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謀劃

115 謀劃

宋瀾似乎非常冷靜, 聞言只是把下巴往梅硯的肩窩處埋了埋,像一只軟糯的羔羊,低聲說:“朕想少傅了。”

梅硯笑了笑, 想伸手揉一揉他的頭發,卻奈何沒有擡胳膊的力氣,便只好說:“才兩天……”

宋瀾不想聽梅硯再哄自己什麽, 一手攬過梅硯, 神色很是決絕:“少傅,朕帶你走。”

“出得去嗎?”梅硯沒應他, 眸子眯了眯,含着笑說,“是死罪。”

宋瀾沉默下去。

牢裏陰冷, 他的膝蓋有些受不住,一時并不能順利地站起來,又不想梅硯看出什麽來,便往身後的木門上靠了靠, 胳膊依舊攬着梅硯, 呈一個坐倚的姿勢。

梅硯沒說話, 宋瀾就揚着一雙眸子盯着他看。

那張素白的臉上早已經失了血色,薄唇輕輕抿着, 周身都透着一股疏淡的氣度, 唯有眼睛裏的無力感那樣清晰可見,一時間扯得宋瀾心疼萬分, 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少傅是算計好的, 對嗎?”

梅硯知道他在問什麽, 卻還是明知故問一般, “什麽?”

宋瀾依舊把下巴埋在梅硯頸間, 神态極其貪婪,語氣卻極其小心翼翼,他問:“此番孟顏淵會掀起四年前的舊案,宋南曛手持國玺得朝臣信服,甚至包括你獲罪入獄,都在少傅的預料之中,對嗎?”

梅硯垂了垂眼睛,忽然又笑了,篤定道:“是南曛郡兜不住,所以都說了?”

若非宋南曛說了什麽,宋瀾此時也沒有這麽容易到刑部來。

宋瀾沒否認,卻說:“他也是擔心少傅。”

事情要從一個多月之前開始說起,梅硯去南诏找宋瀾之前,特意到國子監見了宋南曛一面。

——

那時剛傳回了宋瀾受傷墜馬的消息,宋南曛心裏也着急,少年郎初生牛犢不怕虎,居然想要拿着國玺去調動皇城剩餘的大軍,然後一舉把南诏給滅了。

此舉沖動,既沒有考慮到宋瀾讓他監國的用意,也沒有切實思考宋瀾的處境如何,這樣做會不會亂上添亂。

饒是素來古板的陸延生也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堪堪趕在宋南曛去調兵之前把人叫回了國子監,然後一頓痛罵,罵到堂堂郡王委屈到蹲在屋外抹眼淚的程度。

梅硯與梅毓就是那時候到國子監的。

等到聽陸延生說清楚了事情的始末,梅硯竟是舒心一笑,伸手把陸延生扶了起來,“郡王要出兵南诏,是不是在擔心陛下?”

少年郎倔強,眼眶卻還是紅了,癟着嘴說:“聽聞皇兄受傷了,我自然擔心。”

“臣也擔心。”梅硯說,“但郡王不能去南诏,因為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郡王去做。”

梅硯說的話宋南曛大多能聽進去一些,也知道自己有幾分幾兩,便沒有執意再去調兵,而是聽梅硯細細說他的計劃。

天氣熱,又要提防隔牆有耳,幾人就進了屋說話,梅硯的聲音好聽,即便帶着些病氣,也仍舊像是含着幹淨的碎雪一般。

可就是在這不溫不火的聲音裏,宋南曛的臉色卻一寸一寸地白了下去。

他怎麽也沒有想到梅硯會說起先帝的死。

梅硯就在幾人驚愕的目光中點了點頭,笑着重複了一遍:“是的,陛下軟禁我并非平白無故,先帝的死的的确确與我有關。”

連梅毓都感到隐隐的不安,遲疑道:“景懷?”

過去那麽久的事了,為什麽要再度提起來。

梅硯想提這件事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此時把事情的始末都說出來反倒痛快了些,又道:“兄長,過去的事我也想讓它過去,青冥費盡心思把我從當年的事情裏面摘出來,我也不想再把自己攪進去,但有些事情不是我們想瞞就能瞞得住的。”

宋南曛還沒從驚詫中回過神來,是陸延生先開了口:“梅少傅可是在顧慮什麽事?”

“不是顧慮。”梅硯搖搖頭,極其肯定地說,“是我的确知道了一些風聲。”

“什麽?”

梅硯沒說自己中了蠱,只是解釋:“我這一病小一年,朝堂上的事情摻和得越來越少,人離了是非牢籠,成了局外之人,反而更容易看明白一些東西。”

這次輪到梅毓愣了愣,他想起自己初入盛京的時候,也能一眼就看出別人所看不出的東西,梅硯所說的想必就是這個道理

“這些天我在府中養病,聽說左相在朝中一直很安分,甚至唯南曛郡的意思是從,連東明都說他或許只是想要巴結南曛,可我始終覺得不太對勁。”梅硯繼續說,“我們都知道,左相一直不服陛下,還一度想要扶持南曛郡為帝,如今陛下不在,分明是扶持南曛郡的大好機會,可他怎麽突然就沉得住氣了呢?”

這一問過後,許久無人出聲,宋南曛好不容易從先帝之死一事上回過神來,下意識就說:“或許孟顏淵他已經沒有扶持我的心思了呢?”

“他不會。”梅硯再度搖頭,“他記挂着上柱國的死,恨着我梅氏一族,他不會眼睜睜看着陛下安坐帝位,而我與兄長在朝堂上風生水起。”

話說到這裏,梅毓終于有所覺,“景懷,你方才說你知道了一些風聲……是什麽?”

梅硯擡起頭,溫和的目光一一在陸延生、宋南曛和梅毓身上劃過,最後又落回到自己面前的一盞茶上,他嘆了口氣,說:“因我心中存着疑,所以讓東明去查了查,這才知道咱們左相并沒閑着,這些日子他不斷派人去找與先帝駕崩有關的人和事,上至朝臣,下至宮人,無一不在他的調查之中,紙包不住火,想要攔已經是攔不住了。”

幾人再度愣住,都是深谙政務的人,自然知道孟顏淵的這番舉動意味着什麽。

孟顏淵多半是對先帝的死起了疑心,他維持着表面上的風平浪靜,暗中卻在調查一樁驚天地的大案,倘若一旦被他查出點什麽來,不只梅硯在劫難逃,就連宋瀾都會被牽扯其中。

梅硯見幾人都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才又看向宋南曛,問:“郡王,此刻臣與您有血親之仇,但臣還是要問一句,若是左相将皇位擺在您的面前,您坐還是不坐?”

宋南曛抿着唇沒回答。

這種沉默引得梅毓和陸延生都不約而同地看過去,卻見宋南曛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像是心裏正做着極大的掙紮。

不怪他掙紮,天秤兩端一頭是仇怨,另一頭是他先生的諄諄教導。

瓊然啊,清玉澄明瓊花镂,得愈安然風露透。

“坐個屁!這皇帝我死都不當。”

他與宋瀾一樣,分得清大是大非,更看得見當年的梅氏一族飽含了多少冤屈,先帝非明主,即便那是他的父皇,死得卻也不冤枉。

衆人都松了口氣,梅硯也笑了,又回到剛才的話題,說:“既如此,左相要查當年的舊案就讓他去查,左相要扶持南曛郡就讓他扶持。不讓他心滿意足地翻一次舊案,他便永不會有放下警惕的時候,只有遂了他的願,才能找準時機,将朝中黨派一并肅清。”

宋南曛卻不依,他年輕氣盛,話也直白,“那梅少傅你呢,舊案若是被捅出來,你豈不是要獲罪?”

“臣只是說可能。”梅硯苦笑了一聲,眼底難掩悵然,“倘若舊案真的捅出來,那也是本就應該落在我頭上的罪名。”

……

梅硯在去南诏之前就做好了所有的打算,他保住了大盛的安定,保住了宋瀾的江山,保住了這座朝堂的安穩。

唯獨舍棄了他自己的命。

他們都曾想要努力地活下去,但時局似乎并不允許,人人祈求的上天似乎也未憐惜,段驚覺種下的血蠱像是一道随時都會批下來的閃電,生生劈開一條生死道路。

梅硯真的有些累。

此身長戚戚,他不曾有過什麽遺憾,只是對不起宋瀾一個人。

——

水牢。

梅硯攀着宋瀾的脖子,薄唇輕輕碰上他的臉頰,帶着涼意和水氣的嗓音撫着宋瀾的耳廓:“青冥,別饒我。”

宋瀾不知道梅硯的心口此時有多疼,他自己那顆心倒是切切實實地疼了起來。

“好,朕不饒你。”

宋瀾擡手往上挪了幾寸,撫上梅硯濕濘的頭發,厚重的吻就落了上去。

他們從沒這麽吻過對方,似乎每一下都用盡了平生的力氣,唇齒間很快就漫出血跡,鐵鏽味繞着唇舌直直湧入心裏,到底還是嘗出了一絲苦澀。

宋瀾擡手扯開梅硯濕透了的衣衫,泛着苦意的吻一寸寸落下去,水牢裏陰暗潮濕,不知哪裏漏水,滴滴答答的聲音卻又與另一種聲響莫名契合。

宋瀾的确沒饒梅硯,卻也讓梅硯在瀕死的剎那又感到生的希望。

這就是梅硯所說的——他最後的溫柔。

他的心口起起伏伏,早已經不知道是血蠱讓他更疼一些,還是宋瀾讓他更疼一些。

這樣也挺好的。

梅硯用一根手指纏着宋瀾的頭發,沖着他笑了笑,生平頭一次這樣乖覺,他的聲音很低,像失去了最後一絲力氣:“青冥,我老實告訴你,我不行了。”

宋瀾的身形募地一頓,像是被鏽住了一般,過了許久才直了直身子,等到再擡頭的時候,眼眶早就已經泛了紅。

“少傅……”

他只喊了句少傅,卻已經是止不住的哽咽。

梅硯覺得自己已經氣若游絲,所以他之前才并不在意孟顏淵會往他頭上扣什麽罪名,因為他根本就熬不罪名昭告天下的時候。

他松開了繞着宋瀾的那縷頭發,手指向下落,然後撫了撫他的後腦,像是多年前的太子少傅在安撫東宮裏的小太子。

梅硯說:“我有點累了。”

他沒有聽清楚宋瀾嗚嗚咽咽地說了什麽,只是閉上眼睛,想起了許多年前的那個風雪天,宋瀾在癯仙榭裏第一次吻他的時候。

如當時一般,一時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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