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懲罰小鳥

深夜的街道上格外安靜。空蕩蕩的路面上, 只有一個高大的黑影一刻不停地往外快步走着,步伐矯捷地踏在石板地上, 聽上去格外铿锵有力。主人的步調當中透着些急迫的情緒, 顯得雜亂而匆忙。

男人雙手揣在兜裏, 低垂着腦袋匆匆往外走着。在經過夏記香辣蝦館的時候,他不經意往內望了一眼, 發覺它的門上挂着打烊的牌子,裏面卻燈火通明, 還隐隐傳來人的說笑聲。

他靈敏地聽出了阿進的聲音。這個和他從小親近的發小嗓門很大, 而且聲音特別熟, 他絕對不會認錯。既然阿進已經回來了,那麽祁硯和蘭老板應該也回來了吧?畢竟阿進向來黏着蘭老板, 而蘭老板絕對會照顧祁硯的。

他走到香辣蝦店鋪的門外,敲了幾下門。

“哪位呀?今天本店打烊, 勞煩客官下次再來!”

“我不是來吃蝦的,我是十四食肆的司冬墨, 來找人。”

男人低沉的嗓音在門外響起,正在頹廢呆坐的小鳥一下子就精神了, 小身子彈了起來, 沖着門外大叫了幾聲:“咕叽咕叽!”

聽到熟悉的鳥叫聲,男人幾乎是破門而入:“祁硯!”

他猛沖進去, 差點把前來開門的姑娘撞得摔了個跟頭。

“哎, 抱歉, 對、對不起!”

司冬墨天不怕地不怕, 就是怕和姑娘打交道。看着自己把姑娘差點撞暈在地,他吓得臉都白了,杵在原地一個勁兒地道着歉。

好在旁邊有人及時上前扶住了那姑娘。司冬墨歉疚地對她賠禮道:“鄙人性子急,剛才無意冒犯,還請原諒。”

“這麽急匆匆進來,是來找人了吧?”夏香香從人群後面走出來,笑盈盈地往桌上一指,“喏,你們食肆的人都在,他們今天幫了咱家很大的忙,所以小店請他們來這裏吃晚飯。”

司冬墨一眼瞅見了站在桌子邊沿的小鳥,那團火紅在人群當中真是醒目得耀眼。他略微放心地舒了口氣,對夏香香客氣道:“是,我是來找他們的。謝謝夏老板。”

他走到桌邊,上面站着的小鳥立刻伸出了小翅膀,要司冬墨抱抱它。司冬墨兩手卡在鳥兒的一雙小翅膀之下,把它捧了起來。

“貪嘴的小鳥,在這兒吃香辣蝦也不願意回家,害得我苦苦等待,擔驚受怕……”男人湊在鳥兒的圓腦袋旁邊,用只有它才能聽得到的聲音緩慢地低語。意味不明的眼神令小團子不由得震顫了一下肥肥的身子。它眨巴眨巴眼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見它迷茫的模樣,冬墨面無表情地輕笑一聲。

“……回去之後,我定要好好收拾你。”

聽到“好好收拾”幾個字,鳥兒不由得打了一個哆嗦,尾羽一抖一抖。

吃過了晚飯,蘭老板等人謝過了夏家的姑娘們,出門離開了。他們分道揚镳,阿進回樂莊,蘭老板回自己在鎮上的住處,司冬墨把小鳥緊緊地揣在兜裏,沉着臉往常住的客棧裏走。

感受到男人身上低到極點的氣壓,祁硯心裏毛毛的,有股不祥的預感正在逐漸升上升。

趁着男人還沒動靜,他趕緊反思了一下,自己是哪裏惹得他不高興了——冬墨脾氣非常溫和,這會兒卻顯得這般冷峻,定是有什麽了不得的原因。

他想了想,是因為自己剛才在香辣蝦店大吃特吃,沒有顧得上給他帶蝦球回去一起吃嗎?可祁硯自己力氣耗盡、突然變回原形,他也沒辦法控制這種事情,司冬墨也不是那種貪嘴的人,不會為這個大動幹戈。那又是因為什麽呢?

莫非是因為自己回來得太晚,所以讓他擔心了?不過,自己一個大活人,和蘭老板、阿進還有夏家夥計待在一起,又不是孤身一人在外,就算晚點回來也沒什麽的吧,何必要生氣呢?

想來想去,鳥兒理不清頭緒,在司冬墨的荷包裏慢慢扭轉着小身子,動來動去。突然,從荷包的開口處伸下來一只大手,一下子就把鳥兒胖墩墩的身子捉住,從兜裏拎了出來。

鳥兒被拎到和男人的雙眼能夠平視的高度。淺碧色的大眼睛正對上男人一雙狹長而深邃的眼眸,鳥兒被他充滿寒意的目光緊緊地逼視,毛茸茸的身子在半空裏微微打顫。

男人面不改色,慢慢眯起了眼睛。看到他的模樣,祁硯心裏猛地一震:在微薄的月光之下,男人無聲地盯住他,就像是黑夜裏靜默等待獵物的一匹狼。

祁硯曾在深山裏見過真真正正的狼,如今的司冬墨的眼神就像當初在山裏狩獵的狼一樣,讓他不寒而栗。

司冬墨靜靜地盯了他一會兒,然後提着小鳥,朝客棧裏他們住着的屋子走去。

回到屋裏,男人點上了燈,又從洗手池那裏拿了一個盆兒,把小鳥放進盆裏坐着。他端着盆子走到桌邊,放在燈下。

燈火照着盆裏小鳥肥嘟嘟的影子,投在桌面和牆上,随着身子的微微顫動而搖曳。

男人拖了把椅子,坐在小鳥面前。

“變回原形了?”

小鳥點點頭:“咕叽。”

“現在也變不回了?”

小鳥猶疑了一下,又點點頭:“咕叽。”

祁硯先前儲備的靈氣已經在今日和龍蝦皇的打鬥中消耗殆盡,所以估摸着到明天才能重新變回人形。

“你們是何時從蝦田裏回來的?”

小鳥舉起翅膀,比劃了一個太陽落山的手勢。

男人蹙起眉,“所以說,你回到鎮子上之後,就在夏香香的店裏一直吃喝,卻沒有想到要回食肆來報個平安?”

眼見冬墨的臉色越來越沉。小鳥呆滞了一下,這才回過味來:他是真的因為自己回家太晚而生氣的!

鳥兒趕忙鼓動着翅膀,努力地比比劃劃着解釋了起來:“咕叽,咕叽咕……”

“我不聽你的理由,也聽不懂!”男人低喝了一聲,用手指的關節在小鳥坐着的瓷盆上猛地敲了一下。“叮”,盆子被敲擊的震蕩立刻震得鳥兒的屁股發起麻來。

被震麻的鳥兒一下子站起身,卻被男人一把按住,不準它起來。

“咕叽咕?”

全然不理會鳥兒吃驚又委屈的神情,司冬墨接着道:“從此往後,你不準單獨出行,就算是和熟人一起出去,也必須在天黑之前回來,告訴我你沒事。”又狠狠地敲了一下盆子,厲聲道:“明白嗎?”

小鳥所坐的盆子是祁硯化人形時洗臉的瓷盆,在被男人的骨節敲擊的時候發出極為強烈的震感。被強迫坐在盆底,小鳥的屁股被震得麻得受不了,偏偏身子被男人按住,怎麽掙紮也站不起來,只能緊緊地貼坐在盆地,無法擺脫那酥酥的發麻感。

鳥兒終于明白了這樣懲罰的可怕之處。身子被盆子震得酥麻無比,左扭右扭也逃脫不了男人的束縛,小鳥索性嘴巴一張,大哭了起來。

“咕叽……!”

鳥兒一抽一抽地號啕大哭着,數不盡的淚水從它的大眼睛裏噴湧而出,那模樣真是楚楚可憐。然而,見它哭叫,男人不但沒有心軟,反而變本加厲,在它坐着的小瓷盆上一下接一下地敲了起來。

“小壞鳥,在外面玩得開開心心,吃得肚皮飽飽,留我一人在食肆裏呆坐了一個時辰,等得抓心撓肺!”

男人每說一句,就在小盆上狠狠地敲一下。

“往日裏你都難得出門一次,總是呆在屋裏。這回阿進一來叫你去夏家的蝦田裏,你就和他出去了,嗯?”男人一邊說着,敲擊的力度越來越大,“是不是夏家的那個老板娘請你去吃蝦,你就吃得舍不得回來了?”

說到最後,他自己都沒發現,自己不只是氣祁硯沒有按時回家,反而開始遷怒于其他人!

聽了他的這話,被麻得直翻白眼的祁硯總算在混亂中找到了一絲頭緒:原來司冬墨最擔心的是那件事情!

此前因為找夏記買龍蝦的機會,祁硯和夏記的老板夏香香打過幾次交道。兩人年紀和性格都差不多,因此挺聊得來,但也僅僅止步于一般的交際關系。

夏香香來食肆走動的時候也開玩笑地說過,自己性子豪爽,很欣賞祁硯這樣長相俊秀而心思細膩的男孩子。不過,那也只是玩笑而已啊!就算夏香香對自己有點欣賞,祁硯自己也絲毫沒有那方面的心思,這司冬墨難道還怕自己有一天跟着香辣蝦的老板跑路了不成?

擡眼往上一看,果然,在司冬墨冰冷的怒氣之中,隐隐帶着一股焦慮和不安的神情。

想到他生氣的理由,小鳥禁不住笑了。它伸出毛茸茸的翅膀尖,正要安撫一下男人,忽然,就見男人停住了敲擊瓷盆的動作,望着小鳥低低地說道:“我曾經把你當作我的兄弟來看,可你畢竟不是我的親弟弟,就算是親弟弟,我也不能幹涉你和誰打交道、又和誰待在一塊兒……”

男人似是突然間失了神。他靜默地望着盆中的小團子,垂下了胳膊。

小鳥停止了吵鬧,也不再動彈,而是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睛。

男人仿若明白了些什麽,似笑非笑了一下,“祁硯,你說,你我之間,究竟算是何種關系呢?我們不是血親兄弟,也不是像弘兒那樣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兄弟。說是朋友,好像也并不能說清。我們一塊兒吃飯,一個鋪上睡覺,一塊兒做事,合起夥來賺錢。你救過我,我救過你。比朋友還熟,比兄弟還親。”

“雖然和你認識的日子不算久,但我已經習慣了。樂弘是我的兄弟,阿進是我的朋友,蘭老板是我的合夥人,但你,祁硯,你和他們都不一樣。”

“倘若有一天你晚上遲遲沒有回家,我就會渾身不舒服,像今天一樣脾氣暴躁。”

男人的眼神有些落寞。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但又馬上沉下了臉。

“我嘴笨,今天說了好多話,但我也不知自己想說什麽。”男人悶悶地吐出字句,“我、我就是感覺心裏好慌,有點怕。我向來膽子很大,啥都不怕,什麽妖魔鬼怪都吓不倒我,唯、唯獨今天……”

祁硯震驚地看着他。其實,剛才司冬墨那一番毫無章法的話語,聽在他的耳裏卻是十分明晰。

他有點猜到了,他怎麽可能猜不到——就算是這個嘴笨的男人沒有明說出口,在日常相處的點點滴滴當中,他也早已對司冬墨産生了強烈的信任和依賴感。正如司冬墨語無倫次的話中所言,這種感情不同于兄弟、友人、合夥人……當中的任何一種。這是祁硯這輩子、上輩子都從未體會過的滋味兒。

祁硯比眼前的這個男人更加敏銳。木讷的男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麽而擔憂或發火,只能靠着敲盆子來宣洩自己焦躁的心緒,但祁硯知道。

他猜到司冬墨對于自己的情感和認知究竟是怎樣的,但他還不敢肯定,不敢說出來,更不敢回應。

因為,只有見到司冬墨自己願意正視并确信自己情感的那一刻,祁硯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會怎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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