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舊案

114 舊案

沉寂了四年多的舊案在一夜之間被重新揭開, 盛京城裏的閑言閑語越來越多,有多年前辭官的老臣出面作證,說先帝就是死于梅景懷之手, 也有義憤填膺的百姓往尚書府裏扔石子兒,指責梅氏是罪臣之後……

宋鸾音一桶水潑出去,“滾!”

人群悻悻散了, 可言語間的風向卻變得離譜, 有人聲稱上柱國徐玉璋是枉死的,還有人請命要恢複徐清縱太後的尊名。

不用猜都知道引導這些口風的人是誰, 除了孟顏淵,沒人想看到這樣的局面。

瑤光殿裏,宋瀾幾乎将能砸的東西砸了個精光, 一封又一封的奏折被撕得粉碎,盛着朱墨的硯臺被摔在瓷枕地上,朱墨濺出來,像許多年前的血。

宋瀾頹然坐在一片狼藉中, 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是朕小瞧了孟顏淵。”

孟顏淵這步棋下得太大了, 宋瀾開始懷疑他早就知道先帝的死因有異, 所以才會在這些年裏不斷與自己作對。包括曾經借病告假,包括曾經逼死周禾, 他真正想要的其實就是眼前這個局面。

他曾将先帝的死遮掩得很好, 曾将梅硯幹幹淨淨地從那場禍事裏摘出來,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如果孟顏淵真的起了疑心, 還是很容易就能查到當年的舊事。

天順年間的老臣, 瑤光殿裏的宮人, 裝殓先帝遺體的道士……人人都成了揭開這場舊案的證人, 他們言辭鑿鑿,得理不讓。

宋瀾覺得是自己錯了,甚至開始怪自己當初沒有狠下心将這些知情的人斬盡殺絕,所以才留下了今日的隐患,以至于那個清清白白的梅景懷再度成了世人眼裏的罪人,他們說:梅景懷罪孽深重。

他當初極盡全力護住的人最終還是沒逃過被萬人指責的局面。

梅硯出事,梅毓又被孟顏淵的人盯着,宋瀾身邊可用的人已經是少之又少。沈蔚等人就一直沒有出宮,此時正守在瑤光殿中一臉擔憂地勸:“陛下,您先不要慌了神。”

宋瀾沉默了一會兒,而後似有所感,問:“現在朝中是怎麽說的?”

沈蔚道:“滿朝文武衆口一詞,懇請陛下為上柱國和徐皇後正名,還要陛下……力懲景懷。”

宋瀾神色很淡,竟真的沒有多麽慌亂,只是冷冷地笑了聲,說:“他一個也別想。”

殺伐果斷的帝王不會輕易妥協,更不會眼睜睜地看着梅硯被逼上絕路。

杭越似有所想,遲疑問:“陛下,您打算怎麽做?”

宋瀾問:“宋南曛呢?”

他的國玺還在宋南曛那裏,沒有國玺,許多事情都辦不成,堂堂大盛的帝王也被制肘,顯得縛手縛腳起來。

杭越遲疑了一下,還沒等答話,就看見廖華從殿外進來,說陸延生來了。

陸延生依舊是那副老成持重的樣子,和宋瀾走之前沒什麽兩樣,他進殿後恭恭敬敬地朝着宋瀾行了一禮,而後又與沈蔚和杭越打了招呼。

宋瀾沉着一張臉看他,半晌才問:“陸祭酒,你來做什麽?”

陸延生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宋瀾這話是什麽意思,宋南曛把持國玺不放,有犯上作亂之嫌,而他是宋南曛的先生,便有助纣為虐的嫌疑。

陸延生撩袍跪下,似乎并不懼怕宋瀾的猜忌,依舊從容地說:“臣去見過梅少傅了。”

就這麽一句話,宋瀾的氣勢就一下子弱了下來。

梅硯入刑部已經有兩天了,這期間刑部被好事的百姓們圍得水洩不通,兼之孟顏淵派了人把手,宋瀾竟是連梅硯的面都見不上。

堂堂帝王被架空了權勢,也不怪他掀桌子。

陸延生像是知道宋瀾在想什麽,先他一步就解釋了起來:“刑部此時有重兵把守,臣也沒那麽大的能耐進去,是瓊然帶臣去的。”

瓊然,宋南曛。

宋瀾蹙了蹙眉,覺得陸延生像是話裏有話,幹脆開門見山地問:“你到底要說什麽?”

陸延生還跪着,姿态卻不卑不亢,他說:“臣此來有兩件事,一是為了帶梅少傅的話,二是為了帶瓊然的話。”

宋瀾一凜,凝神聽他說。

“梅少傅說讓您順其自然。”陸延生頓了頓,不由地放低了聲音,“至于瓊然,他說請您稍安勿躁。”

——

梅硯并未受刑,卻也絕不好過。

刑部這地方不比大理寺,刑部尚書又唯孟顏淵馬首是瞻,自然沒打算放過梅硯。

初時要立殺威棒,梅硯沒說什麽,讓打就打,身體卻弱得連一棍子都挨不住,登時就吐了口血。

刑部尚書吓了一跳:“梅少傅的身體怎麽這樣弱?”

梅硯笑了笑,自然沒有提蠱蟲的事,只說是自己舊疾未愈。

說到底他還沒被定罪,刑部尚書怕真的鬧出人命來,便沒再讓人動刑,只把人關進了水牢。

水牢陰冷,梅硯半幅身子都浸在水裏,即便外面是酷熱時節,也抵不住絲絲寒意往骨頭縫兒裏滲。

鏽跡斑斑的鐐铐鎖住了纖白的手腕,梅硯沒受過這等牢獄之災,腕上的皮膚被磨出了血,而他卻幾乎覺不出疼,因為已經沒什麽痛楚比得過血蠱齧血的疼。

那蠱蟲已經徹底壓不住了,梅硯似是有些自暴自棄,素來疏淡至極的人也露出幾分狂傲。

刑部尚書親自審訊:“梅景懷,先帝駕崩可是與你有關?”

梅硯嗤笑一聲,輕蔑地看他:“有關,當然有關。”

刑部尚書像是有些驚詫,複問道:“真是你做的?”

長久的陰寒寂靜中,扯着梅硯手腕的鐐铐動了動,指尖蒼白,他擡頭看了刑部尚書一眼,分明已經虛弱至極,卻還是一字一頓地說:“他是皇帝,卻聽信讒言,冤死我梅氏上下一百三十四口人,他不該償命嗎?”

“你是如何謀害先帝的,從實招來!”

梅硯卻又笑了,虛弱道:“先帝是因我而死,卻不是我殺的,當日我把刀架在先帝的脖子上,只是請他寫罪己诏……”

梅硯擡了擡眼皮,目光陰暗的牢獄,落在了多年前的瑤光殿裏,繼續道:“先帝盯着桌上的紙筆看了許久,忽然說‘梅景懷,朕偏不如你的願,你有本事,就去找太子’,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就自己撞上了我手中的刀刃。”

先帝死後,梅硯從未主動回憶過當夜的情形,就連宋瀾都不知道當晚的細枝末節,梅硯也從沒解釋過什麽,只是先帝一語成谶,後來的罪己诏當真是宋瀾寫的。

梅硯苦笑了一笑,說:“我逼死了先帝,是想要為我梅氏一族洗刷冤屈。”

事情總要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他手上染過的血永遠都存在。可他不想再讓宋瀾為難了,他是宋瀾唯一的漏洞,若沒有他,宋瀾就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穩住皇位,他的青冥是那樣好的皇帝,根本就不會怕孟顏淵。

刑部尚書聽完忽然擡了擡手,讓正在寫口供的主簿停了筆,然後走到梅硯面前,審視着他颔下那道幾乎已經看不出來的疤痕,說:“不對,梅景懷,不是先帝自己撞上去的,是你拿刀殺了先帝,先帝就是你殺的。”

梅硯一怔,卻在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早說啊。”梅硯閉上眼睛,索然無味地說,“早說要給我定這樣的罪名,我還白費那些口舌做什麽。”

梅硯像是對什麽都無所謂,也并不在乎刑部會怎麽定他的罪,因為他覺得自己終歸逃不過一個死字。

他舍了這一身清白,便可以還這座朝堂一個安寧。

耳畔的聲音漸漸弱下去,刑部尚書似乎心滿意足地走了,梅硯卻已經沒了力氣,心口的疼一寸寸地折磨着他,他連眼睛都睜不開,手指不得不握住鐵鏈,指尖都磨出血來。

恍惚中,梅硯做了一個夢。

夢裏是許多年前,他逼死了先帝,然後穿着染了血的衣袍從瑤光殿出來,玉階之下,他一眼就看見了宋瀾。

年少的太子一身紅袍,襟前繡着團花的織金蟒紋,俊朗明媚的臉映在月光上,一雙微微上揚的眸子裏卻滿是陰沉的神色,他就站在玉階下看着自己,盛怒的火焰下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

梅硯笑了笑,一如往常地說:“殿下怎麽來了?”

宋瀾沒回答,撩開紅袍邁步上了玉階,直到在梅硯面前站定。

梅硯這才看清楚他手裏提着一柄劍,也親眼看着宋瀾擡起手,将劍尖抵上了他的心口。

宋瀾的嗓音極其陰郁:

“少傅又為什麽在宮裏?”

“少傅,你的袍上為什麽染了血?”

“少傅,朕的君父呢?”

梅硯記得當年的宋瀾并沒有對他刺下那一劍,只是在看見了先帝的遺體之後将他軟禁在了癯仙榭。

他陷在夢裏,記憶已經有些錯亂,眉頭緊緊蹙起來,心裏在想: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心口這樣疼?

恍惚中他又聽見宋瀾喚自己,一口一句“少傅。”

“少傅,你醒一醒……”

“少傅,朕不準你死……”

梅硯聽不得他這樣的聲聲懇求,費盡了力氣睜開眼睛,然後就看見了自己面前的宋瀾。

他還在刑部,但已經不在水裏了,手腕上的鐐铐也已經被卸下來,宋瀾正坐在水牢旁的磚地上抱着他。

梅硯的身上全是水,衣衫都濕透了,自然也把宋瀾的袍服洇濕了大半,兩個人都濕淋淋的,梅硯卻還是感受到了宋瀾身上的暖意。

他扯了扯嘴角,如夢裏一般問:“青冥,你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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