,想必景懷比臣更有法子勸說陛下,也就不急着見陛下了。”

雖是極有道理的一番話,卻說得宋瀾有些紅了臉,他不敢辯駁,只得硬着頭皮說:“是朕沒能保持冷靜,段紙屏此去南诏會有什麽後果,少傅已經與朕講清楚了。”

“哦?”梅毓那張古水無波的臉上終于帶上了一些笑意,問宋瀾,“那陛下打算怎麽做?”

“朕親自去追段紙屏。”宋瀾沒什麽猶豫地說,“段紙屏此番能夠順利南诏,以子春為棋子是其一,用少傅威脅朕是其二,還有一點……是南诏王給他的兵馬。倘若段紙屏當真意在我大盛朝土,朕便不能再作壁上觀指揮于千裏之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朕勢必要與南诏一戰,禦駕親征。”

梅毓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卻把目光放到了梅硯身上,沉聲問:“景懷,你的身子是怎麽回事?”

梅硯原本不欲讓兄長知道自己中蠱的事,事到如今卻實在瞞不住了,他抿了抿唇,最終說:“是體內有一只血蠱,但紙屏有句話說得沒錯,血蠱一時不會要人性命,我……”

梅毓的眉頭便在聽到“血蠱”兩個字的時候皺了起來,不等梅硯說完就把他的話打斷,反複确認:“是血蠱?”

“……是。”

梅硯不知兄長為何神色有異,卻只見他忽然閉上了眼睛,梅毓勝在端方穩重,情緒素來不會有什麽明顯的流露,此時卻也因為梅硯而緊緊蹙了眉。

那是他親弟弟!

脖頸被黑白無常纏住的時候反而會生出些樂天安命的心思,梅硯疏淡一笑,既是安慰梅毓,也是安慰宋瀾,“兄長無需為景懷痛惜,若真到了命數将盡的時候,我也不悔此生,但我仍然盼望自己能夠看到河清海晏、盛世昌平的那一日。”

宋瀾也不顧梅毓是不是還在邊上,上前就将梅硯緊緊擁在了懷裏,聲音朗練:“朕必會讓少傅看到這一天。”

梅硯眨眼笑了笑,埋在宋瀾懷裏,終是沒有再說話。

這才是那個大盛的帝王,偏執狠厲,桀骜乖張,即便“衆叛親離”四個字都已經甩在了他的臉上,他卻仍然能夠站在懸崖峭壁之上,守住自己身後的最後一片河山。

這是最後的苦厄關頭,闖過去,便是河清海晏,天下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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