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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施施有些訝異, 她遲疑地問道:“你是說楚王嗎?”

她的杏眼微微低垂,眸中蘊着微弱的輝光,就像是覆着一層淺淺的金粉。

“我幫不了你的。”她搖了搖頭認真地說道, “我連發生了什麽都不知道, 你來尋我是沒有用處的, 不妨去尋尋旁人。”

施施意有所指。

楚王往日對謝觀昀竭力示好, 若是遇困時真的去求上一求八成是有望的。

明昭郡主咬住下唇, 解釋道:“謝姑娘, 現今只有您能救我父親。”

她的眼睛有些腫起, 眼皮泛着紅,與平日裏驕縱模樣很不一樣,楚王很疼愛這個女兒,她的自信與高傲似乎是與生俱來的。

施施更加疑惑, 她歪着頭說道:“怎麽可能?”

她并不覺得昨夜的事多麽嚴重,若是皇帝真的愠怒至極,大抵早就要令他們回皇城了。

反倒是明昭郡主變了神情, 她雙目圓睜,深吸了一口氣才能維持面容上的冷靜。

“您不明白。”她像是也不知要怎樣向施施解釋。

明昭郡主常常挑起的眉毛皺起,再度懇求道:“我只求姑娘能去見我父親一面。”

施施更加狐疑, 她本能地想要拒絕,但心中另一個念頭卻讓她鬼使神差地說道:“好, 但要稍等等。”

她執着湯匙,又喝了一勺甜飲。

去見一見楚王有什麽不好呢?既然他們都不願告訴她,她也就只得自己想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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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施施看完開場的騎術表演,喝完瓷盅裏的甜飲, 她才斂起衣裙慢慢地站起來。

她不是存心要吊着明昭郡主,這騎術表演太過精彩, 還好今日出來了,若是錯過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看一回。

看到興起時,她連旁邊坐了個人都要忘記。

明昭郡主托着下颌,眸中的慮色漸漸流逝,她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施施竟對騎術如此喜愛,瞧着溫和柔弱,竟對這郎君才偏好的粗野之事情有獨鐘。

施廷嘉喜歡的是這樣的姑娘嗎?

她心中是不甘的。

在靈州時是她與施廷嘉日日相伴,施廷嘉意外傷腿時是她妥帖照看,施廷嘉重病纏身時是她懇求外祖尋的胡醫。

整整兩年的朝夕相處,甫一回京他就全都抛下了,這叫她怎麽甘心?

明昭郡主常常聽他講京中故事,卻從未聽他說起過施施。

她怎麽也想不明白,她竟會輸給他們幼時的昔日舊游。

他走的時候施施才多大?她那般天真懵懂,分得清什麽是情愛嗎?

“走嗎?”一道柔和的女聲打斷了明昭郡主的思緒。

施施的杏眸發亮,唇邊沾着些奶漬。

稚氣,鮮活,明媚。

一張柔美的面容如盛放的花束,她看過來時明昭郡主有片刻的愣怔,施施生得的确是極好的,更令人動容是那份和柔的氣度。

她祖上世代簪纓,雖口稱孔孟老莊,卻不乏兇狠冷厲的重臣,連她父親謝觀昀也是個冷酷的主,獨獨這姑娘是帶着幾分文氣與隽永的。

連被人谮誣時也不改神情。

若是謝氏的前輩也像她這般善斂鋒芒,或許也不會遭遇當年那樣深重的禍患……

明昭郡主擡手用帕子輕輕擦過施施的唇角,不知為何,她的動作不自覺地便放得輕柔起來,施施的臉頰微紅,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那一笑甜甜的,直令她想起施施方才飲下的那盅甜飲。

吃這樣多甜食,不怕牙痛嗎?明昭郡主在心中暗想。

施施狀似無意地偏過頭,悠悠地看向不遠處的護衛,年輕的射生軍士像是有些無奈地在與将領說着些什麽,但她能覺察到暗處的目光仍凝在她的身上。

她對李鄢這種過度的保護并不厭煩。

她想要的只是答案,他什麽都不給,那她就只能自己想法子了。

明昭郡主沒留意到施施的異常,她引着施施上了馬車,拉上簾子後方才緩聲說道:“之前的事,是我對不起施施姑娘。”

她以為明昭郡主講得是多日前宴席上的事,便溫聲說道:“無事。”

施施晃了晃腿,車駕并不寬敞卻格外的高,她的雙腳落不到地上,這位郡主連營造馬車的趣味都與旁人不同,不過她倒是很喜歡。

她眯起眼睛,在柔軟溫暖的靠墊中軟成一團,像幼貓般開始小憩起來。

明昭郡主與施施并不相熟,在先前她想過許多法子打探施施,卻全然不曾知曉她是這樣的性子,她總以為施廷嘉喜歡的姑娘總該更端莊矜貴些的,再不濟也要有幾分溫婉賢淑氣質的。

眼下見施施阖上杏眸,明昭郡主已經到嗓子眼裏的話又不得不咽了下去。

她想說其實眼下這一切都是她的過錯,若不是她鬼迷心竅暗中令人畫了施施的肖像,又不甚讓畫像從府中流了出去,也就不會引出現今的這些禍事……

*

楚王親自出殿迎接的施施,他神色中略帶郁氣,卻還是笑着看向她。

“擾了姑娘雅興,是小王的不是。”他輕聲說道。

明昭郡主沒有一道進去,施施也沒有說什麽,自夢魇中掙脫中她一意要避開宮闱傾軋之事,但太孫陰毒的視線如影随形,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根本就是避不開的事。

與其等待浪潮将她淹沒,倒不如勇敢地去看看海風從何處襲來。

她不能總是躲在李鄢的庇護下,也不能再妄想謝觀昀會保護她,她總得自己努力活下去的。

最好是活得清醒些。

施施覺得自己一夜之間好像長大了許多,她摸了摸窄袖,冰涼的玉珠微硌,卻仿佛能給她帶來巨大的力量。

她跟着楚王走進殿中,外間的布置十分雅致,而又處處透着貴氣,是他一貫的風格。

看他随性地将一支瓷瓶換了個方向,又親手将落在桌案上的花瓣拾起,施施漸漸意識到他或許是欺騙了明昭郡主,昨夜的事肯定早已落下帷幕,楚王只是想見她一面,方才哄騙明昭郡主,将形勢說得格外嚴重,并順勢讓驕縱的女兒收斂氣焰。

他的确是很偏疼明昭郡主的,大抵她犯了再大的錯,他也舍不得說一句重話。

明明是個狡詐陰狠的政客,對待女兒竟然會這樣溫柔。

施施心中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太子對李越好像也格外偏疼……

天下這樣多好父親,她卻偏偏做了謝觀昀的女兒,想到昨夜的事她就覺得頭痛。

“謝姑娘。”楚王的話語打斷了她的思緒。

他親自遞來一杯清茶,施施接過杯盞,小口地抿了一下,花茶甘甜清香,半分苦澀也沒有,也不知是用怎樣的工藝制成的,清茶蔓入肺腑,連四肢百骸都漸漸泛起甜意來。

楚王對他們兄妹三人的喜好摸得通透,遠比謝觀昀還要上心百倍。

見她眉頭舒展,楚王溫聲吩咐宮人将一只小巧精致的錦盒獻上來,錦盒上綴滿梨花紋飾,做工精美至極。

施施再三推辭他才讓人退了下去,楚王性子優柔,做事總是喜歡迂回,見她要費盡周折,正式開口也要準備許久,他是有能力的,卻沒有魄力。

既不是善人,也做不好惡人。

她想起李鄢說過的話,神情有些恍惚。

“之前覺山寺的事,是我對不住姑娘。”楚王換了稱謂,雙手交疊在額前緩聲說道。

他的眼中含着些血絲,看起來有些疲憊。

施施睜大了眼睛,她低聲說道:“您是說今年二月的事嗎?”

“是。”楚王繼續說道,“我受人蠱惑,讓罪臣許氏與太孫交好,并借其手刺殺雍王,事情敗露後将許氏直接當做棄子廢掉。”

他的手指輕點在桌案上,神色肅穆。

施施的手指收緊,她沒想到楚王竟會給她說這些,是李鄢的意思嗎……

“九皇子之死亦是由我出手。”楚王的手肘撐在雙膝上,“是我親手給他下的毒,因是慢性的毒藥,我也不常去探望他,因此從未有人發覺。”

他的語氣平和,神情卻略顯掙紮。

“也是受人蠱惑嗎?”施施愣怔地說道。

這樣說像是在推卸責任,楚王對她的敏感有些無奈,他嘆息一聲:“是我心志不堅。”

“那卷畫是個意外。”他補充道,“明昭在靈州時與施廷嘉交好,知他心有所屬暗生不甘,遣人做了那畫,結果意外從府裏流了出去。”

楚王低聲說道:“污了姑娘的清譽,又讓姑娘受了驚,皆是小王之過。”

施施的眼簾低垂,情緒被藏進了眼底。

“那金镯呢?”她輕聲問道。

她擡眼看向楚王,容顏白皙勝雪,眸中沁着微光,那神情與李鄢極是相近。

楚王微愣了一下,他有些尴尬地說道:“太孫知我對閨閣飾品頗有心得,自從那卷畫流出去後一直認為我是借此向姑娘暗送秋波,誤将我欲贈予姑娘的手镯與雍王相贈的視作一物。”

他低聲說道:“至于他說小王有謀逆之心,那是我自己放出去的流言。”

楚王之所以敢于如此行事,是因為他背後有靠山。

那個靠山讓他敢于行刺雍王,毒殺九皇子,甚至敢于公然宣稱謀逆,與太子一系分庭抗禮。

施施雖然單純,卻也隐隐猜出了那人是誰。

“蠱惑你的,是皇帝嗎?”她輕聲問道。

她看着杯盞中自己面容的倒影,冷淡,疏離,像個陌生人一樣。

楚王的神情再次顯得有些無奈,他沒有言語,捧起杯盞輕抿了一下,良久後才點點頭。

與虎謀皮。施施心中倏然閃過這樣一個詞。

有那麽一個瞬間,她似乎明白了李鄢。

在過去的一段時日中,皇帝對楚王的寵信決計是極高的,為什麽又會變成現今這樣呢?

楚王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他有些悵然地說道:“我現下已經是無用之人了,那夜随從的禁軍意外嘩變,險些生出事端,為首的那人偏生與我暗中交好,他對我的信任也算是到頭了。”

施施敏感地覺察到他說的是星隕那夜,禁軍向來是由雍王暗中操控,那夜李鄢帶她去摘星臺方才暫時将權柄移交。

嘩變發生時,他們在百裏外賞墜星,快到次日黎明時方才歸來。

她突然有些氣惱,他根本不是專意帶她去看星星的。

“謝謝您。”施施站起身,禮貌地向楚王告別。

她強忍着才沒遷怒到他的身上,她的脾氣越來越壞了,至于矜持更遠遠地丢到了天外。

不過她好像的确該謝謝楚王,若不是他,只怕太孫真要誤打誤撞猜出了她與李鄢的親密關系,雖然并不是李越所期盼的私情。

楚王一愣,他擡起手剛想要說些什麽,施施就已經自己将殿門打開了。

她低着頭沒有看路,直接就撞進了李鄢的懷裏。

他的半張臉被輕紗遮掩,下颌弧線甚是優美,如崖間新雪般的面容清冷昳麗,唯有微微勾起的薄唇泛着幾分妖異。

近乎是有些驚心動魄的美了。

施施方才還在愠怒,此時見到他也仍是怔了片刻。

李鄢神色如常,他熟稔地牽過她的手:“他殿中的花茶如何?”

施施悶悶地說道:“很好喝。”

“嗯?”他輕聲說道,“我這裏的更好喝,要品嘗下嗎?”

他是存心要蠱惑她,修長的手指狀似無意地分開她的指骨嵌入指縫中。

施施仰起頭,日光高耀刺目。

她沒有搭話,故意擡起手假意想要遮陽,李鄢仍是沒有松手,任由她牽着自己。

事實上她根本沒有否定的可能,衆多扈從跟在他的身旁,他亦緊扣着她的手。

施施有些喪氣,她孩子氣地說道:“我說不有用嗎?”

“沒用。”李鄢輕聲說道。

她氣惱地看向他,卻被直接抱上了馬車。

淩空的剎那施施的心跳漏了半拍,她迷惘地看向李鄢,輕紗被微風掠起,露出那雙色澤清淺的眼瞳。

像琉璃一樣,盛着破碎的光芒。

明明美得宛如一泓月光盡數落入其中,卻偏生連半分神采也沒有。

這雙眼睛不會有情緒,不會再為任何事動容,甚至睫羽都甚少會眨動。

施施以前只知道雍王是在扈從皇帝親征的途中傷眼,并不知曉其中的細節,但聽聞楚王所講述的事後,她心中有一個極大膽的答案。

或許讓他再難見到這世間美好的人正是皇帝——

他那時候才十四歲。

“您……”她咬緊牙關,才沒讓情緒溢出。

李鄢妥善地利用了她的同情,再度如願将她整個人都攬住了懷間。

施施低聲喚道:“七叔——”

“嗯。”他神情微動,指尖抵着她的唇瓣送進一顆果糖。

他像是想要借此消減她身上殘餘的花茶清甜。

施施猝不及防地含住了果糖,柔軟的朱唇擦過男人冰涼的指腹,泛起些潋滟的水光,但他似乎仍未如願,像揉搓花朵般輕撫着她的唇瓣。

她顫抖着咬住他的指尖,眼眸濕潤得要落下淚來。

她嬌嫩敏感,啞聲喊道:“疼……”

李鄢的眸色幽深,他微微俯身,輕聲問道:“真的疼嗎?”

馬車疾馳向前,裏間兩個人若即若離,像是在道德的邊限做着最後的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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