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 53、寂靜無聲

53、寂靜無聲

燃燒後的灰燼堆成了不屬于他們的地方。

對于李菜要走的事情, 李彤的反響比任何人都來得更激烈。

李菜準備回去。不是回老家，小城鎮什麽東西都落後，工作也沒什麽可挑, 不适合她生活。她計劃先到省會生活一段時間, 其他的, 以後再說。

走之前，李菜陸陸續續要收拾一些東西。在這座城市待了這麽多年, 或多或少, 還是會留下一些人和關系。

第一個自然是李彤。

知道這個消息，李彤暴跳如雷，當天晚上就砸了自己的碗, 直接收拾幾件衣服，住到同事家去了。

李菜總算領教到了以前堂姐和大媽口中的“彤彤什麽都好，就是脾氣不好”。

李菜給她發消息, 好聲好氣地哄她，李彤直接把她拉黑，雖然第二天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偷偷解除了黑名單。李菜現在有大把時間，專門坐地鐵去了她最近上班的店，先到附近的印度餐廳吃了馕，然後才去商場, 跟職員溝通了一下，麻煩他們找李彤。

李彤不情不願地出來了，表情很不友好，但手裏還拿了包李菜喜歡喝的冰淇淋酸奶。

她說：“你來幹什麽？”

“今天回去吧。我買了菜, 做點好吃的, 我們坐下來溝通一下。”

“……你為什麽一句話不說就退學？文憑肯定是要了最好啊。”

“我退學肯定是因為我想好了。它現在幫不上我什麽忙, 而且, 進去以後，我發現那裏跟我想象的不一樣。而且我也很累了。”李菜說，“還有什麽想問的，晚上你回家吃飯。你都可以問我。”

李彤沉默了一會兒，勉強回答：“嗯。”

“你答應了？”

“嗯！你走吧。”李彤別扭地說。

出去以後，李菜沒有原路返回，而是叫了網約車。

事實上，之前的競嫂撕逼還有後續，甚至還被深挖出來一個大瓜。退役後做了主播，彭昌傑是簽約了經紀公司的。在公司的引導下，他發了一則公關函，先承認他們确實領證了，接着用文绉绉的話術表示他和妻子走到這一步“很遺憾”。

彭昌傑公開向楚楚發送律師函，提出離婚，同時告她造謠，而且把她拉下水，說她有跟另外一位電競選手也發生過身體關系，兩人聊天記錄裏甚至有“我18cm”這種露骨的話。這位選手還是現役，以前經常賣小天使人設，cp粉很多，這樣的反差，戰場急速擴大。

楚楚馬上回應那是她和彭昌傑交往前，而且曝光了一些彭昌傑口嗨自己女解說和女粉絲的言論，把他拉進性別對立的深淵。

沒有想到，有人又匿名投稿，指出楚楚曝光的截圖是群組。而投稿人當時也在群組內，不站隊，單純嫌熱鬧不夠大，想當樂子人，曝光了更多記錄。

其中一位女粉頗多的電競選手有很多發言，說給自己送禮物做應援的粉絲“全在發情”，說現場看比賽的女觀衆“穿那麽騷”。

還有一段，被單獨截出來，沒有上下文，他說：“死了人的房子怎麽能要？哦，沒死？那下面也松了。”

然後楚楚突然生氣，一改開得起玩笑的風格，回複他說：“閉上你的狗嘴去死。你沒媽是吧？”

網友大概只會看得莫名其妙，抓住其他的噴就完事。

但李菜看懂了。

在說她吧。

他們孩子夭折的事，瞞着圈外人，可是圈內總還是有人知道。

趁着目标轉移，cici趕緊從輿論中脫身。但難得現在關注這麽多，她趕緊發了自己小孩做童模的出道作海報，用熱度套一波現再說。

事情過去，電競選手也不會受影響，照樣比賽，照樣直播，照樣賺錢。

每個人看似自由，但好像又不是這麽回事。大家在一個名利色都觸手可及的地方。這裏看似是天堂，年輕且頭腦空空的孩子們也能賺到大錢，可是，要面對的欲望也更加猛烈。

要走的事，李菜告訴了楚楚。楚楚堅持要請她吃個飯，李菜拒絕了半天，最後還是答應了。她穿着簡單平價的衣服，帶着柑橘幹巧克力。

柑橘幹巧克力不是買的，而是李菜在家自己做的。把柑橘片烘幹，塗上巧克力再風幹就行，非常方便。

晚上要和李彤吃飯，她順便處理了排骨，調了醬汁，提前鹵了鹌鹑蛋。

做飯的快樂又回來了。剁排骨的時候，李菜還哼起了歌。

楚楚訂了店，發現是日料時，李菜忍不住又想起了cici。cici最喜歡的菜系就是日料。胃口一樣，愛好也差不多，cici和楚楚不是無緣無故成為朋友的。

cici現在在做什麽呢？

李菜要走了，沒有告訴她。要是她知道，會怎麽想？可能什麽都不會想吧。李菜只是她人生裏的過客。她和其他人也只是李菜的過客。

楚楚換了發型，臉沒有變，還是一樣可愛。

李菜剛走過去，楚楚就很自然地握了她的手。李菜把東西交給她，楚楚也是真的開心，就像過去收到她送的臍橙時一樣，笑得很燦爛。

omakase的師傅提醒李菜用手拿着吃，不要用筷子。李菜不習慣，楚楚小聲說：“沒事的，你用就好啦。”然後自己也換了筷子，兩個人朝對方笑。

這麽多年，好像什麽都變了，又好像什麽都沒變。

楚楚說：“我們的事，你應該也知道了吧？要不是為了流量，其實，我也不想把這種私人的事情拿到臺面上處理。”

李菜說：“嗯。”

“你知道嗎？發第一條的時候，我最先想到的是我爸爸。他最讨厭我丢人現眼了，肯定會很生氣。但是，我轉念又一想，反正他也早就不管我了。”

“……”

“我第二個想到的人就是你。”

“為什麽？”

“是真的，”楚楚雙臂收攏，從背後看，苗條的身材是完美的倒梯形，顯得楚楚可憐，“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其實最開始，cici挂我的時候，我也想到了你。那麽多人裏，我最不想你知道。可能因為我把你當成真朋友吧。”

李菜不帶任何喜惡，只是好奇：“那為什麽要做呢？”

楚楚笑了，低着頭說：“哈哈，不知道呢。”

“……”

“不知道為什麽，覺得好像也不是不能做。他們沒有結婚，而且彭昌傑那麽有錢，我又沒有特別喜歡cici。”

“……”

“別聊這個了。”楚楚說，“再跟我講講你和李耀祖的事吧。”

“啊？”

“cici也會跟我說她和彭昌傑的事。他送她一輛賓利，給她建了基金會，和她去挪威看極光。你還記得嗎？以前我們出去，你也說過你們的事。你說，高中的時候，你們一起來上海。你在商場櫥窗看到名牌的實體店，很想進去轉轉，但沒有錢，看起來也很吓人。回去的車上，他送了一個錢包給你，花光了所有的錢。”

李菜有點不好意思：“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楚楚笑着說：“那時候我在想，你們肯定會分手。因為這裏誘惑很多，愛又脆弱。但你們走下去了。我又想，你們應該到死都分不了。”

“……”

“我聽COR的熟人說，他舊傷又複發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算了。”李菜望着前方，聲音很輕，卻很堅定，“他已經退役了。不管因為什麽，有什麽妨礙他。只要他還能走，我就希望他能到我這裏來。就算走不了，只要他有手機，記得我的號碼，打給我，我去接他也可以。假如他還能走，也有手機，有話費，沒有失憶，但他不來，那就說明比起我他覺得別的東西更重要。”

“或許他只是太笨了，看不透。”

“那他要趕緊想明白。”

“李菜？”楚楚看着李菜。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李菜，很傷心，可是很酷。

李菜目不斜視：“要是他不想明白，就一輩子都偷偷想我好了。”

她深呼吸了一下，然後用筷子把壽司送進嘴裏，用力地咀嚼。

吃過飯，李菜坐車走。楚楚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她離開。車越開越遠，她回過頭，直到楚楚消失不見。

李菜回到家，把宵夜做好。李彤回來得有點晚，情緒已經平複了許多。

李彤表面不樂意，一看到排骨，一連加了兩次飯。李菜吃過了，笑眯眯地看着她吃。

李彤絮絮叨叨：“別人都往前走，往上走，争取去更好的地方，你怎麽還後退了呢？你可不要被那些佛系、消除精神內耗的狗屁洗腦。我最讨厭那些整天就知道說什麽‘活出自我’‘遵從本心’人……”

“我知道，”李菜給她碗裏加了點湯汁，“我也讨厭。”

“……”

“想都沒想過‘自我’是什麽的人，卻想決定怎樣生活，太搞笑了……你放心，”李菜笑了笑，“我只是想過得舒服一點，住大點的房子，加班少一點，養好身體，活得久一點。就這樣。”

李彤沒什麽話好反駁了，乖乖用泡滿排骨湯的白米飯堵住嘴。

房子直接轉租給李彤，行李寄到老家。

李菜回去了。

到了省會，她先找的工作。

出乎意料，定下來得很快。如今的招聘App很好用。她的履歷裏有一些項目，經營自媒體也算經驗，加上還有語言證書，最重要的是，李菜的要求不多。

還是電商相關，她以前做過，如今也容易上手。工資不高，但是，她問了同事，得知不太加班，老板也随和。

但李菜覺得可能會倒閉，所以也在看其他地方。

找到工作以後，李菜才到處去看房子。手頭不缺錢，房租也不貴，可以一個人住。天氣涼爽，不會太熱，也不那麽冷，她穿着長袖的連衣裙，不着急定下來，多轉了幾圈。

最後選的房子有點舊，牆壁褪色了，看着有點髒。窗戶外面就是樹，夏天蚊蟲可能會很多。過去這裏是房東一家人住，雖然有家具，但都是二手貨，清理掉要自己花錢。

看房子的時候，李菜發現客廳牆壁上有幾個标記。

上面有幾條線，旁邊寫着數字。

房東說：“是以前我們給小孩量身高畫的。”

“多大了？男孩女孩？”

“男孩子。十四……十五歲了吧。明年高二。”

“在本地上學？學習緊張嗎？”

“哎呀，最難帶的時候，就是為了他讀書方便才搬的家。一點都不聽話，天天就知道玩游戲，玩那個什麽……什麽什麽‘夜’，你們年輕人應該知道啰！急死我們了。”房東笑着，皺紋和幸福從眼角散開。

李菜也笑了。

上班的公司環境很安靜，同事比較內向，但李菜也不想和人搭話，下班就回家。

李菜花了很多時間去打掃衛生。

地板都要擦，洗手間刷幹淨，不要的東西扔掉，保留的堆到一起。她一個人住在主卧，床對面的牆上有以前挂過婚紗的印記。黃黃的污漬挂在牆壁上，像是提醒人，有什麽事曾經發生過。

周末的時候，李菜的媽媽來了。

媽媽才剛退休，已經報名了老年大學。聽說學費很便宜，兩千一年，之前她跟李菜提起，李菜直接轉賬。這點小錢，她無所謂。給媽媽找點事做，總比讓她閑着，天天來催她再婚好。

媽媽把錢退了回來，說：“有補貼的……你什麽時候見見我同學的兒子不？”

李菜回：“晚安。”

媽媽在她的新家轉了轉。李菜剛上大學時，爸爸媽媽動不動就懷疑她的決定。在他們眼裏，大城市總是可怕的，尤其李耀祖能賺那麽多，沒準都是陷阱。到現在，媽媽已經習慣相信她。

媽媽說：“你爸爸肺不好，不過醫生說不是大問題。他明明不抽煙的嘞。還是累了。”

李菜說：“你們多注意身體，我現在回來了……”

“那有什麽。”媽媽打斷她，“生老病死，這是自然現象。你回來好，我們放心，有什麽事也能相互照應。你不會不理我們，這就算盡孝了。至于能不能治，有沒有錢治病，這都是命。”

李菜沉默了。

“幹什麽？”媽媽問。

“舅舅也說過差不多的話。”

“胡雪峰？”想起那個弟弟，媽媽臉上浮現出笑容，“那個傻小子。也是沒出息，讓他小小年紀就享福。要是他還活着，唉。”

“哈哈哈。”

準備走了，媽媽又小聲說：“你這個工作要是不好，讓你姨媽介紹你去廠裏做個文職也行。反正你只是找點事做，離婚也分了錢……”

“媽媽。”李菜打斷她。

她們坐車回家。如今，藥店還在開，樓下的宵夜店已經關了，換成了冰棍批發。爸爸買了鲫魚煮湯喝。

李菜還是和奶奶一起睡，老人家睡得早。李菜也沒什麽事可做，索性早點睡覺。

奶奶撕開膏藥，讓李菜幫忙。一老一小，兩個女人坐在床上。人老了，皮膚松松垮垮。有一天，李菜也會變成那樣。遲早的事，不用着急。藥的香氣有催人安寧的效果，李菜替奶奶把衣服拉下去。

奶奶背對着她，突然說：“怎麽樣？”

李菜正直起身來，掉頭把膏藥紙放到床頭。她回答：“什麽……”

奶奶不轉過臉來，用那張操勞了一輩子的脊背問她：“你去那裏看過了，在那裏過日子怎麽樣？不是畜生了嗎？”

如今的李菜一笑了之：“人就是畜生呀。吃草，做事，活到老，活到死。”

人的生命和牲口一樣，出生，成長，勞動，然後死亡，埋到地下，腐爛成泥土。至少絕大多數人都這樣。他們是海洋裏的一滴水，不會撼動陸地，幹涸時也寂靜無聲。

他們只活在自己的生活裏。

奶奶回過頭，表情淡淡的，眼睛太渾濁了，看不出是不是在看她：“後悔嗎？”

李菜笑着搖搖頭。

可他們的生活不會毫無意義。

“這就對了。不要後悔，反正都過去了。只要踏踏實實的……”奶奶碎碎念着，躺進了被窩裏。

李菜關上燈，靜靜地等夢來。奶奶睡着了，鼾聲時起時伏。她還是會想李耀祖，但是不會去找他。

人像牲口一樣活着，但牲口不明白愛的感覺。李菜有過李耀祖，有和他在一起的回憶，知道他愛她。她手頭有一點幸福，能夠支持她走下去。她是人，去了想去的地方，做了想做的事。即便庸庸碌碌，平凡到不值一提，但有人會記住她。這就足夠了。謝謝李耀祖。

這麽說很離譜，李菜竟然認為生活的意義是一種感覺。但離譜的事每天都在發生，這麽想，又沒那麽不可理喻。

睡着以前，她擦掉幾滴眼淚，暗自決定，還是養條狗吧。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