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 54、焚燒火爐
54、焚燒火爐
李菜隔壁的同事是個小姑娘, 剛畢業,大學在附近城市讀的,沒什麽壞心眼, 但喜歡看別人電腦屏幕。
她看到李菜在看小狗領養, 主動湊過來問:“你要養狗嗎?”
“嗯。”李菜關掉頁面, 溫和地微笑。
“我家也養了!”小姑娘說,“我養了一只串串!”
“嗯。”
看李菜不感興趣, 她也就不說了。
過了一會兒, 小姑娘又說:“養了狗就麻煩啦,都不能出去旅游。因為狗狗總是要喂要遛的。”
“哦,會這樣啊。”李菜點點頭。
她沒養過狗, 的确沒想到。
在李菜下班回家的路上有一家網吧。她剛搬過來時就注意到了,心想以後想玩游戲可以去。網吧的設備和網速都會比居民區好。
但她還沒去辦卡,就在門口看到了轉讓的廣告。
經營一家網吧也不錯, 李菜想。
在沒問過李菜的情況下,媽媽帶着她報名了一個旅游團。兩天一夜,剛好周末去。李菜根本不想動,可是媽媽立刻就開始唉聲嘆氣,說自己年紀大了,忙了一輩子, 好不容易退休,想出去旅游一下都不行。
李菜想解釋幾句。她不是不讓媽媽去,只是不想自己去。
但奶奶的嘴比她快:“都說了,你去什麽去。老公還要跑單位上路, 李菜也上班, 你倒好, 不多幫着家裏, 出去玩,真是好意思。”
李菜嘆一口氣,答應媽媽:“我跟你一起去玩玩也行。”
計劃周五晚上走,李菜提前收拾了行李。仔細想想,她沒怎麽旅過游。李耀祖不是訓練就是比賽,她要上學,也不怎麽想一個人出去轉。
幾年前,cici和她去過一次東京,她帶了一個小包,裝滿了清涼膏、風油精一類的東西。cici笑着說她寒酸。李菜知道cici沒有不好的意思。放在平常,她也不會在意。
當時cici的男朋友剛退役,也跟着同行。yao7z有顏有技術,确實能打,所以才能擠進頂流。彭昌傑不僅能打,而且有榮譽,在能原諒人渣但不能原諒菜逼的電子競技中,他絕對是李耀祖的哥。一路上,他沒有說過李菜不好,卻一直暗搓搓評價李耀祖太楞。
彭昌傑說:“他那條件,完全可以找個能幫他上北京上海戶口的對象……李菜,我不是說你不好哈。他這樣挺好,情聖。”
“情聖”是誇人的話嗎?不知道什麽時候,鐘情也成了可笑話的缺點。
她晚上發觀光照到微博,李耀祖早上發微信給她。
“多笑一笑。”他發消息,心血來潮,又炫耀學到的新詞,“yeobo。”
她又不是沒考過TOPIK,當然知道是什麽意思,再說了,這種詞,看看韓劇也懂。心情一下就雨過天晴。
李菜說:“別天天跟着韓援學朝鮮語了。”
記憶退散,回到現在。李耀祖這個前夫不完美,但也不差。李菜發現自己已經能舒服地想起他。回憶過去,假如是好事,她還能笑出聲,發自內心的開心。就算有點酸澀,也比以前好多了。
媽媽報的團是去隔壁省的5A級景區。
旅游團價格便宜,基本全是叔叔阿姨,在賣茶葉的店裏熱熱鬧鬧搶購了半天,到賣人參鹿茸的地方又不下車了。茶葉便宜,送給親戚朋友更劃得來。
李菜的媽媽不買這些,對購物不感興趣,但嘴巴閑不下來,路上一直跟李菜抱怨家長裏短。
累的時候,要解壓的時候,李菜喜歡打面團,李菜她奶奶喜歡打毛線,李菜她爸喜歡看搞笑短視頻,李菜她媽就喜歡找人說話。李菜都聽着。
李菜最佩服的是,媽媽一路沒睡,到山門的巴士颠了半小時,等到下車,該爬山了,她媽媽還能精神抖擻,一點不費勁地沖在人群最前面。
李菜不慌不忙,時不時停下來,遠眺看看風景。
路邊有小孩子也在爬山,一不小心摔倒。李菜不由自主向前走,急急忙忙,伸出雙手。但小朋友的爸爸媽媽已經趕到,把他抱起來。
山上有座廟,李菜的媽媽花了大價錢,買了好多香燭,每個廟都進去拜。
在之前,李耀祖的媽媽也去燒香拜佛,催李菜和李耀祖再生一個。李耀祖在電話裏和媽媽吵架,李菜不想他為這種事跟家人吵架,說了他幾句,又鬧得他們倆不開心。
李菜說:“你又不信佛的。”
“哎呀,哪裏不信。我當然信啊,不然每年過年我去拜什麽。”
“那是道教的。”
媽媽振振有詞:“都是一樣的!菩薩就是菩薩!幫我們的就是好菩薩!”
李菜被逗笑了:“拜神拜得這麽功利。”
“你和李耀祖真的完了?”
“嗯……應該是吧。”
“什麽叫應該是吧?”媽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李菜還有閑心調侃她:“舍不得嗎?”
“舍不得什麽?”
“以後過年過節收不到女婿的補貼了。”
“……”李菜媽媽瞪她,“你這話說得真是寒心。我收了也是給你存着!他給的錢不是錢?以後你再婚,肯定是要買新房子的——”
媽媽還要說,李菜趕緊走了。
她到廟裏求了簽,出來以後請廟裏的師父解。師父說是很不好的簽,李菜一點也不慌張。她把簽收起來,放到手機殼背面,準備帶在身邊,時刻提醒自己。就算發生不好的事,那也正常,她早有預料,不用慌張。
晚上住酒店,淡季價格便宜,房間也很好。媽媽睡不着,一直嘆氣。
“怎麽了?”李菜翻身問。
“都是媽的錯。”
“啊?”
“是不是我跟你爸爸沒做好,你才這麽苦的?”
李菜說:“不是。別想了。睡覺吧。”
李菜還沒回答,媽媽突然下床,走到行李架上翻了一陣,然後……拿了一瓶龍舌蘭回來。
李菜人都看傻了:“你從哪裏買的?這是洋酒吧?你喝過沒有?不要亂來啊。”
“超市打折買的。”
媽媽想拿水壺倒酒,李菜不想沾上味道,到洗手間拿了紙杯。
她們坐在床頭喝。李菜有點不敢嘗,光是聞了聞氣味,感覺就要醉了。
媽媽卻面不改色地一飲而盡。
“你是我女兒,肯定沒什麽不好。”
“嗯。”
“還能找到更好的的。”
李菜想,找不到也沒關系。
隔天要走了,李菜的媽媽在路邊喊:“李菜!過來!”
媽媽站在一棵很大的松樹下,有其他人也在附近拍照,但媽媽占着位置,朝李菜大聲疾呼,催她過去。
她在樹下站好,媽媽馬上從樹下退開,拿出手機指揮她:“來,說茄子。”
李菜露出了笑容。
李菜抽中的下下簽還挺靈驗。她們才回去,沒過一周,家裏就出了事。
公司有個會,李菜的手機開了靜音。爸爸打了很多遍都沒人接,怕她又設置了拒接,于是打給了李彤。
下班了,李菜先看了爸爸的微信,然後才接到李彤的電話。大伯、大媽和媽媽都到省會來了,說是奶奶骨折,老家的醫院沒床位,大伯伯直接開車,送老人家來了這邊。
年紀大了,人就是容易骨折。骨質疏松,有的老人沒磕着碰着都會出事。
山高水遠,家裏一出事,人難免手忙腳亂,李彤甚至以為是李菜骨折出了事,在電話裏說:“我還以為你被車撞了!”
“你今天不上班?”李菜邊打電話邊到路邊攔車。
“調休了。”李彤的聲音聽起來很有精神,“我拿了個獎,加了錢。你什麽時候來上海玩?我請你吃飯!”
奶奶重男輕女,還不怎麽去大伯家,祖孫沒什麽共同記憶,李彤也沒有那麽親奶奶。要是奶奶過世,對她來說,大概也就只是家裏走了一位長輩。
出租車開得很快,李菜望着窗外,有意無意攥着自己的袖子。
停車時,司機看表說了價錢。李菜沒緩過神,又問了一次。她掏出手機,調出付款碼,伸過去,司機提醒她:“靠背上,就你前面,那個碼。”
付款碼很大,可李菜沒看到。她讪笑兩聲,手忙腳亂地付錢。
站在醫院門口,消毒水的味道撲面而來。關上車門後,李菜慢慢轉過身。這裏和其他場所沒有什麽不同,這裏的人和外面的人也沒有什麽區別。可是,走進去這件事很困難,待在裏面也很煎熬。
她努力想着奶奶往裏走。
抓住現有的東西很難,李菜盡量讓自己不去想已經失去的東西。
她自己都驚訝。李菜進醫院了,好像以前的噩夢都沒發生過,捶着胸口,號啕大哭的日子已經是昨天了。
李菜沖進住院部,氣喘籲籲地求助護士,沖到病房。
她看到大伯、大媽、爸爸和媽媽圍在病床邊,奶奶醒着,一副林黛玉似的衰弱模樣,靠在離自己最近的大伯身上,嘴唇蠕動,說着些什麽。
李菜快步走進去,剛好聽到奶奶弱弱地說“我叼死他”。
不幸中的萬幸,奶奶骨折不嚴重。她向來身體好,這次也是事出有因。
奶奶有個愛好,每天中午不一定要不午睡,但一定要出去打會兒麻将。為了和牌的事,她在麻将館和一個中年人吵架。中年人踹了一腳桌子,把奶奶氣壞了。年輕時,奶奶就不愛吃虧,如今老了,脾氣更頑固,直接抄起拐杖,對着人暴打一頓。
打完出門,她被門檻絆了一下。骨折就是這麽來的。
李菜來的時候,家裏人連帶醫生都在勸奶奶,老人家年紀這麽大了,不要總是這個脾氣,萬一惹上麻煩就不好了。
李菜檢查了一下東西,發現他們的床位沒有尿壺。奶奶的情況肯定下不了地,她去找了護士。
病人總是需要看護,大家分批次去吃晚飯。輪到李菜他們一家,剛下樓,李菜她媽就對着李菜她爸義憤填膺:“虧他們說得出口!他們要上班,我們去伺候媽。哦,那我們該的,媽不是他們的媽,他們不做事,我們必須受累?還說李菜離這裏近方便,那玲玲還不用上班嘞,怎麽不叫玲玲來……”
大人說話,李菜不插嘴。
大伯伯向來精明,陪護這種事,就算不想幹,第一天還是要做做樣子。畢竟是自己親媽。
李菜她媽怎會看不透,也拽着李菜她爸留下了。病房裏突然多了這麽多人,害得隔壁床的病人都犯嘀咕。
大半夜,李菜的奶奶鼾聲震天。陪護的人都坐着,也沒睡好。
李菜站在走廊上。
醫院是充滿分別的地方。
夜裏也不熄滅燈光的護士站,屏幕上鮮紅的數字,消毒水的氣味,一模一樣的房間門。
到處都是白色。對她來說,這種環境是一種暴力,無時不刻令她想起那個夜晚。爸爸在玩手機,媽媽趴着睡着了,李菜可以和他們說,但是,卻又不知道這樣說才好。
對于爸爸媽媽來說,她的痛苦太過纖細了,而且太過具體。李菜只能安慰自己,今天已經跨過了一道檻。
快到早晨,這個星期指标都完成了,李菜和老板請了一天假,去走廊盡頭的洗手間洗漱。那裏有扇窗戶。
她想打開它,但用力也只有一條縫隙。
安全考慮,醫院有規定,每一扇窗戶要麽封死,要麽就只能打開一部分。風吹不進來。
回到病房,其他人也起來了。留下李菜她爸陪護,其他人出去吃早飯,順便到銀行取錢。李菜想了一下,還要給奶奶買一個夜壺。奶奶用不慣醫院那個。樓下商店就有。
李菜和親戚們一起下樓,本來想從住院部出去,但門還沒開,所以轉到門診部的前門。這樣一折騰,天就大亮了。天氣不錯,還是個豔陽天。
他們說着話往外走。李菜說應該吃完飯再去買尿壺。大媽開了個惡心玩笑,又拿自己出門着急,穿了兩只不同的鞋自嘲。一家人都在笑,其樂融融,一派和諧。李菜也笑。
太陽底下,李耀祖站在醫院門口。
這裏和其他場所沒有什麽不同,這裏的人和外面的人也沒有什麽區別。可是,走進去這件事很困難,待在裏面也很煎熬。消毒水的味道是毒氣,白色是刀尖,這裏是無形的焚燒爐,能輕易把他們殺死。
眼球酸澀,耳鳴轟隆,身上能患職業病的地方都在痛,超過了生理範疇,随時随地提醒他,他始終抱着胸口被針刺過的孩子。李耀祖不是能安安心心做自己喜歡的事的人,也沒有資格幸福地生活。
可是,确認完醫院,他立刻沖進來,沒有猶豫。李耀祖拿着手機,貼在耳邊。四目相對時,李菜的笑容還沒散去。
他叫了她的名字:“李菜!”
李菜說:“啊?!”
見面後,李耀祖做的第一件事是檢查她,從頭到腳,裏裏外外:“你幹什麽?摔了?撞到哪裏了?你幹嘛不接電話?”
“啊?”
“你——”李耀祖看到了她身後張大嘴瞪大眼的七大姑八大姨。
她的視線掃過他。
李耀祖的衣服皺巴巴的,應該落下了外套,手臂上有灰白色的痕跡,不知道是在哪撞到的牆,只有看電腦時才會戴的眼鏡沒有摘。晚上沒有高鐵通行,只能坐火車,假如要臨時買票,大概率是無座的站票。
她重新看向他的眼鏡,在親戚或體貼或好奇的目光中打了聲招呼,推着他旁邊走。
李菜說:“我把你拉黑了。”
李菜繼續說:“不是我骨折。”
李菜最後說:“你來了。”
幾個月前,李菜問李耀祖“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連一桶水都無法提上樓的李耀祖沒回答。
他不看她的眼睛,于是她明白了。
李菜說“我知道了”,轉身一個人上樓。李菜很少生氣,但那一天,她又發火了。
冰箱裏囤了半年的食材,她決定快速消滅。李菜做冰面包,打發奶油沒用機器,自己靠手攪,攪得鍋底刷刷響。
值得一提,靠怒火做出來的面包很好吃。誰沒吃到誰吃虧。
醫院大廳人來人往,李耀祖看着她,表情像定格了。片刻,他擡起左邊的手,蓋住眼睛。一整夜沒睡,那裏一片滾燙。手掌緩慢移動,逐漸按住額頭。
“嗯。”他說。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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