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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29章

冬日天亮的晚, 蘇露青醒來時,窗邊黑着,屋內紅燭還在燃。

床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她轉頭看去,燭火朦胧裏, 秦淮舟正在穿衣。

她沒起身, 只用視線上移,盯着他的動作看了一會兒。

寝衣搭在床側衣桁上,秦淮舟穿好浣洗一新的裏衣,正要伸手接着去拿第二件中衣,聽到動靜下意識回頭,視線與她對上, 探出去的手驀地頓住。

“怎麽?”

聲音裏還帶着一點剛醒來的喑啞。

“沒怎麽, ”蘇露青幹脆半撐起身,仰頭看他, 忽然道, “上次打賭,你輸了,還沒兌現。”

秦淮舟拿過中衣穿上,堅決不上套,“兌現了, 你已經差遣過了。”

“那你照做了麽?”

秦淮舟微一挑眉,“你只說贏家可以差遣輸家任何一件事,但沒說, 輸家一定要照做。”

蘇露青一噎。

半晌才吐出一口氣, 擁着被子坐起身,看他的眼神還是帶了些匪夷所思。

又盯着他半晌, 看他始終氣定神閑,冷哼一聲,明褒暗貶,“你當大理卿,真是屈才了,你真應該去當訟師。”

被她陰陽怪氣贊了一通的人正在整理中衣。

绛紫色堪堪披了半身,他擡手,從容去攏衣襟,捉衣帶,抽空回應一聲,“過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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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宮人恰巧算好時間送了水進來,跟着候在外間,服侍兩人梳洗。

蘇露青要說的話被宮人打斷,不好再說,索性也起身換衣。

外間有水聲響,秦淮舟淨過手,回身往她這邊看,似有意外,“你也要走?”

“嗯?”蘇露青掀起裏間簾子走出來,“今日又不休沐,我當然要走。”

她往溫水中浸了手,之後兩人各自梳洗,倒是無話。

只在快出門時,聽到秦淮舟說,“願賭服輸,要差遣的事,你另換就是,不過,屈府疑案,不包括在內。”

蘇露青挑眉,他這是以退為進,直接把路堵死了。

卻也不反駁,只朝他伸出手掌,“好啊,一言為定。”

……

兩人一同自安福門進宮,天蒙蒙亮,四周空寂,腳步聲格外明顯。

“你信不信,”在兩人即将分開往不同方向去時,蘇露青忽然開口,“屈府疑案,烏衣巷至少能查一半。”

“烏衣巷做事,在下一向佩服,”秦淮舟不為所動。

又走了幾步,見前方有人站在不遠處,正回身朝這邊看,他點頭示意一下,跟着對她道,“有同僚在前面,失陪。”

绛紫色的身影逐漸隐進霧下,蘇露青盯着他的背影又看了幾眼,眸中晦澀不明。

剛進烏衣巷,梁眠就從裏面迎出來,注意到她額角上的傷,連忙壓低聲音問,“蘇探事,昨日在屈府……可是出了意外?”

昨日特殊,屈府之行只有蘇露青得以脫身前往,事後雖然趕上了吉時,但也因為時間倉促,無法和他們通氣兒。

蘇露青步子未停,“先進去再說。”

“還有件事,”梁眠跟在她身邊,語速飛快,“之前被總衙送回來的那幾個人,招供了。”

蘇露青記起來,這應該是幾個月前的那樁案子。

被魯忠審了一段時間,還鬧出過人命,她記得……這些人在朝中官職極其分散,階品不算高,但有一個共同點,是有機會接觸到各部機要。

當時落在這些人頭上的罪名是,謀反。

問:“都招供了什麽?”

“和康國使臣案有關。”

“丁承的罪名即将判定,他們招供的倒是時候,”蘇露青頓住腳步,想了想,才繼續邁步朝前走,“怎麽說的?”

“口徑統一,說是因不滿皇後殿下幹政,這才誤入歧途,被康國人拉攏。”

“這麽巧啊。”她進入書房,看到放在桌案上的口供。

“人都是分開審的,之前也一直分開關押,不存在串供的可能,”梁眠将口供全部擺開,猜測道,“這麽多人說的都差不多,應該是真的。”

蘇露青睨他一眼,沒說話,只順手抽出其中一張口供,看了兩眼,又去拿第二張,将兩份口供對比着看。

“蘇探事,可是有什麽不妥?”梁眠見狀,心裏又開始沒底了。

蘇露青屈指在案上敲了兩下,“你先去叫林叢帶上人到屈府附近守着,然後,在這個位置……”

她直接翻過手中口供的背面,提筆在上面大致畫過幾筆,勾勒一處簡單的地形,示意梁眠看。

“這裏有一口枯井,把裏面的屍體悄悄帶回來,別被人發現。”

梁眠震驚,“又有死人?誰的屍體?是連皮帶肉,還是只剩骷髅了?要是骷髅架子倒還好辦,往袋子裏塞塞,不至于太顯眼,武侯就算看到了也不會起疑……”

蘇露青:“連皮帶肉,剛死的。”

梁眠倒吸一口氣,“屬下這就去叫林叢!”

心中嘆道:

就屈府那已經被燒成一片灰的地方,還能帶走的東西,可都叫萬年縣衙和刑部的人帶走了;

也就只有蘇探事,才能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獨具慧眼,發現“漏網之魚”。

梁眠出去以後,蘇露青将剩下的口供都比對着看了一遍,雖然個人說法不一,但總體而言,都是同一個回答。

又想到昨晚在屈府枯井下看到的情形……

她擡手支颌,習慣的揉了揉額角。

不慎碰到傷處,惹得她猛地皺了皺眉。

這時候重新想來……

枯井裏看到的那具屍身,面容模糊,無法分辨,看情形和當初遇害的女官崔璎一樣。

當時她孤身一人,無法帶走屍身,只匆忙查驗屍身傷勢。

她初步推測,那是被鈍器砸中後腦,當場斃命。

之後便看不出什麽特別。

井下無事,變故發生在她爬出井口的時候。

當時四面漆黑,她進屈府時也格外關注周圍動靜,并未聽到有其他人活動的聲音,但在她剛剛從井口探出身子,準備撐身上來時,忽然感覺到腦後有風聲刮過,像是已經有人等在這裏多時,專門守株待兔。

倉促間她無處借力,只能低頭勉強躲過一擊,額角因此撞上井沿兒,力道太大,她險些磕暈。

勉強擡頭,就看到一人黑甲覆面,雙手抓着一塊大石頭,方才應該就是這東西在偷襲她。

她自然不能坐以待斃,看出此人雖然在地勢上占據上風,但四肢無力,不是習武之人,于是故意賣了幾個破綻,刺傷那人的手腳,趁機脫身離開。

此時再回想那人身形……

個頭還算高,手指有薄繭,像是常年握筆留下的。

正想着,梁眠已經傳令回來,還又帶回來一個消息,“蘇探事,宮裏的最新旨意,屈府疑案,交由大理寺審理。”

蘇露青聞言毫不意外,果然還是給了大理寺。

“失火時候的謠言源頭,可查到了?”

梁眠搖搖頭,“當時倒是抓了幾個嚼舌根的,帶回來審了一頓以後,發現他們都是道聽途說。只有一個人說,這些話是個乞索兒告訴他的,那乞索兒還反給了他一貫錢。”

說到這裏,梁眠不免奇道,“一出手就是一貫錢的人,哪能是什麽乞索兒,只可惜那人假扮的乞索兒完全看不清面容,那人也說不出更多了。”

蘇露青深吸一口氣。

說來說去,還是沒有能用的線索。

想了想,她起身問,“那幾個招供的,都關在哪個牢房?”

假使臣一案讓丁承被捕,丁承又透露出屈靖揚似有秘密,眼下這幾個人突然招供,說出使臣案舊事,總歸還是和這兩個人有關。

“蘇探事,你是不是懷疑,這幾個人突然招供,和屈府大火有關聯?”梁眠在前面引路,不住地回頭問她。

蘇露青邊走邊想着別的,聞言并未回答他的疑問,而是問,“總衙最近都有什麽動靜?”

使臣案時,魯忠已經奉命暗中布局,對內露出的風聲也是上頭要換人,魯忠因地位不保,所以才要加緊辦件大案。

如今看來,魯忠未必會被換掉,而這些被總衙退回來的“謀反”官員,從閉口不言到全盤招供,時間點實在太巧了。

聽梁眠在前面說,“沒什麽動靜啊……都知使君最近看了幾座莊子,看起來像是要告老的樣子。”

想了想,“嗯……之前探事司裏被調走的那些親事官,現在還在總衙當差,聽說他們整日也沒什麽事兒,有心想回來,但總衙那邊态度不明,他們也挪不了……啊!”

梁眠一驚一乍,快步退回她身邊,小心掃向四周。

見四周沒人,才壓低聲音問,“蘇探事,你是不是懷疑……烏衣巷裏,有內奸?”

蘇露青只道,“你是副知官,平日裏經辦案牍,凡事更要多加留意。”

梁眠會意,“蘇探事放心,我都小心着呢,這些卷宗絕無可能從我手中遺漏出去。”

說話間來到牢房,裏面的人聽到動靜,擡頭看來一眼。

蘇露青與那人視線對上,擡手一指,“從他開始審。”

和口供裏一模一樣的話,蘇露青聽了一會兒,忽然開口打斷,“你說遇到康國人的那間酒肆,叫什麽名字?”

被審的人叫馬孚,在門下省當差,是右補闕,一個谏官。

聞言想了想,答,“窈娘家。”

蘇露青示意梁眠記下,又問,“喝的什麽酒?”

“石凍春。”

“把他是如何與你搭上話的經過,再從頭說來。”

“……當時近黃昏,暮鼓将響,我心中煩悶,不願離去,打算借宿酒肆,那康國人見我如此,邀我一起嘗嘗蒲桃酒……”

“他請你喝的是石凍春?”

“……不,是蒲桃酒。”

“什麽時候?”

“嗯……黃昏。”

“那個康國人,長什麽模樣?”

“嗯……他的樣子是……嗯……鷹鼻,高額頭,方口……”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蘇露青從牢房裏出來。

外面已經豔陽高照,冬日暖陽照耀頭頂,她攥了下手裏拿着的口供,不甚在意的将口供對折,再對折。

“蘇探事,這口供……還是有問題嗎?”梁眠不解,“和上次的都對得上啊,不像是胡謅。”

“能對上的,未必是真的,”蘇露青道,“先按這上面的內容,去窈娘家看看,務必讓酒肆的人回憶清楚那天黃昏發生過的事,回想不起來的,幫他想想。”

“那……”梁眠眨眨眼,“意思是,他們要是忘了,就要對他們用刑嗎?”

“用什麽刑?”蘇露青将卷起的口供,塞到他前襟處,“別打草驚蛇。”

正說着,一名親事官行色匆匆來報,“蘇探事,林叢被大理寺的人扣下了。”

……

“……當時就是這樣,大理寺的人突然圍住屈府,說林叢有妨礙公務、破壞證物的嫌疑,大理寺那邊不由分說,就把林叢連同那具屍身一起扣下,全部押回大理寺了。”

等那名跟随林叢同去屈府辦事的親事官把前後經過講完,蘇露青神色一沉。

看來秦淮舟早有準備,知道她一定會趁着早朝,這樁差事還未完全定下時,提早派人将她昨晚發現的東西帶回,

于是也搶先一步,派人埋伏在周圍,只等抓個現行。

她再次問,“林叢是什麽時辰被抓着的?”

宮中旨意未下之前,一切都好說。

“不太好說……“

那名親事官面露糾結,“我等跟随林叢到屈府時,特地将周圍檢查過一遍,并未發現有人埋伏。随後去井底裝上屍身,雖然費了一番功夫,但也還算快,趕在辰時二刻左右就收拾妥當。沒想到,出來以後就被大理寺的人堵了個正着。他們一直将我等堵到了巳時過,才說出那些罪名,然後将林叢連同那具屍身一起帶走。”

蘇露青聽的直皺眉。

如今已近午時,梁眠帶回宮中消息時,是在半個時辰之前。

那時候早朝已散,旨意已經下達,大理寺專門挑在巳時才把人帶走,明顯是得到授意,務必拖到這個時辰。

不用想也知道,防的自然還是她。

頭疼。

“去大理寺。”她下令。

……

這個時辰,大理寺比往常更加忙碌。

早朝時下了旨意,屈府疑案交由大理寺處理,于是一下早朝,刑部得到旨意,忙着将這幾日從萬年縣衙交接來的一幹文書物證等物,統統轉交到大理寺。

蘇露青到大理寺時,這些事情正進行到尾聲。

刑部那邊來的是侍郎李聞今,兩人打了個照面,李聞今似是愣了一下,朝她拱拱手,這才離開。

梁眠一眼揪出尹唯,把人叫到這邊,開口就問,“問你個事兒,我們的人,被你們關到什麽地方了?”

尹唯似有為難,“他妨礙公務,還毀了證物,按律自是關押進大牢……”

梁眠:“能先讓我們見見嗎?”

尹唯面露難色,跟着看向蘇露青,“蘇探事,此事下官做不了主,侯爺專門吩咐過,屈府一事涉密過多,不得有絲毫閃失,那位林親事官是剛好被大理寺撞了個正着,如今這風口浪尖上,蘇探事還是親自和侯爺商議為好。”

蘇露青了然,“他在裏面?”

“在,”尹唯說着往裏面引,“請随下官這邊來。”

蘇露青一路輕車熟路的走進去,等她進了屋內,其他人已經默默回避,等閑不來相擾。

秦淮舟正在看卷宗,聽到動靜,擡頭看來一眼,明知故問,“怎麽?有事?”

“你為何要抓我的親事官?”蘇露青開門見山。

秦淮舟略一皺眉,“大理寺不會平白無故抓人,敢問貴司親事官是在何處被抓的?”

“別裝了,”蘇露青幹脆坐到對面,“屈府,我的人奉命公幹,你為何連人帶物全部扣下?”

“是屈府啊,”秦淮舟點點頭,放下卷宗,“敢問蘇探事,那可是已故長安縣令屈靖揚的府邸?”

“是又如何?”

“宮中有旨,屈府案移交大理寺審理,與此案有關之處,無論人證、物證、案發之地,都應交由大理寺接管,不知烏衣巷為何明知故犯,闖入大理寺接管之處?”

蘇露青擡眼看着對面之人。

這一番話被他說得言辭鑿鑿,仿佛她已經觸犯了天大的律法,此番前來,除非問罪自首,否則難辭其咎。

想到人還被他扣着,蘇露青難得緩和了神色,“此間有些誤會,我們可以談談。”

“不知蘇探事所說的誤會,是什麽?”

“下屬追查有失,誤入屈府,還請大理寺行個方便,諒解一二。”

秦淮舟笑了笑,“若是尋常誤入,大理寺自會秉公處理,但……”

他看過來,眼中帶着審視,“他不光‘誤入’,還拿了東西。在下方才說過,凡是與此案有關之處,均由大理寺受理,他這般視律法于無物,擅盜證物,便是妨礙公務。抱歉,大理寺不能放人。”

蘇露青深吸一口氣,“早朝之前,此案還未有确切歸屬,懸案之後另有幕後推手,你也是問案之人,應當知道其中利害。”

“利害關系,大理寺自會清查,”秦淮舟垂下眼,收起手邊卷宗,“此案紛雜,牽涉之事比 明面上更廣,兒戲不得,……夫妻一場,奉勸你一句,貿然插手,只會适得其反。”

“既是夫妻一場,”蘇露青眼中浮起玩味笑容來,偏又做出一副情深模樣,傾身向前,擡手落到他手邊,指尖要觸不觸的挨近他的手指,目的明确,“人,就還給我吧?”

指尖傳遞來一縷暖意,險險被觸碰的手指有細微動作,手背微微鼓起一點,其上筋脈隐約延伸進袖口。

然後那只手緩緩收了回去,以行動作為拒絕。

“沒有這個先例。”

“怎麽才能放人?”

秦淮舟端正坐好,重新翻開一份卷宗,“妨礙公務,偷盜證物,二罪并罰,應看押十日,罰十五貫。”

“十天,太長了。”

“或者,”秦淮舟看她一眼,她從他眼裏看到一抹狡黠,“有特赦手令,憑手令放人。”

“誰的手令?”

“大理卿。”

蘇露青騰的起身,“好啊,這可是你說的,憑大理卿手令放人,到時,你可別反悔。”

秦淮舟做了個“請”的手勢,“悉聽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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