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我和你娘親有些淵源

第26章  我和你娘親有些淵源

趙琨沒有回頭。因為在探案劇中, 看見兇手的相貌,有很大的概率會被殺人滅口,成為下一個受害者。

這時, 周青臣的嗓音隔着車簾傳進來:“鎬池君,用不用屬下随侍?”

周青臣這是問趙琨是否需要他陪着一起坐車。往常都是終黎辛, 或者甘羅陪伴左右。今天這兩位都不在。趙琨才七歲, 正是好奇心超強、需要看護的年紀, 他對秦國百姓吃什麽、用什麽洗頭、怎麽服徭役等各種事情都感興趣,就連捉野兔、掏鳥蛋、捅蜂窩、偷吃酒糟之類的事都能聽得興致盎然,人又好伺候, 陪他坐車絕對是個美差。

周青臣就陪過一回, 說起小時候不喜歡習武, 跟着先生勉強認字以後,就想讀書。但是家裏沒有書,所有典籍都被王室、世卿、官宦、士族、豪紳收藏。于是周青臣就跑去給縣令的兒子當跟班, 替他背鍋挨揍, 終于借到半卷《論語》, 必須在三天之內抄完還回去才行。然而,周青臣一問筆墨的價錢,發現自家根本買不起——鹹陽西市一塊最普通的墨, 價錢相當于他家幾個月的生活費。上等的香墨, 配方絕密, 制作周期超過一年, 更是價比黃金。于是他自己削了竹簡, 用小刀刻字。

趙琨聽了, 直接送他全套的《論語》。他讀了半部《論語》之後,得到一位齊國老儒生的賞識, 收入門牆,現在已經算是儒家弟子了。

周青臣有些期待地望着車廂。

貼在咽喉處的劍又用了幾分力,趙琨體會到了冷兵器特有的森寒。他一動也不敢動,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沒有一絲一毫的異常,說:“不必了。”

周青臣又問:“是去封地,還是回宮?屬下已經安排了人去摘楊梅。”

趙琨聽見自己的心跳加快,呼吸聲在車廂中變粗拉長,這是神經過度緊繃産生的應激反應。

反觀身後那個挾持他的刺客就要随意許多,好整以暇地貼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有勞鎬池君送我一程,去渭水渡口。”

渭水從潼關流入黃河,随後一路向東奔流入海。如果坐船走水路逃離,相當方便快捷。速度甚至要快過騎馬逃亡,因為道路曲折蜿蜒,馬奔跑一段路就需要停下來休息,喝水吃草嚼豆餅,吃不好就跑不動。如果在客棧住宿,必須出示秦國的“身份證”——驗。“驗”就是傳說中的——照身貼1。取一塊打磨光滑的小竹板,刻上姓名、職業、籍貫,還要配“頭像”,再蓋上公章防僞。

沿途還會經過無數關卡,“過關”需要出示“照身貼”和“傳”,“傳”就是由亭長(鄉鎮派出所所長)親筆書寫的通行證明——某某人,要去哪裏,做什麽事。

據說這一套是商鞅發明的,商鞅就是因為逃亡的途中去住宿,卻沒有“照身貼”,被店家拒之門外,才被抓獲的。因為商鞅還制定過一條法律——店家必須檢查客人的“照身貼”,如果收留身份不明的人士住宿,将依法連坐治罪。

這就叫“作法自斃2”。不知商鞅老兄發現自己搗鼓出來的東西、親自制定并且推行的法律最終坑死了自己,有何感想?

趙琨冷靜地重複一遍:“去渭水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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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青臣看了看微微偏西的太陽,有些狐疑:“這個時間去渡口?”這也太奇怪了,明明早上還說跟公子政約好了一起用餐,讓提醒一聲,別失約,怎麽突然要去渭水渡口?難道……

趙琨故意大聲呵斥周青臣:“放肆!哪來的這麽多廢話,我說去哪就去哪!”

外邊沒聲音了,趙琨以前從來沒有呵斥過任何一個護衛。周青臣一向比較機敏,希望他能發現異常。

果然,借助鎬池君的證件通過關卡,一路上沒人敢搜車,順利抵達渭河渡口。

刺客伸手挑起車簾,趙琨放眼望去,渡口處挑擔的、撐船的、拉纖的……都不像尋常百姓。時下,百姓一日兩餐,大多營養不良、面黃肌瘦,一般情況下,身量也不太高。這些人雖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氣色紅潤健康,簡直好得過分,還有幾個身材健碩的大高個。

身後的刺客低低地笑了一聲,對趙琨說:“小孩,你不老實啊。本來到渡口就要放了你的,現在,只好委屈你多陪我一程了。”

趙琨:“……”

刺客抱起趙琨,用劍抵着他的脖頸,一起下了馬車,說:“鎬池君,叫你的人都放下兵器,弓箭也解下來,後退一百五十步,站在我能看見的地方,不要動。”

趙琨示意護衛們照他說的做。

刺客又警告那些護衛:“不許離開我的視線範圍,不要報官。不然我把鎬池君宰了,你們都得死。周青臣是吧?去弄一艘稍微大一些的船來,船上放十個人十日的清水和食物,不要做手腳,我會讓鎬池君先吃的。還有,我只等兩刻(秦朝的一刻約14分40秒),辦不好,你就給鎬池君收屍。”

趙琨和周青臣對望一眼,都不是太樂觀——這刺客逃跑的經驗如此老練,很可能是一個慣犯。而且他張口就讓準備十個人十天的物資,說明他還有不少同夥。

周青臣不敢耽誤,立即拿着鎬池君的手令,騎馬去最近的驿館,讓驿丞準備食物。驿館的馬車、騾車、驢車齊齊上陣,将準備好的清水,和驿館為接待來往官員準備的、現成的麥面餅、米餅、豆餅、肉脯等幹糧送來……

大約小半個時辰以後,渡口處火光沖天,濃煙滾滾。刺客讓趙琨的護衛把停泊在這裏的其它船只都給一把火點着了。萬幸他還講點道理,允許船上的人先下來。

江水悠悠,趙琨和刺客對坐在船艙中,大眼瞪小眼。刺客的三名同夥有兩個在掌舵開船,還有一人在船尾警戒,三人都用黑布蒙住臉,只露出眼睛——原來這刺客騙了周青臣,加上趙琨,一共只有五個人。

刺客已經收起利劍,喝了少許清水,慢悠悠地吃着肉脯,一副心情很不錯的模樣。

他生得劍眉星目,身上青衫落拓,舉手投足間有一種別樣的英俊風流。

刺客發現趙琨正在打量他,挑眉一笑,随手撕下一小片獐子肉,要親手喂給趙琨。

沒洗手!不講衛生。

趙琨嫌棄地別開頭,緊緊地閉着嘴。獐子在後世是瀕危動物,他以前看過一條新聞——在某遺址發現了春秋戰國時期的古墓,陪葬品巨多,筆墨、漆器、玉器、金、銀、銅器、絲帛、竹簡超過一萬件,衣食住行一樣也不少。墓主人還用活人殉葬——幾十個花季少女,跟墓主人生前的香車寶馬一同永遠沉睡在地下,一起出土的還有以鹿肉和獐子肉為主的野獸的肉。場面極其殘忍。

他不肯吃,對面的刺客也不逼迫,還顯得有幾分和善,竟然朝他笑一笑,怔怔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眼神直勾勾的,似懷念又似惆悵地小聲感嘆:“真像啊,你娘親在鹹陽過得怎麽樣?張相的事……她應該已經知道了,她現在還好嗎?”

趙琨神色莫明地瞥了刺客一眼,很少遇到這麽不靠譜的人,陌生男子,初次見面就打聽別人的親娘,這禮貌嗎?何況他們是人質和罪犯的關系,這樣居然也能愉快地聊天?

他帶上三分戒備,說:“請問你是哪位,怎麽稱呼?”

刺客沉默了半晌,從身上摸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手,在趙琨的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壓低聲音說:“我的姓名,說出來你也不知曉,此番一去,大河之外,山長水闊,或許此生都不再相見,你就喚我滄海君吧。不用擔心,我同你娘親有些淵源,不會把你怎麽樣的。”

滄海君?

聽着有點耳熟,趙琨一下子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這個名號。他皺着眉頭,無精打采地趴在幾案上。

不可能不擔心,他這麽小一點,身上連只匕首都沒帶。就算滄海君說話算數,真的不殺人質,只要随意把他丢在荒郊野外,他也很難生存。這年頭,城外的治安普遍不怎麽好,鄉野阡陌之間、荒山野嶺之中極有可能盤踞着殺人越貨的盜賊,豺狼虎豹之類的獵食動物也不少。他這身衣裳,如果一個人出現在偏僻的地方,要麽被人打劫,要麽被野獸當作加餐。

滄海君仿佛發現了什麽,伸手扯起趙琨的後衣領看了看,還伸出兩根手指,在才結痂一天多的傷口上輕輕觸碰了一下,驚訝地問:“怎麽傷的?誰敢打你?你不是秦王最寵信的弟弟嗎?”

趙琨一點都沒有當人質的自覺,白他一眼,沒好氣地說:“要你管?”

滄海君像拎小貓一樣把他拎起來,放在小榻上。取飲用水洗幹淨了雙手,拿出一只小玉瓶,想給他上藥。

趙琨有些詫異,這回他有點相信滄海君和萱姬是認識的了。但心中還是有幾分疑慮,被褪下衣袍,露出脊背的時候,他突然小聲問:“真的是上藥?你确定不是下毒?”

滄海君氣笑了,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我若是會下毒,先把你這張小嘴毒啞了,省得一說話就氣我。”

趙琨乖乖閉嘴,感覺怪怪的。

更離譜的是第二天一早,在風陵渡口,滄海君喬裝改扮,讓趙琨換上普通小孩的衣服,把鎬池君的印信、證件都還給他,帶着他抛棄了大船,乘一葉輕舟靠岸,親自劈荊斬棘,硬生生地在荒野中開出一條路,把他護送到風陵驿的門口,臨別的時候,還叮囑他:“不要亂跑,這一帶野外有狼群,吃人的。你告訴驿丞你是誰,等他去叫官兵,護送你回鹹陽城。”

趙琨開始懷疑滄海君和萱姬的淵源,或許有點深——春秋時,晉國突逢大旱,鬧饑荒,向秦穆公借糧,幾千只裝滿粟米的大船,就是順着渭水,經過風陵渡,抵達晉國。這條水路是逃離秦國最快的方法,許多人都知道。所以最多再過半個時辰,風陵渡這一帶就會戒嚴,滄海君把他護送到安全的地方,自身卻不太安全了,返回去走水路應該是來不及的,如果改走陸路,沒有證件,要怎麽通過關卡?

趙琨解下錢袋,雙手遞給滄海君:“周青臣他們應該就快帶着官兵趕到了,你還有得逃,拿去應個急,別被抓啦。”

滄海君笑了笑,擺手道:“不瞞你說,我發財了。這回刺殺春平君,韓王然給我三千兩黃金,趙國的公子偃也給我三千兩黃金,只要不進賭坊,兩輩子吃穿不愁。走了,山高水遠,後會無期,願君珍重。”

趙琨聽完,不淡定了——春平君是趙國送到秦國的質子,頗有賢名。趙王病重,派了使者來秦國,希望能将春平君接回趙國,立為太子。秦國這邊,子楚和呂不韋正在商議,還沒有決定要不要放人。

春平君在秦國遇刺,這事就嚴重了,萬一一個處理不好,甚至會導致秦趙再度交戰。那子楚的滅韓計劃,就只能再往後推一推。

趙琨去敲驿館的大門,第一次,還沒來得及說話,開門的人一看是個穿布衣的小孩,就讓他別鬧,又把門關上了。第二次,趙琨将證件舉在手中,才驚動了驿丞,很快又驚動了亭長。風陵驿和風陵亭幾乎全體出動,護送趙琨往回走。

剛走出十裏,就聽見馬蹄聲隆隆,如悶雷一般由遠及近。周青臣和一衆護衛,還有趙政和蒙恬帶領上百名宮廷郎衛,已經風塵仆仆地追了過來,正巧迎面碰上。看他們的樣子,應該是一夜沒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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