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藍河剛走,魏琛就趕回了客棧,瞧見衆人的面色都不太好看,不由得吃了一驚。待弄清事情緣由後,魏琛的眉頭也皺了起來:“這一時其他門派也趕不過來那麽多人,放出這個消息,劉狗怕是知道來的都沒什麽精英高手吧。”
“那前輩一個人可怎麽辦?”喬一帆忐忑地握緊了腰間的劍。
“你們能打的幾個先從陸路過去,不要聲張,也先別進城門。我現在就渡江去輪回宗搬救兵。”魏琛吩咐完,又補了一句,“藍河是自己人,莫要傷他。”說罷就又風塵仆仆地走了。
“我和小安、小羅留下,你們速速出發吧。”陳果也當機立斷地要給衆人收拾幹糧。
安文逸卻開口道:“我也去。不過你們不用顧着我的腳程,我自己去便可。”
陳果點頭應允,幫他把藥箱也拾掇了一番。
而此時藍河已行了三分之一的路程。他還把兜裏的銀子掏了個空,央着船夫們能多快就多快,甚至還自己親自上手跟着劃槳。看這日頭,能堪堪趕上都已經是萬幸了。
杭城裏,葉修正坐在一間茶肆裏,同方銳吃着菜。
“老哥,你這四象萬儀陣也太難了,叫我上哪兒去尋這麽多高手來?且不說外門弟子夠不夠,你這主位上的四個,沒有封神榜的人根本就使不出來。”方銳看着手裏的圖紙,皺着眉嚷嚷。
“你一個,沐橙一個,我一個,再費點口舌把孫翔給……”葉修還沒說完,方銳就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他還不得和你打起來?”
“這點小事,方大神還要同我謙虛?”葉修氣定神閑地繼續吃菜。
“你妹啊!真是——真不知道該怎麽說你!”方銳見他毫不客氣地把肉菜都要夾完了,急忙拿起筷子同他搶了起來。
葉修吃完以後就在一旁靜靜地喝茶。方銳盯着他瞧了半晌,直到自己不小心咬到了茶葉嗆了一身茶水後,才忍不住又開了口:“我說,你這下午去,真沒問題?”
葉修發出一聲輕笑,想摸自己的煙槍卻發現沒帶,只好摸了摸千機傘的外殼:“天塌下來也有我頂着。你只管擺陣去。”
“好吧。你多——你好自為之。”方銳剛要出口的“多保重”在看到了葉修優哉游哉的表情之後,又咬牙切齒地改成了“好自為之”。
申時,葉修準時赴約。這一次,剛剛勉強修葺好的凹谷比武臺旁空無一人。四面倒是有不少來看熱鬧的百姓和各門各派的外門弟子,不過都躲得遠遠的,生怕又出什麽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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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修獨自走上了比武臺,腳印在身後卷起了漫漫黃沙,十分蕭索。這原本該是酷暑的太陽,照下來竟滿是清冷之意。
天地五行,真是遭了大罪了。
葉修足足等了半個時辰,劉皓才大搖大擺地從對面的山頭現身,身邊跟着包得只剩下眼睛露在外面的陳夜輝和其他幾名同他相熟的內門弟子。
“喲,葉哥,來得可真夠早的啊。”劉皓伸了個懶腰,伸手扣上外袍,一副剛起床的樣子。
“你遲到了。”葉修不鹹不淡地說。
“遲到?葉哥你可真會說笑。都走這麽長時間了,還想對我說教?”劉皓揉揉鼻子,笑得很是張狂。
“你身為嘉世教的帶頭人,自然要做表率。”葉修平靜地說。
“嗬,葉哥也知道,現在的帶頭人不是你啦!哎喲,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劉皓拍起手來,假模假樣地鼓起掌來,“不耽誤時間了。我可是很期待葉哥辣手摧花呢!”
說罷,他向旁邊一讓,身後走出來一位衣衫飄逸、發若流雲的傾城美人,只是美麗之中帶着六分英氣、兩分薄愁,手臂上架着一個暗紅色的粗筒火铳,盤起的長發上還有一根墜着銀鈴的碧玉簪。那女子擡起頭時,面紗被風掀動,她索性扯下來随手扔了,露出了一雙哭腫了的眼睛。
正是蘇沐橙。
葉修凝目望去,不覺也是一怔。
蘇沐橙一步一步走得極慢,一直走到了比武臺上才開了口:“邱非和聞理被他們關起來了,沒找到在哪兒。他說我若是不出場與你比試,就要殺了他倆。”
葉修了然地點點頭,伸手拍了拍心口,示意她不要擔心,還沖她眨了眨眼。
蘇沐橙破涕為笑:“好。”說罷她就擡起了炮口,瞄準了葉修。葉修也撐開千機傘擋在了身前。
蘇沐橙接連三炮過去,炸得滿場黃沙彌漫。沒想到風煙散盡之後,葉修卻撐着千機傘半跪在地,還一邊不停地咳血。他身上外袍盡毀,留下了不少燒灼的痕跡,看樣子竟是只出動真氣擋了一番,根本就沒有撐開千機傘。
“葉修!”蘇沐橙花容失色,急忙跑過去,葉修卻在她離自己三步遠的時候擺手讓她停下,一邊踉踉跄跄地站了起來。滿場的看客也都噤了聲,目不轉睛地盯着場內,只見葉修努力站直了身體,深吸了一口氣,真氣外放,把自己的聲音傳到了四面的山坡上——
“剛才三炮,是我葉修該受的。”
“第一炮,是我沒盡到教主責任,放任了教衆為非作歹,攪得人間烏煙瘴氣。”
“第二炮,是我沒盡到武林盟主的責任,疏了對嘉印山的看護,平白累得那麽多百姓受傷。”
“第三炮,是我沒盡到一個修道之人的責任,我不否認我叛教另投,雖事出有因,但道義有虧。”
“我葉修,在此給天下賠罪了。”
說罷,他彎腰一鞠到底,忍不住又開始咳血,身形搖搖欲墜。蘇沐橙急忙跑過去扶起他,淚水糊了一臉:“你為什麽不躲?為什麽不用千機傘?”
“傻孩子……要是知道吞日傷了千機傘……我就是死了……你哥也不會放過我的……咳咳……”葉修擠出了一絲笑意,擡起手想去摸蘇沐橙的頭。
“你才傻……”蘇沐橙已是泣不成聲。
就在這時,山頭上又出現了一個身影,正一步一個趔趄地拖着兩個人走過來——卻是孫翔。
就在半個時辰之前,孫翔總算是找到了關押邱非和聞理的水牢,救他倆出來的時候還火冒三丈:“那家夥真是人面獸心!我還以為你們被關在地牢裏,怎麽找也找不到!這哪裏是能住的地方!”
邱非和聞理雖然很詫異來救他們的是孫翔,但還是真誠地道了謝。
“哼,我可不是特地要來救你們的。要不是蘇沐橙苦苦求我,我才懶得管你們呢!”孫翔說着丢給兩人幹淨的衣衫叫他們速速換上,“這衣服就不用還了。我多得是!”
邱非和聞理心頭一熱,拼命憋着笑。換好了衣服後,孫翔發現兩人身上還有些傷口發炎化膿沒處理,可門派裏的醫師又被劉皓帶走了,信任不得,竟幹脆拖着這兩個少年到了比武臺這裏來。
見到邱非和聞理被救出來了,蘇沐橙和葉修也放下心來。卻見孫翔毫不猶豫地把邱非和聞理扔在地上,取下背着的卻邪就朝劉皓刺去:“關人關水牢?這就是你對待內門弟子的态度?看我今天教教你‘孫子’的‘孫’怎麽寫!”
他的聲音一點都沒壓着,滿場都聽見了,頓時嘩然一片。
葉修不禁莞爾:“是不是得找個人教教他怎麽擠兌人?這樣出去可不行啊。”
蘇沐橙點點頭也笑了,孫翔卻又朝她喊話了:“喂!你求我的事我可已經辦好了!他們兩個還有傷沒治,你快點帶他們走!”
葉修拍拍蘇沐橙的肩,示意她快走:“我這裏無妨,你先帶他們去。”
蘇沐橙還在猶豫,突然轉頭看見藍河從人堆裏擠出來,正跌跌撞撞地朝這裏跑來,不禁也笑了:“既然嫂子來了,那我可就先走了。”說罷,她将吞日往肩上一扛,朝邱非那裏跑去。
藍河急匆匆地跑上了比武臺,看到葉修身上濺的血跡,頓時眼眶一紅:“你怎麽這麽不小心?”
他正努力架起葉修的肩膀想扶他離開之時,地面又震了三震。葉修眸光一凝,急忙推開藍河:“你快走!是梼杌!”
果然,劉皓所站的方位出現了一只沒見過的妖獸。葉修喃喃道:“人面虎足,豬口犬毛,尾長丈八……這家夥竟然堕妖了嗎?”
葉修所念的正是古籍中對于梼杌的記載。可上一次他見到的梼杌并不是這副容貌——它此刻的“人面”已俨然是劉皓的樣貌了!再一看原地,哪裏還有劉皓的影子?
那梼杌嘶吼了一聲,甩着尾巴,伴着陣陣悚人的怪叫朝比武臺沖過來:“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門派教主都不肯予我,那我把這天下都吃了也無妨!”
藍河站在一旁,卻呆愣着沒有走。他也未曾想到,一個人竟然會為了私欲而甘願堕妖。這可是上古兇獸啊,廢了一生善果放棄往生,真的值得嗎?
葉修瞥見魏琛領着周澤楷和江波濤過來,急忙大喊了一聲:“方銳!先起陣!”魏琛聞言便也朝方銳那邊靠攏。孫翔愣了一下,也跟着跑了過去。
葉修這才放下心來。四象萬儀陣就算沒有他也能順利起陣了。
一直吊着的心突然一松,他忍不住又是咳了兩口血,這才發覺藍河還警覺地橫劍站在他身前,提防着可能出現的突襲,不禁皺緊了眉頭:“你還不快走!”
“我若是不走,你就會再一次地偷偷把我丢下嗎?”藍河背對着他,卻身姿如松,語氣如蘭。這句話雖然輕得像一陣風,卻重得像一柄千斤錘,砸在了葉修的心上。
藍河的長發如絲,掠過他的臉頰,葉修一時竟是啞口無言。
那邊的四象萬儀陣正徐徐聚起真氣,正是各就位的時候,蘇沐橙也先走了一步,竟沒有哪個人能騰出手來勸勸這個小劍客。葉修只覺頭疼。他知道自己此刻氣血不暢,運不得真氣,确實拼不過梼杌,但只要四象萬儀陣及時趕得上就——
葉修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這梼杌和劉皓合為一體,那可是還得算上劉皓的功力。只見梼杌淩空踏過的地方都漾起了一圈圈暗黑色的波紋,竟是比他預想的速度快了數倍就到了跟前。
——那一瞬間,葉修感覺他什麽都聽不見了,只能看着藍河的動作在他眼中放慢了數十倍,手裏的長劍在空氣中劃過一個漂亮的弧線,側身擋在了他的身前,而梼杌的利爪就那樣撕上了藍河的胸膛,血盆大口也咬上了藍河的左肩。
——可即便是這樣,葉修伸出去的手都沒能抓住藍河。
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灰白,只剩下了藍河這一抹色彩,水藍色的長袍被刮得獵獵作響,衣角劃過他的臉龐,帶着絲絲的癢意。那揚起的長發,曾被他無數個夜晚捧在手心裏把玩。
是絕色。
是人間絕色。
若他一去,人間再無真絕色。
藍河向後倒在了葉修的懷裏,鮮血轉瞬就将他水藍色的衣衫染成了鮮紅。而四象萬儀陣終于發出了驚天動地的一擊,将梼杌卷入了真氣的絞殺網中。
葉修抱着藍河,顫抖的手怎麽都握不住藍河的劍。
“你這是何苦——”
藍河微微擡了擡眼皮,竟是笑了出來,艱難地吐出了一句話。
“因為——我……心悅于……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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