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 番外:重逢

66   番外:重逢

◎第二個世界。◎

又是一年春。

春雨綿綿, 清風拂過舊庭院,顧惜朝駐足于院門外,視線一點點地從他所熟悉的事物上掃過。

鬥轉星移, 昔年恢宏的宅院染上歲月的沉寂, 只有庭院中蓬勃生長叢枝、紅牆上的墨跡昭示着此處曾有一位恣意妄為、不按常理出牌的主人居住。

顧惜朝十歲與諸非相相遇,至今已有十六年,十六年眨眼而過,過往雲煙在空曠的庭院中于顧惜朝眼前浮現。

十六年能改變什麽?

十六年間, 顧惜朝高中探花,得當今天子青睐,風頭無兩,仕途正盛,人人都知他與金風細雨樓的蘇樓主是舊識,乃少年英才, 出類拔萃,卻無人知曉他曾于凄風苦雨中孤注一擲,将要為惡之際, 有人伸手阻攔。

若沒有當年從天而降的諸非相, 便沒有如今的顧探花。

顧惜朝對諸非相有一腔感謝之情,無以言表,少年時期他只想着待還清諸非相的債務,再回報諸非相的恩情。

然而諸非相消失已有八年之久,久到汴京風起雲湧, 紛亂不休,久到邊境戰事消消起起, 久到顧惜朝已不再長高, 久到張厚心眉間周圍更深, 久到紅袖念着不知去往何處的諸非相,時不時地擔心他是否遇見了什麽難事。

顧惜朝偶爾路過杭州,前來探望母親和師父,必定會來此處看上一看。

他懷抱着隐晦的期望,期望諸非相能像舊時那般坐在廊下,赤衣似火,也許是在看游記,也許是倚着圓柱閉目養神。

諸非相會在察覺到他的到來之後,向他望來,眼裏會有晨霧一般的笑意。

但顧惜朝次次失望而歸,

此刻他也同樣感受到了熟悉的失望。

顧惜朝摸了摸腰間的玉佩——他之所以會如此記挂諸非相還有另一個原因,諸非相消失之前并沒有帶走顧惜朝十五歲那年送給諸非相的的玉佩。

那時顧惜朝殿試後被點為探花,忙碌不已,打馬過街,仰頭望向天邊,天邊紅日似火,似乎意味着他的未來光明坦蕩。酒樓欄杆處,紅袖和張厚心向他招手,面上的笑容歡喜熱烈,像沸騰的熱水,紅袖眼中含淚,是喜悅的眼淚。

而那時,諸非相趴在欄杆處懶洋洋地垂眸看顧惜朝,笑容雖淡,眼中的笑意卻如此清晰。

高中探花之後的生活忙碌繁雜,應酬交際少不了,顧惜朝匆匆忙忙回家離家,與母親和師父都見不了幾面,更別提整日找不着人影的諸非相。

塵埃落定之後,他們才恍然驚覺已數日未見諸非相現身。

顧惜朝送給諸非相的那枚玉佩裝在匣中,安靜地擺放在桌上。

諸非相不告而別。

顧惜朝問遍京中所有與諸非相打過交道的人,神侯府,金風細雨樓,六分半堂,無人知曉諸非相究竟去了何處,甚至沒有人知道他是何時離開的。

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毫無征兆,諸非相似乎一直是這樣的人。

顧惜朝不生氣諸非相不告而別,他只覺得萬分惆悵,諸非相離開得這麽突然,莫非是從來沒有把他們當作家人麽?

但諸非相不在此處,他得不到疑問的答案。

春雨滴落在鼻間,顧惜朝從思緒中抽離,嘆了口氣,從庭院中退去。

院落重重,張厚心上了年紀後也像諸非相當年一般搬了躺椅,躺在檐下看風景,此刻閉着眼,呼吸平穩。

顧惜朝從屋裏抱了薄被,替張厚心蓋上,轉身又去找他母親。

母子二人在後廚念叨往事,紅袖懷念地微笑,比着竈臺,道:“那時你才這麽大一點兒,非要炒菜,還得踩着凳子,若非諸大師來得及是,你怕是要一頭栽進鍋裏……”

話音漸弱,紅袖輕輕一嘆:“諸大師怎麽就這麽離開了呢……”

顧惜朝也想知道。

即便不能當面說,留一句話也行。

三人吃過午飯,顧惜朝表示想一個人去外面逛逛,揮別師父和母親,踩着地面的淺淺水泊向街道外走去。

大約走了兩刻鐘,顧惜朝餘光瞥見一道赤色的身影,他腳步頓了頓,即使明知那不可能是諸非相,但仍自暴自棄地停下腳步,朝那道身影望去。

赤衣人的面容在顧惜朝眼前顯露,年輕人的容顏一如當年,眸中含笑,在街道對面注視着他。

顧惜朝驚愕地瞪圓眼睛,十八歲之後一直保持的冷靜在此刻瓦解,隐隐露出年少時的影子。

諸非相對他招手:“好久不見。”

諸非相做過不少不告而別的事情,他曾走過的許多世界,在那些世界中并沒有與他交情深厚的人,或許是有的,但那時的他只希望自己能孑然一身輕。

在和顧惜朝等人相遇的這個世界,諸非相豁然開朗,看法有所轉變,然而他終究不能與他們一直在一起。

他看着顧惜朝從瘦弱的孩童長至英姿煥發的少年,歲月在紅袖和張厚心的面容上刻下痕跡,初遇時病弱的蘇夢枕也變得更為深沉,唯獨諸非相一個人面容絲毫未曾發生改變,八年時光轉眼而過,只有他身上的時間凝滞,在奔騰不息的歲月河流中突兀不已。

此間世界,人生百歲,生命漫長無止境的諸非相是妖怪,是怪物。

曾經也有人這樣稱呼過他。

時隔年重入此間,諸非相望着對面遙遙投來目光、神色驚愕的青年人,微微揚起唇角。

分別之時顧惜朝年輕氣盛,眉眼間滿是少年意氣,多年分別,時光已将昔日的少年打磨成內斂深沉的成熟大人。

但此刻目光驚愕地瞪着諸非相的青年,分明與多年前的少年毫無分別。

諸非相氣定神閑地站在原地,而顧惜朝猶疑片刻,邁步上前,仔仔細細打量一番面前的赤衣年輕人,心中恍惚不已——與分別之時相比,諸非相容顏未改,連微笑時嘴角揚起的弧度似乎也與過去別無二致。

“……諸大師?”

諸非相眨眨眼,輕快地說了一句“好久不見”。

顧惜朝雙目圓睜,張了張口,又閉上,看起來很呆。他只是出來散步,而猝不及防地遇見當年不告而別的恩人并不再他的考慮之中。

他甚至還想去兩人初見的地方看看,回憶往事,孰料沒等走到那小巷,反倒先遇見了回憶裏的主人公之一。

……諸大師這突然蹦出來的行事風格竟然也毫無改變。

顧惜朝心情複雜,驚訝過後,心中升起重逢的喜悅。

他道:“諸大師,你這次回來莫非是找我要債的麽?”

諸非相點點頭,嚴肅道:“正是。”

顧惜朝掰着手指,煞有介事道:“當初大師說十年為期,但你十年之期未滿便不告而別,顯然是你不打算要這筆錢了。恕我直言,諸大師你怕是要不到這筆債了。”

兩人對着看了一會兒,諸非相率先笑着拍了拍顧惜朝的肩——如今顧惜朝已經是大人,他自然不好再揉人家頭,顧惜朝放下手背在身後,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揚。

時間沒有沖散他們之間的感情,諸非相和過去一模一樣的舉動讓顧惜朝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喜悅情緒。

諸非相對顧惜朝來說是恩人,亦師亦友,顧惜朝敬他愛他,就像尊敬紅袖和張厚心一般,但作為第一個向顧惜朝表露善意伸以援手的人,諸非相對顧惜朝還有別的特殊意義。

諸非相是帶顧惜朝見識世間諸多光景的人。

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位老師。

兩人一同回到杭州東邊的宅院,今日天氣正好,顧惜朝走後不久,紅袖和張厚心悠悠閑閑地準備曬太陽,孰料還沒躺下,才離開不久的顧惜朝又回來了。

還帶回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諸非相從門後走出時,那副與多年前別無二致的模樣幾乎讓兩人以為是幻覺。

直到諸非相開口。

“好久不見,紅袖,張厚心——”

諸大師向來喜歡直呼其名,喊名字時的語調有一種特殊的韻味。

張厚心立刻确認了:“諸大師!”

兩人圍着諸非相看來看去,紅袖雙目微紅,張厚心沉默地盯着他,眼一眨也不眨,随後轉頭向屋裏走去。

幾人疑惑地跟進屋,屋中的桌上擺滿了過去諸非相喜歡的糕點,張厚心神情平靜,語氣平淡,但眼裏滿是熱情:“諸大師,歡迎回來!來吃!”

諸非相:“……”

四人坐下,諸非相的目光在房中飄來飄去,又飄向屋外,視線從熟悉的事物上掃過,過往的記憶在腦海中複蘇,清晰得如同昨日發生的事情。

“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游歷。”被問到這些年的去向,諸非相搬出如出一轍的回答,他笑着道,“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學無止境,行無止境。”

顧惜朝已足夠成熟,在官場上左右逢源,處理種種彎彎繞繞之事得心應手,但面前三人都是陪伴着他長大的人,聽到諸非相這句略顯敷衍的話,隐隐露出幾分孩子氣,淡淡道:“可你不該不告而別,還一走就是這麽多年。”

諸非相歪了歪頭,笑了起來:“莫要生氣,下回我若是走了,必定好好向你們道別。”

顧惜朝頓了頓,勉為其難地點點頭。

諸非相行事自由,無拘無束,能給出這個承諾已是極鄭重的事情。

故人重逢,歡喜難制。顧惜朝知道諸非相也很高興,因為以往難以琢磨的諸大師在相逢的夜晚喝了數不盡的酒,持盞對月,眸如星子,笑意像圍繞着星星的雲朵,輕柔溫和。

明月皎潔,夜風溫和,樹影婆娑,院中三人齊聚,笑語不斷,恍若舊景重現。

“——歡迎回來。”

他們已對諸非相說過這句話,但顧惜朝在此刻仍想再對諸非相說一次。

“諸大師,能再見到你,我很高興。”

時隔多年,顧惜朝早已明白諸非相那時讓他寫的欠條究竟意味着什麽。那也許是一位潇灑恣意的人不期待任何回報而随手施與的善意,但不能否認的是,顧惜朝受益良多,若沒有當年的諸非相,他不會有如此幸福的生活。

謝意無以言表,顧惜朝唯有鄭重表明自己的态度,希望諸非相能夠明白他并非孤獨一人,能從他們身上汲取到暖意,以慰藉他寂寞的靈魂。

毫無疑問,諸非相是寂寞的。

諸非相目光清明,聽到顧惜朝這番誠懇的話語,眸光微閃,頓了頓,由衷地微笑:“見到你們,我也很高興。”

他舉起酒盞,語調輕快,如同緩緩流淌的月光,顯出從未有過的溫柔:

“敬重逢。”

顧惜朝也舉起酒盞,露出被官場同僚和對手看到時會震驚不已的歡欣笑容:

“敬重逢——”

【作者有話說】

完結啦,耶!江湖再見!!

本來應該還一個諸大師單人過往番外,但和綜武俠無關,所以到時候可能會在專欄裏單開一篇,除了這本文其他文的想寫沒能寫成的各種亂七八糟的番外也會往裏塞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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