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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到了正院堂屋的時候, 孟椒就看到蕭老夫人左下首坐着一個穿绛紅織彩纏枝牡丹紋漳緞的老婦人,約莫五十多歲,頭戴盤金繡花鳥紋眉額、累絲點翠鑲寶金頭飾發簪, 面容圓潤白皙, 眼角嘴角皺紋明顯, 就是生了一雙利眼,打量人的時候, 讓人頗感不适。

她身後站着兩位年輕的女孩, 一大一小, 大的約莫十六七歲,穿一件粉金二色百蝶穿花緞褙子和青緞百褶裙, 戴一頂珠冠, 面容清麗秀氣。小的那個十二三歲,穿金彩繡石青妝緞褙子和月白暗紋錦裙,容貌略普通一些,看到進屋的孟椒, 一眼不錯盯着人看,目光有些放肆。

坐在上首的蕭老夫人瞥見了, 心裏不喜。不過面上沒表現出來, 笑容滿面朝孟椒招手, “過來,我給你介紹幾個人認識。”

表現得十分親熱, 話語間帶了幾分對另外三人的不熟和輕視。

孟椒不好拒絕, 笑着朝羅漢床上的蕭老夫人走過去, 一走近, 便被蕭老夫人拉住手坐在旁邊,蕭老夫人笑呵呵對下首的人道:“這便是我那老四新媳婦, 性子極為溫順,椒娘,這位是你白姐姐的母親,五郎的外祖母,你喚她姨母便是。”

孟椒聽了起身,正要行禮,白老夫人就微微擡起下巴,淡淡道:“不敢,我娘家沒有姊妹,哪裏敢擔這一聲姨母?”

說這話的時候,她上下打量着孟椒,“四爺這個新媳婦長得漂亮,看着也不像是我們家人。”

孟椒笑笑,仿佛聽不出她話裏的嘲諷,依舊行了禮,“見過白老夫人。”

說完重新坐回了蕭老夫人身邊。

楊嬷嬷端了一杯熱茶放到孟椒旁邊,孟椒沒喝,拿起旁邊青花瓷小碟裏的蜜棗嘗了一個。

蕭老夫人臉上笑容淡了幾分。知道她喜歡吃甜的,将另一盤栗子糕也往她手邊挪近了些,繼續笑道:“椒娘不僅漂亮,性子也好,老四十分喜歡,我就沒見他對誰這麽上心過,這次随陛下去秋獵,走之前還特意到我這兒來,讓我有事多照拂照拂她,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當閨女養呢。”

說着就自己笑了起來。

果然,這話一落,下首的白老夫人臉色肉眼可見的難看起來。

若是嘴上說說,她或許沒那麽生氣,但看兩人舉止間的親密,可見關系确實好。

孟椒有些頭疼,蕭老夫人叫她過來,明顯是為了跟人置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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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她并不知道,四爺走之前還跟蕭老夫人說了這些,那天他走的很早,她甚至都沒醒。

怕氣氛尴尬,她笑着補充了一句,“四爺對誰都這樣。”

白老夫人并不領情,突然問了一句,“聽說新夫人和離沒多久就嫁給了四爺?”

她撫摸了一下手上的金鑲玉戒指,淡淡道:“這話本不應該是我說的,畢竟我女兒早就沒了,四爺娶誰都是應該的,只是可憐五郎那個孩子,再過幾年也要考慮婚事,就怕到時候……”

蕭老夫人最讨厭的就是她這點,什麽都擺在臺面上說,讓人下不來臉。皺眉道:“怕到時候什麽?椒娘的好名聲整個京都城都知道。”

她把孟椒叫過來确實存着氣一氣白家這婆子的意思,但并不是讓孟椒跟着過來受氣的,要是老四回來知道這個,恐怕心裏對她不滿。

她也不想讓四房因這事生了龃龉,五郎跟孟椒相處的好,她都看在眼裏,覺得老四這個新媳婦沒娶錯,比起家世,賢惠才是最重要的。

白老夫人只是笑笑不說話。

蕭老夫人看着更氣了。

外面走進來一個婢女,行禮過後禀報,“三夫人說身子不适,就不過來了。”

蕭老夫人擺擺手,“那就讓她好好休息吧。”

然後意味深長說了一句,“今日也不知怎麽了,老大媳婦不舒服,老三媳婦也不舒服,明明早上還好好的。”

白老夫人知道是在指自己,不冷不淡回了一句,“蕭家待客之道素來讓人無話說。”

蕭老夫人笑了,“那也要看待的是什麽客?”

不等白老夫人回嘴,“行了,你大老遠跑過來一趟不容易,先下去休息吧,我已經叫人去送信給五郎了,晚上應該就能回來。”

說完一臉疲倦的揉揉額頭,不想再聊的樣子。

楊嬷嬷帶着白老夫人和兩位姑娘離開,人走後,蕭老夫人似乎松了口氣,然後拉着孟椒的手無奈道:“剛才的話你聽了別生氣,那人說話向來夾針帶刺的,像是誰都欠了她一樣,若不是看在五郎的面子上,我都不想讓她進門。”

這次帶了兩個女孩過來,又不知是做什麽幺蛾子。

她別的不怕,就怕這種不講理的人。當初因為白氏,她跟老四關系就不怎麽好。

每每想起這個,她就恨老爺定的這門親。

孟椒點頭,笑着寬慰道:“沒生氣,姐姐命薄,我如今享了福,她心裏委屈我能理解。”

蕭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好孩子,娘沒看錯你。”

待楊嬷嬷回來,孟椒就告辭了。人走後,蕭老夫人才真正舒了一口氣,“幸好是椒娘,若是換做旁人,恐怕早就心生怨恨了。”

楊嬷嬷給她揉一揉脹痛的額角,每次白老夫人過來,老夫人都會頭疼,她附和一句,“四夫人是個心善的,五郎有這樣的母親也算是福氣。”

蕭老夫人直起身子,将旁邊的印金牡丹福字紋腰枕拿到身後靠着,有些不滿道:“也不知道她怎麽突然過來了?”

當初白氏還在的時候,就喜歡指手畫腳的,勸過白氏幾回,白氏還以為離間她們母女倆個。

楊嬷嬷頓了頓道:“我瞧着可能是為了四爺和五郎。”

不然怎麽會帶兩個女孩過來?想到這裏忍不住去,“可要去給四爺送個信?”

蕭老夫人沉默了一會後點頭,“還是通知一聲,那婆子是個沒臉沒皮的,就怕去找老四媳婦麻煩。”

若是三房她就直接插手了,四房的事有些她不好管。

楊嬷嬷也頭疼,蕭家是體面人家,凡事不喜歡做絕,那白老夫人可能就仗着這點,每次來都甩臉色擺架子,實在是讓人惱火。

蕭老夫人道:“明日她若來這裏,就說我身子不适。”

楊嬷嬷應是。

孟椒回到西跨院,去外面打聽消息的夏月也很快回來了,進屋禀報道:“楊嬷嬷原本将人安排在清楓院的,那白家老夫人非要去住暢心院,說……”

看了一眼孟椒,小聲道:“說那是她女兒曾經住過的地方,如今也只有她記着了。楊嬷嬷就将人安排住了暢心院。”

暢心園離這裏不遠,白氏死後,蕭府便将暢心院給封起來了。後面四爺要與孟椒成親,範氏重新選了一處院子,同時與隔壁院子打通,做了改動和修建。

孟椒放下手中的白玉茶盞,“娘已經去叫五郎回來了,這幾日咱們避一避。”

陳霜對孟椒道:“我派人送了幾床新被褥過去,還添置了一些其他東西,咱們挑不出錯。”

孟椒嗯了一聲。

用晚膳的時候,五郎匆匆從外面進來請安。

他穿着一身雪青色八寶紋直綴,衣擺有些褶皺,發髻也有些淩亂,面容蒼白,最近早晚天氣冷,他應該是趕路太急了,也沒穿一件外衫。

他進來給孟椒行了禮,“母親。”

孟椒忙讓他坐下,“可用了膳?若是沒用,就在這吃點。”

五郎搖頭,“我不餓,等會兒去書房用點就行了。”

說完面露猶豫之色,不知怎麽開口。他剛從正院過來,楊嬷嬷說祖母身子不适,讓他直接去見外祖母。

他想了想,還是先來看看孟氏,聽楊嬷嬷的意思,下午白老夫人似乎對孟氏說了一些不大好聽的話,心裏有些惱。他其實都知道,外祖母之所以敢這般猖狂,就是覺得蕭家是父親做主,而他是父親唯一的兒子,以後蕭家會是他的。

以前他會覺得母親可憐,外祖母只能用這種手段來為母親撐腰,如今再看,其實外祖母根本沒把母親和自己放在心上,也根本沒有為他們設身處地着想。

“母親,外祖母她……”

孟椒看他一臉歉疚,溫和笑着道:“你可去看她們了?”

五郎再次搖頭,“準備等會兒就去的。”

他視線落在桌上的白粥和兩道小菜,心想父親不在,母親吃的好少。

孟椒聽了有些心軟,沒想到他會先過來見自己,安慰他,“沒事,不過兩句不痛不癢的話,我沒放在心上,我既然嫁給了你父親,就會把你當做自己的孩子看。”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你是個很好的孩子,你父親雖然不說,但我能感覺的出來,他很在乎你。”

五郎鼻子有些酸酸的,他點點頭,“謝母親,我知道的。”

陳霜送五郎出去,到門口時,壓低聲音提醒了一句,“五郎,白老夫人過來時帶了兩個年輕的姑娘,四爺如今不在府中,若是提什麽過分的要求,你可別應。”

五郎不傻,聽到這話臉色有些難看,哪怕猜到外祖母過來可能是因為自己送走了母親身邊伺候的老人,但還是抱了一絲期望,想着是不是來看自己的。

陳霜嘆了口氣,“也希望是我想錯了,這個我沒跟娘子說,五郎還是心裏有個準備比較好。”

不過以她對白家人的了解,覺得此事八九不離十。想着五郎年紀小,怕被人幾句話糊弄了。

五郎點頭,“多謝嬷嬷。”

出了西跨院後,他吐了一口氣,然後往暢心院走去。暢心院是母親住的地方,小時候他經常過來,每次看到大郎二郎,他都很羨慕他們有母親照顧呵護。有次從學堂回來途中馬車壞了,到家已經天黑,大伯母和三伯母都在前院等着,就他沒有。

後來大了,他就很少來後院了,不過每次來,暢心院都被人打理的很幹淨。

可能是大伯母知道他經常過來,讓人每日來打掃。

其實蕭府的長輩,對他都挺好的。

他走到門口,一向冷清的屋裏傳來說話聲,守在門口的婢女看到他過來,行禮道:“五郎。”

白老夫人聽到動靜,忙帶着兩個孫女出來,看到站在門口的五郎,一把将人摟住哭道:“五郎,我的乖孫——”

哭了一會兒,白老夫人将他拉進了屋。

屋裏的舊物都煥然一新,羅漢床上嶄新的猩紅銷金雲紋湖錦褥墊,落地刺繡寒梅圖三扇屏風,秋香色雲綢簾子……

白老夫人讓婢女給蕭寒添一雙碗筷,蕭寒拒絕,“我已經吃過了,不用麻煩。”

白老夫人不依,“再陪外祖母吃兩口。”

蕭寒看坐在他對面的兩位陌生女孩,皺了皺眉,覺得這樣有些不合适。

白老夫人仿佛沒察覺到一般,笑着介紹道:“這是你兩個舅舅家的孩子,小時候你們還一起玩過呢,是你夢姐姐和珠妹妹。”

蕭寒淡淡嗯了一聲,他對兩個舅舅并沒有什麽印象。

白老夫人見他态度冷淡,心裏有些不快,不過還是笑道:“外祖母本該提前跟你打個招呼再過來的,只是聽說你将身邊的嬷嬷送走了,那楊氏可是犯了什麽錯?怎麽好好的将人攆走了?我記得她還是你母親的奶娘。”

“如今,我有事想要找你,也找不到人了。”

雖然說的很委婉,但蕭寒還是聽出了話語裏的質問。若是真想找他,寫封信便是了,與楊嬷嬷有什麽關系?

他看着一桌豐盛的膳食,忍不住問:“外祖母找我何事?”

外祖母将祖母氣得不想見他,但下人并沒有因此苛待她們,還是各處精細照顧着。

白老夫人搖搖頭,“哪有什麽事?就是想問你過得好不好?你父親再娶,擔心你受了冷落。”

蕭寒低頭,“外祖母多慮了,母親很好……”

話還沒說話,白老夫人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呵斥道:“她算你什麽母親?你只有一個母親,那就是我的女兒。”

蕭寒抿唇看向她。

對面兩個女孩吓了一跳,忙起身去安撫白老夫人,“祖母——”

白老夫人順了幾口氣,然後一臉失望看向蕭寒,“五郎,你莫不是忘了你娘?”

她用手捂着胸口,氣道:“五郎,你娘只有一個,就是我那早死的苦命女兒,這個孟氏是你父親的續弦,與你任何關系都沒有,整個蕭家最不盼你好的便是她,她還年輕,日後會給你父親生弟弟妹妹,都是要來與你争寵和争家産的,你可別犯糊塗。”

“你想想,她一個才被休棄的女子,怎麽轉眼間就能嫁給你父親,若不是有極深的心機和謀算,怎麽會輪到她?聽說你父親十分寵愛她,你若再犯傻,就什麽都沒了……”

婢女送來一只描金薄瓷小碗和一副象牙箸放在蕭寒面前。

蕭寒推開,他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打斷她,“外祖母,蕭家不是普通門戶,你說的這些根本不會存在。”

不說父親在娶孟氏之前就将家産一分為二,就算不分,他也不能多說什麽。而且孟氏對他很好,每次給陳書準備的東西,都會給他準備一模一樣的,甚至更好些。

“你莫要亂想了,我明日就要回太學讀書,你住幾天便回去吧。”

白老夫人有些難以置信,她不明白自己好好的外孫,如今怎麽跟她如此生分?“寒兒,那孟氏是不是在你面前說了什麽?你可莫要信了,如今這世上,外祖母就你一個親人了,最疼的也是你。”

蕭寒搖頭,冷靜說道:“可是外祖母,五郎卻不止有你一個親人,我還有父親、祖母和各房的兄弟姐妹。而且外祖母說錯了,你也不止我一個親人,你還有兩個舅舅和其他孫子孫女。”

白老夫人被噎的說不出話來,也不好當着兩個孫女的面說沒拿她們當親人。

她心裏惱火,覺得五郎沒把她當回事,心裏懷疑蕭家人将他教壞了,一點都不像他母親那樣聽話。

“五郎……”

她還想再說些什麽,蕭寒已經起身了,“外祖母,我還要看書,夫子今日布置了課業,明日要交的,我就先走了。”

“五郎……”

白老夫人氣得站起身,送他到門口後,實在是急了,一把将人拉住,“五郎,外祖母都是為了你好。”

蕭寒聽到這話,回頭問她,“那外祖母帶這兩個姐姐妹妹過來是什麽意思?是給父親做妾,還是要許給我?”

白老夫人臉色一僵,想說不是,但她确實存了這個心思。

五郎将身邊伺候的楊嬷嬷趕走了,五郎是蕭家唯一一個親近白家的,若是再過幾年成親有了小家,恐怕對白家感情也不深了,她自然不能允許。

蕭寒見她說不出話,便知自己沒說錯,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外祖母,我不是母親,不喜歡被人利用和拿捏。”

其實将母親身邊的老人趕走後,他去找府裏的老人打聽了一些過去的事,以前他都是從楊嬷嬷那裏了解到,母親被府裏人欺負,但在別人口中得知,很大一部分母親是被身邊的人糊弄了,分不清是非好壞。

而母親身邊那些人敢如此對待她,自然是有外祖母的意思。

只是他怎麽都想不通,母親是外祖母唯一的女兒,她為什麽要這樣做?如今他知道了,外祖母心裏就是這樣想的,她本身就是一個沒有是非曲直的人,她對母親和自己并沒有多少的感情,她只是不想失去蕭家的庇護,不想失去榮華富貴。

想明白這些,蕭寒心裏有些難過,又有些慶幸。

他難過自己母親短短一生都活在外祖母的控制下,又慶幸自己不會像母親一樣重蹈覆轍。

蕭寒看着院落中的石榴樹,他記得,小時候還摘着吃過,如今已經不結果了。

“外祖母,你搬去別的院子住吧,這是母親的院子,我不喜歡別人碰她用過的東西,你也不可以。”

蕭寒走了,留下氣得胸口起伏不定的白老夫人,“真真是一個白眼狼。”

兩個孫女站在門口看她,擔憂道:“祖母。”

白老夫人扭頭罵小的,“剛才五郎在的時候,怎麽不知道主動一些?真是沒用。”

小的那個女孩委屈低下頭,不明白這跟她有什麽關系?明明是祖母将人氣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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