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經世的露水
1. 01 經世的露水
《北城有雪》
文/明開夜合
獨家發表
2021.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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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路上最後的一個過客/最後的一個春天/最後的一場雪/最後的一次求生的戰争
——保爾·艾呂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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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周彌出門之前不知道北城今日有雪。
沙發扶手旁高幾上放了一盆水仙花,暖氣足,花苞已經放了,鵝黃色花蕊,映襯朱紅色屏風,有點俗伧的審美。
有人說着話推門進來,撲進一陣寒風。
周彌擡頭去看,玻璃上結了一層霧氣,拿指腹一抹,窗外門廊的燈下,輕絮飄揚,才知道下雪了。
穿旗袍的女服務生将這人引進包房,轉身又來詢問周彌茶水要不要續杯。
此前她已問過兩次,周彌都說在等人,不用了。一再詢問,明顯趕人的意思。女服務生禮貌微笑,站遠了,飄來打量的目光卻難掩鄙夷。
當她是來撈的,她知道。
周彌笑一笑,不在意,低頭,手指繼續滑動手機屏幕,把半生的耐心都耗在這兒。
室內過分暖和,漸漸眼皮沉重,歪頭打了一個盹,無端驚醒。
解鎖手機,屏幕還停留在打發時間的消除類小游戲上,右上角,手機電量不足20%。
退出程序,切換到主界面,時間顯示已是後半夜。
不知道是不是消息有誤,恐怕今天是等不到了。
周彌站起身,穿上大衣,拎上斜挎包,準備走。
樓上忽地傳來腳步聲。
暫緩一步,擡頭去看,一個身形微豐的中年男人,正講着電話下樓。
這人明顯一身富貴裏浸淫出來的氣派,顯年輕,看不大出年紀,說五十恰當,說四十也行。
周彌辨認了片刻,朝男人走過去,直直擋在路中。
男人目光瞥過來,一時怔住,眯住眼,瞧了她半晌,臉色錯愕,繼而凝滞,仿佛白日見鬼。手頭的電話,也趕緊兩句話撂下了。
周彌往前再走兩步:“孟劭宗孟先生?”
男人看着她,神色沉冷,不接話。
周彌自報家門:“我姓周,叫周彌,是周……”
孟劭宗聲音極冷,“……誰派你來的?”
聽語氣,是已經認出來了。周彌往大門的方向微一仰下巴,“能借一步說話嗎?”
“有什麽事,就在這兒說。”孟劭宗看她的目光,有種看見髒東西的厭惡和不耐煩。
周彌神色坦然,“我是來借錢的。急用,請借我二十萬。”
話音一落,她瞧見一旁站立的女服務生,瞳孔都放大兩分。
孟劭宗一霎眉頭緊蹙,“周……姓周的沒跟你說過,這事兒已經兩清了?”
他說完“周”字之後,沉眉思索了片刻,明顯已經忘了,周彌的媽媽到底叫周什麽。
周彌:“說過的。”
“有什麽事,你讓她來。”
周彌聲音再平靜不過:“恐怕不行。”
孟劭宗耐心盡失,揮手臂趕她走,“你叫她直接聯系我。我跟你沒什麽好說的。”
“她三年前就死了。”
空氣靜了一霎。
孟劭宗神色又是一滞,眯眼瞧她,半晌,牙縫裏擠出一句:“你到底想耍什麽花招?”
“我真是來借錢的。”周彌看着,“當然,你有不借的自由。只是你不借,我就只能去走別的門路。就怕到時候鬧得不好看……”
孟劭宗臉都黑了,“你膽敢鬧到我家裏去……”
周彌輕輕地揚了一下眉,“我原本沒打算做得這麽絕,你倒是啓發了我。”
“你……”
“我已經聯系好了,去給一個畫家當模特,那畫家挺有名氣,一幅畫能拍到八位數。到時候畫作放出去,人人都會知道,那個裸-模,是你孟劭宗的……”
“閉嘴!”孟劭宗急聲打斷。
周彌始終語調輕緩,空靈的音色裏,有冷玉清霜的質地,說這麽一番寡廉鮮恥的話,竟也能有種無辜感,好像逼不得已:是你不配合,不怪我無恥。
言辭之間同時透出幾分無所謂的态度,叫孟劭宗無端生出些畏懼。
由不得他不信,這事,或許她真能幹得出來。
樓梯頂上忽地傳來很輕的一聲笑。
孟劭宗惱然轉頭。
一個男人拾階而下,腳步聲中,一聲清脆的,滑動打火機小砂輪的聲響。
周彌也擡眼去看。
寒冬臘月,男人只穿稍顯單薄的白色襯衫和黑色長褲,手臂上挽一件深灰色羊絨料子的大衣。
分明是打攪氣氛的人,偏偏置身事外地慢條斯理。
薄薄的火光跳躍,他湊攏了将煙點燃,方擡頭,微微一笑:“抱歉了孟總,不是有意偷聽私事。我有事先走一步,你們慢聊。”
孟劭宗按捺怒火,陪個笑,“宴西,下回我做東,還請賞光。”
男人微一點頭,“好說。”
他往外走,和周彌錯身時,無意間轉眼瞥她一眼,眼裏有種風雪俱滅的清寂。
孟劭宗後悔沒聽從周彌的建議,“借一步說話”,這時候方亡羊補牢,叮囑那女服務生,但凡往外放一句話,後果自負,然後喊上周彌,出了大門。
外頭風雪漫天,孟劭宗的車已經開過來了,司機遠遠地停在路邊。
孟劭宗急于将周彌打發,問她要了一個賬號,打了個電話,片刻,周彌就收到了轉賬的消息。
二十萬于他是小數目,平日裏手指縫裏漏點兒也比這多,為了不多生是非,寧願選擇息事寧人。
卻也不忘警告周彌:“這事沒下次。你好自為之。”
周彌笑笑,“孟總放心。我比你更不希望我們再次見面。”
孟劭宗不再與她理論,認了今天的一身晦氣,轉身便上了車,很快消失于雪夜之中。
周彌的大衣不禦寒,風口了站了片刻,禁不住雙腿打擺子。
後半夜的雪天,車難打,打車軟件等了許久,附近沒車,無人接單。
周彌裹緊衣服,迎風往大路上走,那裏車多一些。
只顧悶頭走,被風推着行三步退兩步,直到身後一聲鳴笛,她下意識轉頭,才發現跟了一輛車,低調的黑色奔馳,風大,沒聽見駛近的聲音,倒像是憑空出現的。
她站在路燈下,拂開撲在臉上的頭發,眯眼望去。
車窗落下,後座上的正是方才大廳裏的那個男人,似笑而非笑的眉眼望她,聲音被風雪裹扯,聽不大真切,“去哪裏,我送你一程?”
周彌說不用,道了聲謝,轉頭繼續走。
四五分鐘,回頭看,那車還跟着她。
雪又大了幾分。
周彌走着走着,漸漸停了腳步,轉身,那車也跟着停。
仿佛知道她要做什麽,車門無聲無息地開了,男人往裏坐,讓出座位。
周彌掌住門,卻不急于上車,彎腰向裏看,笑說:“我姓周,周彌。請問怎麽稱呼?”
男人頓了頓,轉頭看她,“我姓談。”
周彌記得孟劭宗叫他“yàn xī”,具體不知道是哪兩個字,倒也不重要,只覺得連一起這名字的發音還挺好聽。
手機電量即将告罄竹,這天氣又呵氣成冰,更不知道何時才能打到車。
周彌權衡了一下,說道:“談先生,商量一下。你送我一程,我按專車的價格轉賬給你。”
男人微挑着眼,打量她,三分審視的目光,語氣卻寡淡而平和,把一句分明的反諷,包裝得聽似确實一句單純的疑問:“這是你們年輕人時下流行的要微信的方式?”
周彌一頓,把滑到背後去的鏈條小斜挎包,轉到前面來,伸手,夾出一張紙幣,遞給男人,“現金結算,可以嗎?”
男人神色微愕,繼而笑出沉沉的一聲,卻是不伸手去接。
周彌将紙幣疊一疊,探身,插進前座靠背後方的網兜裏,這才鑽進車裏。
車廂一股淺淡香味,暖氣開得很足,周彌凍過頭,半晌,緊繃的後頸慢慢放松,身體逐漸回暖。
男人看她一眼,笑一笑說:“下回碰頭得批評孟總,無論如何,不該叫人大冷天的在風口裏等。”
算不得暧昧的語氣,但周彌聽出來,他以為她和孟劭宗是那種關系。是他們圈子的習慣嗎?得替同伴照拂點兒“外頭的人”,哪怕明面上已經鬧崩了?
周彌心裏難堪極了,但沒解釋。
自覺沒必要,和孟劭宗,和這男人,兩個世界的人,往後不會再有見面機會。
男人問她:“去哪?”
周彌報了現在的住址。
車啓動沒多久,手機裏進來一個語音電話,室友程一念發來的,問她什麽時候到家。
“在路上了。不用等我的,你先睡吧。”
程一念說:“我也沒睡,在翻譯片源呢。”
車廂裏光線昏暗,男人抱着雙臂,形散意懶地靠着座椅,閉着雙眼。
周彌怕繼續說話打攪人休息,對電話那邊說:“回來再跟你說,手機要沒電了。你叫宋滿早點睡,盯着她別讓她玩手機了。”
“她早就睡了。”
“嗯,我先挂啦。拜拜。”
周彌打開鏈條小挎包,把手機輕巧地扔進去。包置于膝蓋,背往後靠,轉頭看向窗外。
城東到城西,頂遠一條路,開得很慢,很久都不見目的地。
車行在雪地裏,引擎運作的聲響,倒顯得空間更寂靜。在這寂靜裏,周彌讓暖氣熬出骨頭縫裏的睡意,掙紮了半晌,到底還是有一瞬沒撐住,阖上了眼睛。
然而不過片刻,她驟然驚醒,手指摁亮了手機屏幕,還好,只過去了五分鐘不到。
轉頭看一眼,那男人仍然抱着手臂,似亦陷入深眠。
為了清醒些,周彌微微直起身體,将額頭靠向玻璃。
外頭風雪彌漫,建築和街景,都似蒙上一層半透的硫酸紙。
她的呵氣,在玻璃上留下了一小片的霧氣,立即伸手抹去。窗玻璃是冷的,像是凍硬的一整塊冰面。
過了許久,終于看見窗外街景熟悉起來,離住處不遠了。
車臨近路口,周彌出聲:“停在這兒就行了,裏面小路不好掉頭。”
身旁的男人似被這句話吵醒,這時候緩緩地掙開了眼鏡。
司機依言把車停了下來,周彌道聲謝。
剛準備起身,忽覺身旁的人坐直了身體,她頓一頓,以為他有話要說。
他只是笑了笑,手指夾出網兜裏的那張紙幣,朝她俯身。
他靠近時挾一陣清寒的氣息,周彌呼吸滞了一下。
下一瞬,他手臂一伸,把那張紙幣,塞進了她的靴筒裏。
周彌穿的是一雙煙筒靴,靴口寬敞。
男人聲音帶着笑,可讓人覺得那笑意是帶着微微涼意的,像午夜一縷風,沉悶,也像經世的露水。
他說:“周小姐既然缺錢,這車費留着自己用吧。”
單純的作弄,或是,純粹的羞辱?
它們的界限或許沒有那樣分明。
周彌頃刻臉燒得通紅,幾乎是呆住了。
她記得以前看電影,有人往脫-衣-舞-娘的胸-罩裏塞小費,似就是這般态度。
至此,自見到孟劭宗起,積累的屈辱般的情緒,終于在這一刻決堤。
然而,她不過牽了牽嘴角,緊跟着所有表情,拼合成一張挑不出毛病的一張笑臉。
清靈的音色,平靜地說:“那就謝謝談先生了。
她伸手拉開了車門,風頂過來,差一點又将門關上。
動作還是狼狽起來。
多用了點力,才将門推開。路上雪已經堆起來,腳踏上去,松軟虛浮的觸感。
靴子踩到實處,手一松,風一下将門摔上,瞬間阻斷了裏頭的暖氣。
車仍停在原地。
黑暗車廂裏,男人點了一支煙,落下車窗,手肘撐住,沉沉地吸一口煙。
目光卻看着另外一側的車窗——
風比方才刮得更緊,道旁樹枝劇烈招擺,幾乎下一刻就會被風劈折。
燈下,那道單薄的身影,走得飛快。
一直到了路口,才停下腳步。
随後,她彎下了腰,那動作,是在掏出靴筒裏的錢。
片刻,直起身,手一揚,那張粉色紙幣,被風卷進雪裏,一下就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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