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秦始皇來了,車轍的寬度也必須是六尺!(三合一)
第24章 秦始皇來了,車轍的寬度也必須是六尺!(三合一)
趙琨還沒做好把世界地圖交給始皇崽崽的準備, 一面繼續翻箱倒櫃,一面含糊地說:“一幅輿圖。很久以前畫的,忘記放在哪裏了。”
趙政卻已經見過那幅輿圖, 圖上用不同顏色的蠅頭小字标注了很多地名和國家,還有許多虛線和實線勾勒出來的山川地理, 一瞧就是趙琨的手筆, 看得趙政心潮澎湃, 一直想找機會聊聊這件事,他說:“是不是小叔父畫在一整張絹帛上,顯示昆山之外、東海之東, 還有大片廣袤山河的那一幅輿圖?”
趙琨停下翻找的動作, 猛然回頭, “對,政兒,你看到啦, 在哪裏?”
趙政點頭道:“那天要騎馬, 我回來換上胡服, 匆匆看了兩眼,找到了鹹陽和長安,大秦和韓、趙、魏、楚、燕、齊, 還有西域的烏孫, 西南方向的孔雀王朝, 東北方向的箕子朝鮮, 遙遠的波斯。随後跟蒙毅一起去長楊宮上馬術課, 再回來的時候, 那張輿圖就不見了,我還以為是叔父收起來的。”
趙琨單手扶額, 蔫蔫地說:“不是,我根本沒顧得上收走,竟然弄丢了嗎?”
誰能悄無聲息地從宜春宮順走他的世界地圖?
趙琨這人有個極大的優點——遇到無法确定答案的事,不過分思慮,很少瞎猜。畢竟想得再多,考慮得再全面,也不能保證事情一定會朝着某個方向發展,更無法保證未來一定會怎麽樣。車到山前必有路。
趙政卻罕見地有點急——秦國軍方都沒有楚、燕、齊的輿圖,小叔父居然能手繪出來!那幅圖被誰拿去了?會不會出什麽亂子,難道是父王讓人取走的?!
對照秦國的輿圖來看,趙政已知的郡縣,小叔父顯然是畫得比較準确的。他當時沒來及細看,到現在還放不下,想找機會再瞧瞧。
那張圖上,山海如此廣袤。
原來秦國這麽小。
秦國的疆域居然這麽小!
他不能接受。
輿圖已經丢失?不行,必須再來一幅!讓他看看都有哪些地方,可以開疆拓土。
趙政那深邃漆黑的瞳仁中躍動着一簇明亮又灼熱的火光,有些亢奮地問:“《山海經》記載,我們居住的陸地被大海包圍着,海外也有陸地,還有許多神奇的國家,竟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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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期的《山海經》,據說是非常古老的沒有被閹割過的版本!
趙琨瞬間來了精神,眨眨眼:“政兒先把《山海經》借我看看。不看怎麽知道真僞?”
趙政又恢複了冷冷淡淡面無表情的模樣,身體卻非常誠實地走到書架邊,踮起腳,從木架的第三層抽出來一卷簡書,遞給小叔父。
趙琨粗略一番,是《山海經》的《山經》。
趙政心中還惦記着那張輿圖,正要追問,一名宮女提了食盒送來,說是王後親手煮的綠豆湯,特意送來給公子政解暑。
這個宮女趙政見過,确實是趙姬身邊伺候的人。然而,趙姬一向十指不沾陽春水,從來都不會洗手做羹湯,因為那樣會讓她指甲上鮮豔的蔻丹脫落,不美觀。趙政跟母親的相處方式,好像和別人都不一樣。既相依為命,又不似尋常母子那般親近。
趙政給小叔父使了一個眼色。他看似無心,實際上全神戒備,故意跟趙琨嬉笑打鬧着,不着痕跡地和那個宮女拉開了一些距離。
等宮女慢條斯理地打開食盒,端出綠豆湯的瞬間。趙政突然冷了臉,說:“我記得母後不會煮湯。”
宮女的手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很快又穩住,将兩碗綠豆湯依次擺在食案上,巧笑嫣然道:“母親為了孩子,就算原本不會煮,也要試一試的。王後煮了很久呢。一碗是公子政的,另一碗是預備着鎬池君也在這裏。”
其實趙琨還挺渴的,但保險起見,他沒敢碰綠豆湯,而是讓小宦官送來兩碗甘蔗汁,端起一碗在手中,小口啜飲着看戲。
趙政不為所動,随意往那裏一站,全身上下都透着不好惹的氣息。哪怕宮女說得天花亂墜,他就是一口都不喝,還暗中打手勢叫護衛上前。
光影交錯,四名帶刀護衛在趙政和趙琨的面前齊刷刷地站成一排,隔開了那位妙齡宮女。
宮女不說話了,眼底透出一抹驚惶的神色。
趙政轉一轉拇指上的青玉佩韘(扳指),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說:“既然是母後的心意,不可浪費,你都喝了吧。”
宮女的臉色剎那間變得雪白。
趙政冷眼觀察她的神情變化,忽然擡手,毫無征兆地下令:“捉住她!”
護衛們一擁而上,用力按着宮女,讓她跪在地上,端起綠豆湯就要給她灌下去。宮女掙紮着扭頭避開,雙臂使勁一推,陶碗傾斜,綠豆湯潑出來少許,落在一個護衛的手背上,嘶嘶作響,那一小片原本光潔的皮膚瞬間就被腐蝕得凹凸不平、坑坑窪窪。
這碗綠豆湯有劇毒!
空氣驟然凝滞,趙政的瞳孔緊縮了一下,他跟母親回鹹陽的路上,就遭遇過劫殺,所以哪怕在宜春宮安頓下來,母親順利地登上王後的寶座,他也一直戒備着,從來沒有放松警惕。
趙琨連忙摸出好幾方手帕,蘸了些蘭膏,蘭膏是一種古老的帶着蘭香味的植物燈油,綠豆湯中的劇毒大概率有着極強的酸性,油脂可以起到阻隔作用。
趙琨迅速地擦拭掉那個護衛手背上的湯汁。他非常小心,盡量不讓有毒物質繼續擴散,再腐蝕健康的肌膚,也沒沾到自己身上。擦幹毒液,最下層的手帕染了血污,又被腐蝕出了邊緣焦黃的小破洞,趙琨直接扔了,用布帶綁住護衛的手臂,減緩血液回流,輕聲吩咐身側的大宦官說:“帶他去沖洗傷口,用溫水或者淡鹽水沖,對了,先請太醫,如果他出現中毒的跡象,最好不要亂動,連走路都不行。”
護衛卻沒有立即動身,他狠狠地甩了宮女一巴掌,将她的頭打得偏向一側,又拽着她的頭發把她拉起來,迫使她擡頭與他對視,厲聲喝問:“誰指使你下毒的?”
趙琨移開視線,他在心中說:“別這麽粗暴呀。”然而想到剛才那個護衛的手,這個建議終究是講不出口——他就是個路人甲,憑什麽要求受害者寬容大度?
這時,其他護衛趕緊接替了那個倒黴的護衛,催促他去找太醫,盡快處理手背上的傷。
眼不見心不煩。趙琨朝大侄子揮揮手,轉身向外走。他從不懷疑趙政可以單獨處理好這些事情,面對一些突發事件,趙政甚至比他更冷靜,更從容理智。
回封地的時候,趙琨特意選了一輛辒辌車。君侯級別的馬車十分寬大奢華,由四匹駿馬拉車,黃金裝飾的車轼上有彩繪的小熊,小熊呈現出伏卧姿态,有點萌萌的。車廂以布幔遮擋,私密性不錯,還帶一套簡易的小榻和幾案,全部用皮革包裹着,柔軟舒适,他可以在路上眯一會兒。
因為背上有傷,趙琨只能趴着睡。
馬車漸漸駛入鄉間的小路,颠簸中,小榻搖來晃去,仿佛搖搖床。趙琨正睡得迷迷糊糊,只聽“篤篤”兩聲,有人從外面叩響了車窗。終黎辛挑起窗簾,低聲同對方交談了幾句話。俯身來到小榻邊上,對趙琨說:“蒙四郎騎着馬在後邊追。”
話音未落,車窗外傳來蒙毅的呼喊聲:“鎬池君,鎬池君!公、叔、琨!”
沒錯,雖然趙琨年僅七歲,但作為秦王的弟弟,他比公子政還要大一輩,已經可以被稱作“公叔”了。
蒙毅縱馬飛馳,眨眼間就“超車”跑到前邊去,緊接着,他調轉馬頭,讓馬兒橫在道路中間,擋在趙琨前行的必經之路上。駿馬揚起前蹄,長聲嘶鳴。帶起幾縷煙塵,随風飄散。
趙琨無奈,對車夫說:“停車。”
他爬起來,略微整理了一下儀表,示意終黎辛卷起車簾,跟蒙毅大眼瞪小眼,半晌才問道:“什麽事這麽急?四郎上來說。”
蒙毅立即從馬背上一躍而下,身手矯健地跳上趙琨的馬車。另一邊,有護衛默默地上前牽開他的馬。隊伍繼續前行。
蒙毅像一只鬥敗的雄孔雀,耷拉着腦袋,時不時偷看趙琨一眼,好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問:“聽說你舅舅戰死了,領兵攻城的将領是我祖父,你還願意跟我一起玩嗎?”
趙琨在他胸口輕輕地捶了一拳,“想什麽呢?是伐韓還是伐趙,屬于國政,又不是蒙将軍能說了算的。我舅舅的事,要怪就怪韓國君臣不發兵救援他,跟蒙将軍沒有多大的幹系。我幾時說過不跟你玩了?”
奸佞的破壞力通常還要排在強敵、勁敵的前邊。比如韓國的求和派,比如趙國的奸臣郭開,秦趙争鋒,郭開一個人就解決了趙國的兩位名将——廉頗跟李牧。可以說,戰國四大名将,郭開“單挑”廢掉一半。他對趙王說李牧要造反,冤殺了李牧。在坑死李牧之前,他還參與了一個典故——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話說趙國被秦國按在地上摩擦了一段時間,趙王偃(趙悼襄王)打算再次重用老将廉頗,又擔心廉頗已經年老體衰,難以領兵,就先派一個使者去看看情況,再做決定。
廉頗為了證明自己老當益壯,身體很棒,完全可以縱橫沙場。當着使者的面,一頓飯吃了十鬥米和十斤肉,然後套上盔甲縱馬馳騁,雄風豪情不減當年。
然而郭開跟廉頗有點過節,他直接賄賂使者,讓使者向趙王偃禀報說:廉頗能吃,胃口還挺好的,但是吃一頓飯的工夫,他就跑了三趟茅廁。
趙王偃聽了,嘆息廉頗年老無用,徹底打消了起用他的念頭。
再看韓國的求和派,張平守城四十二天,城池也沒有被蒙骜攻下來。是他們勸韓王主動割地,把祖宗的疆土,拱手送人,多年以來,韓國堅持割地賄秦的策略,現在就剩下一個郡的地盤,拿什麽跟其他諸侯競争國力?豬隊友比強敵更可怕。
趙琨挑眉壞笑,用力拍一拍蒙毅。
蒙毅憨笑起來,習慣性地伸出手臂,親昵地搭在趙琨的肩頭。
背上的傷口突然被蒙毅的胳膊肘碰到,趙琨疼得輕嘶一聲。
蒙毅一向是粗中有細,很快就發現趙琨不對勁,扯着他的後領口一看,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怒道:“誰打的你?”
趙琨沒好意思說因為偷換定親信物,被娘親狠狠地抽了一頓,而且表妹變表弟,未來的夫人也飛了。盡管他本來也不可能同意這門親事,但是別人不知道啊,這要傳出去,還不得被小夥伴笑上好幾天?
趙琨重新趴下,可憐兮兮地嘆了一口氣,“哎,今天不能陪你玩啦,明兒再玩。你要是沒別的事,陪我去趟封地。甘羅也在,請你們吃涼面烤肉,大熱天的,吃這個最爽口了,還涼快。”
他不肯說是誰,蒙毅直接就猜測又是公子成蟜,還把這事跟趙政說了。兩個好朋友一合計,第二天在長楊宮上射藝課的時候,蹲守在一株五人合抱的大楊樹後邊,等公子成蟜經過,餓虎撲食一般沖出去,給他頭上套了一只麻布袋子,把他整個人都兜住,一腳踹翻,按在地上就是一頓暴揍,給趙琨出氣。
成蟜就看見有人舉着比臉還大十幾倍的麻布袋子沖向他,還沒認出是誰,也沒看清是怎麽回事,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麻布罩頭,只剩下雙腳還在外邊,來人一聲不吭,徑直對他拳打腳踢。成蟜痛得嗷嗷叫,還不忘擺出公子的架勢說:“放肆!你們是誰?敢偷襲本公子,讓父王殺你們全家!”
蒙毅根本不帶怕的——反正蒙上腦袋,只要他打成蟜的時候不說話,成蟜欺負過那麽多同窗,在學室可謂仇人遍地走,哪裏猜得出是誰?
誰知成蟜也不傻,跟他關系惡劣的同窗雖然有很多,但敢報複他的,也就那麽一兩個,他用手臂護住頭,說:“公子政、公叔琨,我定要告訴父王你們打我,你倆等着!”
趙政早料到這一出,一點都不意外,他鎮定自若地說:“是我,別認錯了人,小叔父還在隗先生的眼皮子底下射箭,大家都知道的。”
射藝課,學生分批練習射箭。趙政和蒙毅算大孩子,體力比較好,排在第一波。趙琨和甘羅年紀小,騎馬到長楊宮,會被安排先休息一會兒,再開始射靶,所以被分在最後一批。四個人沒有一起行動。
趙琨步射不太行,騎射還要再大兩歲才開始學。他對自己的要求也不高——脫靶是必然的,但要脫得有風度。
趙琨淡定地換上銅佩韘,佩韘就是射箭的時候用來勾弓弦的扳指,可以保護手指,戴上以後,被緊繃的、高速震顫的弓弦割傷手的幾率會大大降低。
他面白如玉,眉目極俊,雙腳微微錯開,以一種非常潇灑的姿勢挽弓搭箭,明亮的陽光映着他手指上金燦燦的銅佩韘,和衣服上的錦繡暗紋相映生輝,顯出一段勁瘦美好的腰身。任誰看了都要眼前一亮。
“嗖嗖,嗖!”
箭射出的瞬間,趙琨勾唇淺笑,有一種灼人眼的昳麗。
“嗖,嗖嗖!”
眨眼之間,他背上背着的小箭筒空了。
射藝博士隗林一直在旁邊看着,鎬池君一共射了十箭,有七箭脫靶,其中一箭射中了箭靶子的最外圈。居然還有兩支箭插在右側原本屬于甘羅的靶子上微微震顫。
趙琨跟沒事人一樣,唇角帶笑,大方地鼓勵甘羅射箭。
博士隗林的心态卻崩了,他是個嚴謹的人,秦軍制式的弓箭,就是由他設計出标準樣品(标準件),再批量制作的。他曾經向大王提議定期檢查各種度量衡,比如向百姓征收賦稅的時候,用來量谷子的鬥,就必須統一大小形制,容量大一點,或者小一點都不可。秦軍每占領一片土地,隗林就會上疏要求統一長度單位“丈”的标準,統一重量單位“斤”的标準……
總之,只要制定了标準,一分一毫的偏差,都會讓隗林感到難以忍受。雖然子楚也不是很買賬,經常駁回他的提議。但他從未自暴自棄。
何況趙琨的射箭技巧委實離譜,還有人瞄準自己的箭靶,卻射中了別人的箭靶?這無比巨大的偏差,對隗林來說已經突破天際了!
再瞧瞧趙琨,依舊四平八穩地站着,氣定神閑地跟同窗談笑風生,哪裏像是剛剛脫靶了七支箭的老末?這酷似高手的風範,不知道的,還以為全場要數他的箭術排行第一呢。
完全不能忍!
隗林不知道說什麽好。不過,這孩子射箭的心态不錯,目力也比較優秀,有一丁點成為高手的潛力。畢竟神箭手第一特質就是看得遠、穩得住,穩得住才能等到獵物進入最佳的射程之內。他把趙琨單獨留下來,手把手地教。他就不信,趙琨別的科目都能學好,射箭能差到哪裏去?
甘羅也在旁邊安靜地陪着趙琨練習箭術。
趙琨苦練射箭,拉弓拉得胳膊疼。他嚴重懷疑隗林有強迫症——這厮做什麽事都喜歡搞兩遍,比如剛才清點箭袋、箭筒,他就數了兩遍。發現兩只箭袋的大小不一致,還會蹙眉。
趁着隗林收拾教學工具的時候,趙琨悄悄地對甘羅撒嬌:“快,替我射幾箭,我手疼。隗先生在檢查弓弦,暫時不會往這邊看。”
甘羅這輩子還沒做過如此膽大妄為的事,他睜大眼睛望着趙琨,最終什麽也沒說,默默地從趙琨背後的小箭筒中抽出三支箭,全部搭在弓弦上,雙臂平推,瞄準,一次性射出三支箭,還都中靶了。
趙琨抛給甘羅一個贊賞的眼神,暗暗豎起大拇指。然後反手抽出箭筒中的最後一支羽箭,以隗林教他的标準姿勢開弓、搭箭、射擊,再次脫靶。
這時,隗林過來檢查,發現箭靶上插了四支箭,捋着胡須點頭微笑,道:“不錯,有進步。今天就練到這裏,你們可以回去了。以後每一堂射藝課,都請鎬池君留下來,再多射三輪,宗室子弟,更當自強不息。兩個月以後就是秋狩,到時候就在長楊宮的獵場,所有勳貴子弟都要參加圍獵,不光是大秦,山東六國的質子都要馳馬射箭,一展身手。鎬池君可不能給咱們老秦人丢臉。”
隗林口中的“山東六國”,不是後世的山東,而是崤山以東的韓、趙、魏、楚、燕、齊。
趙琨:完啦,被隗先生盯上,麻煩大了。
就憑隗林這強迫症,他不練好箭術,很難蒙混過關。
樹蔭下,斑駁的光影中,趙琨和甘羅互相幫忙解開護腕。趙琨把銅佩韘從手指上摘下來,又換回了裝飾性更強的青玉佩韘,這和趙政的那一只青玉佩韘出自同一塊玉原石,花紋款式也相近。是子楚特意賞賜給兩個孩子的,鼓勵他們學好箭術。
長楊宮是秦國宗室專用的獵場,山清水秀,占地頗廣,宮中有上百畝垂楊,婀娜多姿。趙琨和甘羅一路走一路聊天,沿路都有大樹遮陰,倒也不怎麽曬。
據甘羅介紹,秦嶺山區,從西邊的褒斜谷,到東邊的函谷關之間,許多位置都設有捕獸網,捕捉到黑熊、野豬、虎、豹、狐貍、猴子、麋鹿等等野獸,就送到長楊宮中散養。秋狩的時候,士兵會從山林深處将這些野獸驅趕出來,秦王子楚就坐在“射熊觀”的高臺上,觀賞公卿百官圍獵野獸。
趙琨覺得隗林太誇張,吓唬小孩——就算六國的質子都要上場,在游獵中比拼箭術、馬術,秦國多少好兒郎,至于讓一個小孩子去獵場上争光嗎?他還不想給熊瞎子加餐。
不過,宗室這邊,大概率輪不到他上場。不是還有兄長嗎?渭陽君趙傒(子傒)的步射、馬射都是宗室第一。
如果非要挑一個人代表宗室的孩童,趙嬰(子嬰)就很不錯,他和趙琨一樣,也是公子政的叔叔輩。但趙嬰的身材比較健壯,舞刀射箭皆是一把好手。
趙琨向甘羅确認:“秋狩的時候,不會讓咱們上場喂老虎吧?”
甘羅想了想,回答說:“不會,六到十二歲之間的孩童,需要先生舉薦才能上場,而且就在這附近游獵,獵物都是嚴格篩選過的,大約只有野兔、野雞、山貓、鳥雀之類的小動物,不會很危險。只要隗先生不推薦……隗先生應該不會推薦我,但鎬池君是王上的親弟弟,還真說不準。就算不上場,游獵的時候,我們也得來這裏旁觀。公子政和蒙四郎肯定要上場,到時候讓蒙四郎打兩只兔,咱們幾個一起燒烤。”
趙琨:“……”
簡直喪心病狂,他這麽小,就要參與秋狩游獵!就不能給孩子放幾天假嘛?
趙琨深呼吸,平心靜氣地問:“諸子百家,王先生是法家,盧先生是儒家,隗先生是哪一家的?為什麽如此嚴厲?”
甘羅莞爾,“隗先生是道家的博士。”
趙琨十分詫異:“道家不是講究‘順其自然’?怎麽還不允許學生的射藝天賦不足,拉不動弓,射不中靶?”
甘羅眨眨眼,說:“隗先生以前是兵家的。後來,他兩年內上疏九次,被駁回了八次,先王只納谏一次,大王從不……隗先生被打擊得不輕,于是轉修道家的黃老之學,在終南山搭了三間小木屋,沒事種種地,打打獵,再養幾只大鵝,寄情于山水之間,安貧樂道。結果箭術精進,在去年春獵的時候大出風頭,先王就讓他負責教授宗室子弟的射藝課。”
話說今年正旦,蜀郡太守李冰派了一個計吏,千裏迢迢來到鹹陽,參加大朝會,向秦王彙報蜀郡的民生、財政、訟獄等等政務,以及在蜀地開發鹽井、修建都江堰水利工程的工作進展。
結果隗林一看,這蜀地的馬車,車轍的間距有些短,跟糾糾老秦的車轍寬度不一致。他就寫了一封谏疏,向大王提議——盡快統一車轍的寬度,必須是六尺,多一分少一豪都不行!
他認為一個國家,器物标準混亂,會造成很多不必要的資源浪費。比如秦軍的制式弓箭,标準一致,任何一部分零件壞了,都可以随時更換,再次組裝,為國家節省了許多銅鐵礦産資源。
鹹陽西市的糧鋪,官府會定期檢查收糧的鬥,統一容量,這樣百姓無論是出售糧食,還是購買糧食,都不會吃虧被坑。這方面,蜀地的管理要相對亂一些,車轍不一致,當然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比如行軍途中,某一個段路可以并行三輛車,有一輛車的車轍特別寬,它一上路,其他車就被堵死,過不去了。這不耽誤事嗎?
如果車轍一致,只要出了城區,就可以順着前車留下的轍跡一路狂飙,速度都能快上不少。如果是給前線的軍隊運送物資,早這麽一點點,或者晚那麽一點點,差別可太大了。
這是隗林第十一次上疏,大王依然沒有采納。
趙琨:“……”
蜀地的風俗和秦地迥異,推行秦律,已經導致蜀人連續三次叛亂。也就是說,秦國吞并巴蜀以後,一共就封過三個外姓的蜀侯,三個全部叛亂。所以公元前285年以後,不再封蜀侯,将蜀地也納入郡縣制,變革太多,容易激起叛亂。
統一車轍這種命令本身沒什麽問題,确實有益于交通。然而基層官吏具體執行的時候,能出的問題可就數不清了——比如不符合标準的車怎麽處理?會不會有人暴力執法,直接沒收老百姓的牛車、驢車、羊車,甚至索要賄賂,不給就燒車……這些都是不确定因素。
所以子楚不支持隗林的建議,趙琨是可以理解的。
後來秦始皇統一度量衡,有一位名叫隗林的丞相出了大力——他制定了各種度量衡的标準。這個丞相隗林竟然就是隗先生嗎?
這樣看,在三十年以後,隗林最終還是實現了他的願望——統一各種計量單位、計量器具,以及全國的車轍都是六尺,一律六尺,沒有例外。
別的不确定,但隗林這毅力,委實強大。
趙琨再也不抱任何僥幸心理——這樣看,就算他偷懶摸魚,混到秋狩,箭術還是渣渣,隗林也不一定會放他一馬。畢竟隗先生可是三十年後都沒有放過車轍的狠人。
趙琨惆悵地撫平衣袖上的褶痕,拜托甘羅:“以後的射藝課,估計我都不能按時走。封地的事,有勞你多多費心。”
甘羅在趙琨這裏,享受丞相中庶子的待遇,俸祿六百石。他是很樂意為趙琨分憂的,聞言笑道:“好,以後請鎬池君多多指教。”
走到宮門口,沒瞧見趙政跟蒙毅,或許他們先回去了。
終黎辛早已準備好車馬,就等趙琨和甘羅出來。
照舊先去封地——芒種時節,小麥已經成熟,可以收割了。
人工篩選出麥粒大、麥穗長、健壯又高産的小麥品種,每個樣品至少要有一方面特別突出——或者麥粒又大又飽滿,或者麥穗很長,把這些優勢品種集中栽種在同一塊田地中,讓它們再次雜交,多次重複這個過程,強化優勢,就能得到穩定的抗病又高産的小麥種子。
這個過程比較漫長,可能需要持續幾年,才能培育出最适合推廣的雜交小麥。趙琨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培育雜家水稻,但秦國适合種水稻的田地非常少,在北方種水稻,産量也遠遠比不上小麥。
上星期,最先收割的一塊麥田,畝産達到957斤,沒有使用化肥,這個産量已經可以了。
這事轟動了整個鹹陽,每天都有官吏駕車跑來鎬池鄉,對着大片金燦燦的麥田手舞足蹈,痛飲狂歌。他們是這樣看待畝産接近千斤的小麥的——高産的糧食=人口穩定增加=勞動力暴增=可以多次征發各種徭役:蓋房、修橋、鋪路、挖渠……總之,全都是亮閃閃的政績。
昨天甚至有公卿級別的官員對着豐收的麥田發癫——大秦的治粟內使(九卿之一,掌管全國糧食),騎馬繞着麥田狂奔八圈,又哭又笑,還在收割後高高聳起的麥子堆上打滾。
搞得趙琨和小夥伴們目瞪口呆。然後老人家浪過了頭,有點輕微中暑,趙琨還請他喝淡鹽水和酸梅湯,一起吃涼面烤肉,給他單獨加了一小把藿香葉,拌在涼面中,可以解暑。
安排好小麥的收割、晾曬、分批入倉事宜,趙琨又把目光投向那些沒有領到任務,以為可以偷懶的屬下,吩咐他們去豆子、種小米、插秧水稻、嫁接果樹……
想種的東西那麽多,鎬池這塊地還是有點小,不夠用。
作為周天子的舊都,鎬池鄉有楊梅樹。故老相傳,這是幾百年前,吳越的君王進獻給周天子裝點園林宮苑的小樹苗。到底是吳王還是越王,那些鄉間老人也說不清楚。
現在已經變成一小片野楊梅。
趙琨讓人摘了些楊梅、桑葚、杏子,帶回宮裏,找子楚撒嬌賣萌,讨要骊山溫泉附近的一大片荒地。這塊地可以開發出來種植反季節香瓜、甜瓜,搞冬季溫室蔬菜。
子楚吃着弟弟進獻的鮮果,心中美滋滋。他早就聽說鎬池鄉的小麥大豐收,畝産接近千斤,要不是必須維持君王的威儀,他也想去鎬池鄉對着一望無際的金燦燦的麥田發發瘋。
農家的傳人許大親自打理的官田,畝産還不到400斤。
而趙琨管理的麥田,平均畝産957斤的這一片,長勢只是一般,顯然還不是最高産的。
最關鍵的是:趙琨的種田術可以推廣!并且只要稍加變化,就能适用于多種農作物。
趙琨已經讓書吏詳細地記錄了所有步驟,怎樣播種,怎樣間苗,怎樣施肥……都有現成的資料可以查閱。也就是說,秦國治下的所有郡縣鄉鎮,都可以模仿趙琨的田地管理模式,獲得大豐收。
不僅僅是小麥,小米(粟)、黃米(黍)、大豆、高粱、水稻等等農作物都可以采用這種精耕細作的方式來提高産量。
子楚仿佛已經看到在不久的将來,秦國人口充實,物資充裕。秦軍兵強馬壯,橫掃天下。
或許,嬴姓趙氏的祖祖輩輩想要稱霸天下一統江山的野心,将在他這一代,由他親手實現。
子楚心潮澎湃,揉了揉趙琨的小腦袋瓜,把骊山溫泉附近的地都劃給他,不僅僅是荒地,還包括大片的耕地、牧場。
聽說這個弟弟養鴿子養鷹也養得好,鎬池鄉有一戶百姓家裏的母牛難産,快要不行了,他請禦醫徐咨去給難産的母牛接生——手動矯正小牛的胎位,如此亂來一通,居然還挺成功的,母牛最終順利地産下一頭小牛,一大一小都保住了。趙琨手下還有幾個擅長放牛牧馬的人才,把這塊牧場劃給他,說不定再過上幾年,秦國就不缺耕牛了。
子楚想了想,又擔心趙琨那邊的人手不夠,盤算着把呂不韋滅東周君,俘虜的三萬奴隸挑選挑選,再撥一批人給趙琨。
只是,趙琨的名聲好得過分,百姓甚至謠傳鎬池君就是水神,原地封神了啊!還有那張輿圖。子楚覺得,他在世的時候,自然可以掌控住趙琨,不出大亂子。但若有一天,他不在了,政兒和成蟜恐怕制不住趙琨。
子楚負手走到庭前,光影交錯中,他幽深的眸色也經歷了多場明暗交替。
趙琨亦步亦趨地跟着,子楚突然停下腳步,趙琨險些撞在他腿上,連忙後退半步,又被臺階絆了一下,露出了呆呆的小表情。緊接着,趙琨憤怒地踢了臺階一腳,随後,他抱着腳尖跳啊跳,嗓音帶了一點哭腔:“嗚,好痛好痛。”
子楚“……”
他想多了,這個弟弟,天生有一股癡勁兒,沉迷于種田養鳥。根本不是篡權的料。
子楚半開玩笑半試探地問:“琨弟,鎬池鄉的百姓都說你是水神,要不寡人替你修個廟?”
趙琨一臉懵:“啊?不行不行。有給我修廟的地方,還不如把地直接賞給我,我拿來種葵,春葵、秋葵、冬葵,好種又好吃,尤其是秋葵,口感相當絲滑。還要再種一些韭菜。”
子楚:“……”
可以可以,好好種地,早日裝滿大秦的糧倉。将來秦軍打下萬裏江山,後勤補給就交給鎬池君。
一直到傍晚,趙琨都沒瞧見始皇崽崽的身影,他派小宦官去打聽,小宦官回來禀報說,公子政将公子成蟜打得鼻青臉腫,被夏太後罰跪祖宗牌位,還派人守着門,不許別人給公子政送吃的。
始皇崽崽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射藝課又那麽累人,餓着肚子多難受?
趙琨決定翻牆給崽崽送飯。
白天宮殿被盛夏的陽光曬透,就連吹進窗口的風都是溫的。到了黃昏時分,屋子裏還是有些悶熱,但溫度終于開始下降。
射箭會大量消耗體力,應該适量補充淡鹽水、糖、蛋白質和維生素。然而天氣炎熱,趙政這兩日都沒什麽胃口,總是吃得非常少。
趙琨心說:沒有空調的時代,熱起來真要命。
他打算做幾樣大侄子沒見過的小吃,刺激一下食欲。于是叫上月夕,兩個人去廚房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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