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番外二·紙春
124 番外二·紙春
世人都不知道的是, 周禾被押入大理寺的那個晚上,段驚覺其實去見過他。
看守大理寺的官差莫名其妙地被迷暈睡了一覺,并不知道這一夜有人入了大理寺。
周禾卻像是一早就知道似的, 他靠在粗粝的石牆上,右肩的傷口還未結痂,鮮血染紅了衣袖上的布料。
與家世有關, 周禾愛穿偏紅一類的衣袍, 這件染了血的衣裳段驚覺見過,周禾從北境回來時穿的就是這一件。
那天還是段驚覺親手扯開了周禾的衣領。
段驚覺從昏睡不醒的官差身上摸到了鑰匙, 開了關押周禾的那扇牢門。
周禾聽見聲響,擡頭看了一眼,然後又垂下頭笑了, 說:“沒替你辦成事,還以為你要怪我了呢。”
段驚覺沒說話,蹲在他旁邊替他往傷口上抹藥,那藥膏清涼,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邊, 惹得周禾一陣怔忡, “總歸我是活不成了,還費這功夫做什麽。”
段驚覺依舊沒說話, 默默替他包紮好傷口, 然後才擡起頭來,說:“挺疼的吧?”
周禾又是一笑:“這點傷算什麽, 我從小到大不知受了不少這樣的傷。”
段驚覺卻說:“我沒受過什麽傷, 不知這得有多疼, 抱歉, 害得你一身傷疤, 到頭來還要為我丢了性命。”
周禾自己沒把生死放在心上,只是在聽到段驚覺說這話的時候還是猶豫了。
“紙屏。”周禾終于肯擡頭看向段驚覺,一雙眸子銳利張揚,即便自己危在旦夕,也不見有什麽頹敗的神色,他問段驚覺,“你心裏有過我嗎?哪怕一點點。”
這個問題周禾不是第一次問了,段驚覺卻是第一次認認真真答了一句真心話。
“有的。”
他收了藥膏和帕子,一張南國面容隐在暗處,模模糊糊地讓人看不清楚,那含着碎雪的嗓音卻不曾更改,他道:“自然有有的,雲川太子喪禮,我躲在廊下偷偷祭拜,你從背後拍我問我為何不進去的時候,我便記住你了。”
“雲川一死,周家勢起,景陽侯的風頭一日勝過一日,直到我不得不依附于你,旁人看來我是被迫,我心裏卻知道,是我別無他法。”
“我早知道在這盛京城裏沒有人可以護住我,但即便是暫時的,我也願意委身。”
“侯爺,你待我很好,我很感激你,但利用你多年,終究是我對不住你。”
段驚覺一連說這麽多話不容易,誰知周禾壓根兒沒有在認真聽,他只是在聽到開頭的“有的”兩個字的時候就已經忘了要怎麽思考。
段紙屏心裏有過他。
在藕花園厮磨的那些夜晚,在北境硝煙裏厮殺的那些時日,在靠在大理寺的石牆上等段紙屏的那幾個時辰裏,他無時無刻不在審視自身。
周子春啊,你這近乎飛蛾撲火的愛,焚盡自身而不得所愛,究竟是慷慨還是卑微?
他是個情種,曾一度覺得自己卑微至極。
想想都覺得可笑,他家世顯赫,是今聖的表兄,高門顯貴的景陽侯,盛京城裏無人不知的纨绔子弟。
“自小沒有我要不來的東西。”周禾淡淡地笑着說,“唯獨你,是我窮盡一切也抓不到手裏的。”
段驚覺冰雪一樣,只一聽便知道周禾在說什麽,他低頭讪笑了一聲,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這顆心該分給誰,不該分給誰,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它曾填滿了宋雲川,也裝過你,到最後四分五裂,變得不像我自己的。”
周禾靜默着聽了一會兒,然後慢慢擡起眼睛看着他,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紙屏,明日早朝,你進宮吧。”
段驚覺一愣。
周禾仍是笑着說:“由你說出城外駐紮了兩萬南诏兵馬的事,話鋒必然會引到我身上,你直接将我推出去便是,我一死,陛下必遭重錘,不會再有人攔你出盛京。”
他至死都在為段驚覺着想。
段驚覺的臉倏地白了一個度,一雙素來冷清的眸子竟也有些泛紅,心裏的愧疚像是要把他吞噬了一般,有那麽一個瞬間 ,他甚至想要對周禾說:侯爺,我可以帶你一起走。
但周禾沒有給他說這句話的機會,他不顧受傷的肩膀,擡手拖住段驚覺的後頸,感受着柔軟而微卷的發絲被揉搓在股掌間,然後停頓了那麽一瞬,帶着些肆意的吻就落了上去。
像從前發生過的無數次一樣。
段驚覺在一種近乎窒息的錯覺中打消了心裏的念頭,他實在不喜歡周禾,卻也實在了解周禾,他知道周禾此生把“情”字看得比什麽都重,可以為了自己背叛宋瀾,但不會與自己到南诏茍且偷生。
周子春不會背叛大盛。
“子春……”他真心實意地喚了周禾一聲,像訣別。
周禾并沒有親太久,很快就把他松開,對着那雙媚眼開了個玩笑:“紙屏,你要好好活着,你若是到了地下,我怕是要和雲川太子搶你。”
段驚覺臉色泛白,嘴唇卻被周禾親得通紅,聞言垂下眼睛苦笑了一聲,說:“我沒臉再見他,也沒臉再見你。”
“我若死了,就直接下地獄吧。”
周禾便又不依不饒起來,像不分場合似的,笑着問:“那我能不能陪你一起啊,下地獄我也願意陪着你,我不信宋雲川也敢。”
“侯爺。”段驚覺看着他,眼睛裏沒了媚态,只是說,“你這麽好的人,不會下地獄的。”
周禾沒有再說話,他用那雙桀骜張揚的眼睛盯着段驚覺看了許久,久到天微微有些亮了,久到大理寺隐隐約約有了人聲,久到那雙眼睛裏只剩下看看柔情。
“走吧。”周禾說。
段驚覺便站起來,一身素白的衣袍抖落開來,像缟素一樣慘白。
“紙屏。”周禾微笑着叫住他,說,“天高海闊,願你再也不要被牽絆住。”
段驚覺頓了一下,回頭看了他最後一眼,說“好。”
這真的就是最後一眼了。
周禾靠在石牆上,看着眼前那個熟稔至極的身影慢慢走遠,不由得想起了許多年前,他見到段驚覺的第一面。
他從未同人說過他是怎麽遇上的短驚覺,并不是在宋雲川的喪禮上,而是在宋雲川死的那個晚上。
周禾入宮給姑母周晚涼送一件周夫人親手繡的夾襖,從周晚涼處出來,便碰上了匆匆忙忙裹着鬥篷入宮的段驚覺。
那時段驚覺入盛京為質已有兩年,但甚少出門,周禾聽說過他許多次,卻還是頭一回見到。煙山婷
他之所以一眼就認出眼前的人是段驚覺,究其原因還是那副出挑的相貌。
一身白袍半點不染塵埃,身形修長,微卷的額發随風拂起,額下是一雙精致的柳葉眉眼,只一眼就讓人頓住了腳步。
竟有人長成這副模樣嗎……
周禾恍恍惚惚地想,怪不得他會被那些世家子弟灌酒,誰看了不想買他一笑。
段驚覺腳步匆匆,裹着鬥篷往內苑走,并沒有發現周禾。周禾心裏卻有些疑惑,不知段驚覺深夜進宮來是為着什麽事,鬼使神差地便跟了上去。
直到段驚覺攏着鬥篷進了東宮,周禾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來找宋雲川的。
找便找吧,段驚覺與宋雲川素來交情匪淺,這并不幹自己的事,周禾心裏莫名地有些失落,轉身就想走了。
可也就是剛邁了一步,周禾便聽見東宮裏傳來一陣驚呼。
那聲音……
十二三歲的少年家世顯赫,已經堂而皇之地去過城中的醉仙樓了,周禾猛地回頭看了一眼,見東宮主殿裏燈影搖曳,四下寂寥無人,連個宮人也沒有。
周禾就這麽難以置信地走了到廊下,站在宋雲川的殿外透過窗戶的一小條縫隙往裏看。
入目是一片昏黃的燈影,爐中焚寂着不知名的涎香,屏風一側紗帳輕晃,那驚豔絕俗的南诏世子正被人按在架上親吻。
親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宋雲川。
周禾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怎麽……
他看着眼前人咽涎不疊,口水濕了胸前的衣襟,看着原本齊整的衣衫被揉亂生皺,心中生出的竟不是詫異,而是憤懑。
周禾驚異于自己心裏那點念頭,再擡眼看的時候卻見段驚覺已經推開了宋雲川,後者順勢倒在屏風邊上,手捂心口,竟是狼狽萬分。
段驚覺柳目盈盈,像是噙了淚光,他側蹲在宋雲川旁邊,被親得豔紅的嘴唇一張一合,“很疼嗎,雲川?”
宋雲川側過半張臉去看段驚覺,俊朗一笑,分明疼的冷汗涔涔,卻伸手拍了拍段驚覺的手背,柔聲說:“還好,你別害怕。”
……周禾那時沒聽懂,後來才知道段驚覺問的是什麽。
段驚覺跪坐在地上,十分哀戚的樣子,問宋雲川:“你明知道我要給你下蠱,為什麽還由着我?”
宋雲川一笑,似乎說的壓根不是什麽關乎生死的事情,只安慰道:“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若不是你父王逼你,你也不忍這麽對我的,是嗎?”
段驚覺落下一滴淚。
“……你何苦如此,知道了我要在你身上下蠱,直接将我投入刑部便是,為什麽還要拿命助我?”
“你若失手,南诏王便會徹底棄了你,我怎麽忍心。”
“可這是你的命!你是大盛的太子,你的生死關乎社稷蒼生,你怎麽能為了我……”
是宋雲川打斷了他,他笑說:“可我也只是宋雲川而已。”
周禾忽然笑了一下,願意為了段驚覺去死的人,又何止他一個。
他臨死前才明白,喜歡段驚覺,原來真的是要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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