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番外】淄右先生

葉修與藍河的大婚結束後,唐柔的父親唐書森還留下來住了一個月。他見女兒已經能夠獨當一面,又有武藝傍身,還向陳果和葉修鄭重地道了謝,甚至出資替興欣圈了一塊地作為将來的門派駐地。

臨走之前,唐書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陳果便替唐柔問了出來。

“不知道你今年還回不回去過年?”唐書森糾結了一下還是委婉地開了口,“你娘還有你大哥二哥都很想你。”

唐柔笑着給她爹遞了一碗涼茶:“看情況吧。不用擔心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陳果見唐書森就這樣依依不舍地登上了馬車,不禁在心裏暗道了一句,恐怕他還想說自己也想她了吧?要不然又怎麽會答應葉秋千裏迢迢來了這兒押送聘禮?可惜唐柔這傻丫頭,根本就沒聽出來她爹的言外之意吧?

陳果擡起頭,卻見唐柔久久地伫立在客棧門前,望着馬蹄卷起的塵土一語不發。她正要過去勸慰幾句,卻聽唐柔“咦”了一聲。

“怎麽了?”

“我的琴法師父好像來了。”唐柔指了指來路上的一架馬車。那架馬車遠看呈素色,上面還覆了一層絲絹,車轱辘上有個形狀像琴的軸片,行到近處才發現車身上有很多典雅飄逸的紋飾。

“唐柔?”馬車停了下來,小窗的簾子被挑起,探出了一個腦袋,“原來你在這兒啊?”

那女子跳下車,身後背着一個巨大的琴匣,卻絲毫不妨礙她的步伐。她身穿一襲淡雅的長裙,卻披了件火紅的外袍,年約三十五,略施粉黛,眉目婉約,卻透着一股飛揚的神采。這正是唐柔之前學琴的師父,琴法大家河陽夫人。可惜唐柔快要學成之時卻突然覺得了然無意,這才辭別了她,另尋他處。

陳果便熱情地邀請河陽夫人進了客棧歇腳。河陽夫人原來一直居住在東海一帶,此次卻是因為一些緣由而出行。

“你都跑了,我不得再找個人來繼承衣缽麽?”河陽夫人性子頗豪邁,一手拎起酒壺就對着嘴裏倒了起來,一邊打開琴盒,随意地彈撥了幾下。

“那還真是抱歉了。”唐柔笑了笑,“不過我猜你是為了找他吧?”

河陽夫人有些羞惱地把酒壺往桌上一拍:“你別胡說!”

“可你這眉眼帶笑的,肯定是聽說了些什麽吧。”唐柔捧着涼茶碗,笑得有些狡黠。

河陽夫人只好紅着臉承認了:“不錯,我是聽說了。他好像往西域那邊去了。所以我也想去西域那邊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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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河陽夫人早年曾在齊魯境內遇到過一個號“淄右先生”的人。那人年約十八,帶着一支長笛在四處游蕩。河陽夫人碰到他時,他正坐在懸崖邊的一棵樹上,自顧自地吹着。他說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要往何處去,依稀記得有家人,卻無法回憶起具體的名姓。

“但他那長笛吹得可真是好。我這輩子都沒再聽過比那更好聽的笛聲了。”河陽夫人回憶着,臉頰上飄起了兩朵紅雲。

後來她就給自己取了個“河陽夫人”的名號,取自“君居淄右、妾家河陽”,苦練琴技,終于成了一代琴法大家。但她之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淄右先生。

二十年過去了,她一直未嫁,就是在等一個人的音訊。如今終于被她等到了,她便迫不及待地出了山。

“多謝諸位款待,我這就要繼續趕路了。”河陽夫人飽餐一頓之後便要辭行。

“你我師徒一場,我無以為報,不如護送你去一趟西域吧,也算是還了我承了你的情。”唐柔卻忽然開口喊住了她。

“如此甚好,我求之不得。”河陽夫人喜滋滋地答應了。

“小藍,你想不想去西域玩一玩?要不我們也一起去瞧瞧熱鬧?”葉修悄聲問藍河。

“行嗎?”藍河有些驚喜地問。

“我也要一起!”蘇沐橙也探出頭來,伸手拉了拉唐柔的袖子,一邊沖葉修與藍河二人眨了眨眼。

陳果站在葉修旁邊,早已發現了他倆的小動作,不由得嫌棄地擺擺手:“去吧去吧。省得在這兒礙眼。”

魏琛與方銳十分贊同地點了點頭。

藍河腼腆地撓撓頭:“我們會留心西域有什麽好玩的,給大家帶點回來。”

“你瞧瞧人家藍小哥,多懂事。”陳果一臉慈母般的笑容。

葉修:“……”

于是一行五人,兩輛馬車,就這樣踏上了前往西域的旅途。

一路往北去,風漸冷。再複往西,日頭又熱了起來。早晚的溫差有逐漸加大的趨勢。三個姑娘都捧起了小暖爐,倒是葉修把藍河的手毫不客氣地就拉到自己的懷裏焐熱。得虧他們不在同一架馬車上,要不然光是三個姑娘鄙視的眼神就能凍死他倆了。

因為河陽夫人急着趕路,所以來路上幾人沒有做過多停留,只等回來路上再好好玩耍。即便是這樣,車窗外與中原風格迥異的房屋與行人也讓他們大飽眼福。他們還時不時停車去買幾個餅子嘗嘗鮮。

行了一個月,已到了九月中旬。金秋時節,西域也是一片大豐收的景象。

“到了到了!就是這裏!”剛進一座大城,河陽夫人就激動得扯壞了車窗的簾子。

在城中一幢大茶樓的前邊,擺了個戲臺般的東西,不少膀大腰圓的武士正在上面争鬥,而在一旁臺下的椅子上則坐着一位長發少年,穿着寬松的長袍,長長的袖子安穩地覆在膝上,腰間則有一支長笛,色澤溫潤翠綠,似乎是上好的翡翠制成的。

然而當那人将臉轉過來的時候,藍河聽到自己的身旁和另一架馬車上都發出了奇怪的聲響——自己的身旁是葉修腳下一滑,下巴磕在了窗沿上,另一輛馬車上則是蘇沐橙直接把窗簾給扯掉了。

“怎麽了?”藍河疑惑地問,心裏卻有一個難以置信的答案浮上了心頭。

“是蘇沐秋。”葉修深吸了一口氣,“我們下車吧。”

蘇沐橙早已跳下車直撲那個人了,河陽夫人則一頭霧水地看向唐柔:“原來你們認識淄右先生?”

唐柔歪了歪頭,指着手足無措的蘇沐橙和坐着的那個一頭霧水的少年:“你不覺得他們倆長得很像嗎?”

河陽夫人盯着那兩人,突然面色一變:“……不對……我二十年前見到他的時候,他就這副模樣……怎麽會至今不變呢?”

唐柔怔了怔,小聲說了一句:“也許真的升仙了吧。”

而那邊,藍河正默默地圍觀葉修與蘇沐橙兩人一人一句地把那少年給說得稀裏糊塗。他能看得出來,這人的眼神雖然清澈,但并不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該有的稚嫩眼神,而是仿佛把紅塵看得通透了之後的釋然。

打聽完才知道,原來蘇沐秋的長笛吹得太好,這邊有大戶人家想把他留下做樂師,蘇沐秋還沒來得及拒絕,就有幾家争了起來,最後約定好擺個擂臺,誰贏了才能得到和蘇沐秋談條件的機會。

“我的記憶不太清明,只大概記得我一個人過了很久。我覺得這個世上應該有我非常熟悉的人,但我不知道該去哪裏尋。”蘇沐秋擡起頭,收起了落寞蕭索的神情,“我想,大概就是你們了吧?”

“你是我的兄長,他是你的好友。”蘇沐橙還想多說幾句,卻被葉修拉走了,“先把眼下這群人解決了再說,正好有些時日沒有活動筋骨了。”

“要拿你的千機傘過來嗎?”藍河見蘇沐橙已經去扛她的吞日火铳了,便問葉修。

“沒關系,有我這個煙槍就夠了。”葉修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卻發現藍河的臉黑了下來:“你什麽時候摸出來的?是不是又偷偷抽了?回來就沒收!”

葉修欲哭無淚,蔫了吧唧地提着他的煙槍上了場。

藍河站在場邊,聚精會神地看着比試,葉修與蘇沐橙的配合實在是所向披靡。而河陽夫人則萬分激動地同蘇沐秋攀談起來,說了一堆宮商角徵羽的事情,唐柔也興致勃勃地跟着一起聊了起來。

很快,擂臺賽就結束了。那些大戶人家的武士們有的灰溜溜地離開了,有的卻還想耍點手段,藍河正想拔劍上去,唐柔卻比他更興奮地随手摸了根竹竿就上臺去捅人了。

藍河一臉無語。

于是蘇沐秋就被他們邀請了一起同行,往來路返回。路上,葉修和蘇沐橙輪流給他講過去的故事,結果一堆人幹脆擠在了一架馬車上,樂滋滋地聊起天來。

“我是在河邊遇到你們倆的。沐橙當時正提個籃子站在石頭上,你拿根樹枝在河裏叉魚。”

“葉修剛來的時候,什麽都不懂。讓他去采蘑菇回來當晚飯,他采了一堆毒蘑菇,害得我們倆照顧了他三天,餓了好幾頓。”

“我們仨兒一開始是住的破廟,天天自己挖土竈,抓野兔回來吃,還在碼頭搬過箱子。後來你設計了繩軸,得了不少銀子,但有不少人因此丢了搬箱子的活計,我們還因此被追殺過。”

“葉修還當掉了他帶的一些玉佩換了些銀子,再加上打獵攢的,我們才趕在入冬之前買到了一間小宅院。”

“我當時聽說你們是從家裏逃出來的,要不然就要被族中親戚賣給人販子了。”

“我們倆小時候有習武的。你當時樣樣都能玩得很順手。”

“聽說你們倆本來不至于住破廟的,都是因為沐橙心軟,才出門就把帶出來的盤纏給了乞丐——”

“毒蘑菇!”

“被騙錢!”

“毒蘑菇!”

“被騙錢!”

“毒蘑菇!”

“被騙錢!”

藍河忍無可忍地捂住了葉修的嘴,蘇沐橙得逞地笑了起來。蘇沐秋也笑了,他問:“後來呢?你們不是說我們還封印了妖獸嗎?”

“——後來,隔壁搬來了陶軒。他當時剛把母親下葬,也是孤身一人。所以我們很快就成了好友,之後還一起創立了門派。只可惜……”葉修說着說着,突然有些失神。

“陶軒現在如何了?”蘇沐秋問。

“他……他做了他覺得正确的事。”蘇沐橙答道。

“那我呢?”

葉修與蘇沐橙突然沉默了下來,藍河卻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你變成了星星!”

“星星?”蘇沐秋好看的眉眼微蹙。

“很亮的星星,非常好看!”藍河忙不疊地說。

蘇沐秋垂了眼眸,溫柔地笑了:“過獎過獎。”

這個話題就這樣被帶過了。衆人一路走一路停,轉眼已進臘月。

快到京城了,蘇沐橙見到窗外有些好看的銀飾,便興沖沖地拉着唐柔與河陽夫人下了車。葉修瞟了一眼附近熱熱鬧鬧的一大片小吃攤兒,便也樂呵呵地下車了。車上頓時就只剩下藍河與蘇沐秋兩人了。

藍河默默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坐得更端正了一些,卻見蘇沐秋靜靜地望着窗外。歲月沒有在他的臉上留下印記,風霜卻洗掉了他眼裏的塵煙。他的笑容似乎在遇到他們之後就沒有再消失過,大概他自己并沒有覺察到吧。

藍河發了一會兒愣,突然忍不住開口問道:“他們倆說的,你現在有記起來一些嗎?”

蘇沐秋轉過臉向他看去,擡手輕輕撫過了長笛的圓孔:“我記不起,但我相信。”

他的眼裏好像盛滿了初春的山泉,冷冽卻清甜。藍河正暗自在心底感嘆,就見簾子突然被掀起,葉修遞進來兩支糖葫蘆:“快點吃!過會兒糖絲化了可就不好了。”

窗子裏突然伸過來一只手,舉着一支碧玉簪,竟與蘇沐橙那支意外地相似。

“哥,戴上吧!”蘇沐橙站在車窗下,充滿期待地舉着簪子——就好像多年以前,小小的蘇沐橙站在竈邊,踮起腳要往鍋裏放槐花的樣子。

蘇沐秋突然眼眶一熱。他伸手接過了碧玉簪,把長發撩了撩,簪了上去。

“我哥定是天下第一美人!”蘇沐橙拍手笑道。

蘇沐秋眉心輕展,伸手摸了摸蘇沐橙的頭,也笑得更歡了:“舍妹才是。”

河陽夫人掩嘴而笑,唐柔靜默地站在一邊,似乎在思索着什麽。

“不如就近找地方吃個飯吧。”藍河及時拿糖葫蘆堵住了葉修的嘴,衆人皆表示了同意。

酒足飯飽後,衆人正打算上車,唐柔卻站在車旁不動了:“你們先回去吧……我……我想回京城一趟。”

蘇沐橙有些訝然地望了她片刻,似乎明白了什麽,便推了推葉修:“不如你做個東道主,也請我們在京城吃頓好的吧。”

她狡黠的笑容讓藍河也明白了過來。唐柔見狀,便又上了車。

葉修了然地點點頭,側過臉同藍河笑着說:“我們也回家吧。”

藍河也回以一笑:“好,回家。”

有家人的地方便是家,正是——

萬裏歸來仍年少,此心安處是吾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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