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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施施心中不快, 她甚至沒有言謝,就徑直去了偏殿。
昨晚沒有睡好,額側的穴位忽然突突地疼, 她攏在袖中的手指收緊, 眼前浮着一層薄薄的霧氣, 連視線都有些模糊。
她說不清方才心裏到底是什麽感受, 只是想從他的視野裏逃開。
不想見到他。
沖動過後施施又有些後悔, 她不該那般任性的, 方才殿前那樣多人, 若是有人看出什麽端倪就不好了。
但如果什麽都不做,這股氣就會一直在她心裏憋着。
她倚靠在榻邊,按在桌案上的蔥白般的手指收緊又舒展,像是糾結到了極致。
李鄢的面容隐匿在薄紗下, 看不出情緒。
周衍凝望着施施離去的身影,總覺得這小姑娘快要哭了,不覺有些憂心。
他欲言又止地看向李鄢, 還沒開口就聽見他輕聲說道:“先進殿吧。”
李鄢的語氣平和,像是絲毫情緒波動也沒有。
宮室中靜得近乎死寂,高大的瓷瓶碎裂後, 如冰面般炸成無數大大小小的碎片,一直迸射到外間的矮幾旁。
跟在他身後的衆人亦是屏息凝神, 連大氣也不敢出。
侍從全都留在殿外,而殿內本來的宮女內侍也早都被屏退,只有李鄢的身邊仍跟着許多随扈,小心地引着他向裏間走去。
他的神情漠然, 見到皇帝冷笑着從內室走出,也仍是一副冷淡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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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真是好得很!”皇帝厲聲說道。
他像是怒極,連手背上還在淌血的傷口都沒有留意到,鮮血滴落在地上的瓷器碎片上,發出粘稠的聲響,但誰也不敢上前,誰也不敢去提醒他。
皇帝鮮少會這般震怒。
“你們來幹什麽?”他環視過幾位皇子和蕭貴妃,遷怒地低斥道,“誰叫你們過來的——”
李鄢的眼簾低垂,清冷昳麗的面容平靜得令人驚心。
他像是個局外人一般,靜默地撫着指間的玉扳指。
太子焦灼地盯着他身旁的周衍,暗裏向他示意,讓李鄢趕快說些什麽,但周衍比李鄢還不動如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在李鄢這受挫後他又緊忙看向了蕭貴妃,卻不想蕭貴妃的臉色亦有些僵硬,她默默地低了下頭,美麗的眼睛裏神采搖晃,像是藏着朵衰敗枯萎的花,就是不知有幾分是裝出來的。
再看那平日裏最折騰的楚王、齊王,比鹌鹑還要安靜。
怎麽?難不成他們想讓他去做這個出頭鳥?
太子硬着頭皮上前說道:“父皇,您的手受傷了。”
皇帝陰冷的目光緊緊地盯着他,半晌才接過他遞來的帕子,按在手背上。
“你倒是個孝子。”他冷聲說道。
太子不敢吭聲,拱手悄悄地向後退了半步,姿态恭敬謙卑到了極點。
皇帝坐在太師椅上,等到血流止住後,用杯盞中已經涼透的茶水浸濕帕子,自顧自地擦淨了手背上的血痕。
太子是再不敢出頭了,天知道知曉今晨發生的荒誕事後他受了多少驚。
自九皇子降世後宮中已經十餘年沒有嬰兒的哭聲,畢竟皇帝的年紀已經大了,早些年還令禦醫調理過,近年他自己也沒這個心思了。
半截身子入土的人,還妄想着什麽?連他也不過只有一個獨子而已。
起初皇帝納蕭婕妤入宮時,他就覺得荒唐,皇帝這是要将他一手扶起的蕭氏的臉往哪擱?讓蕭貴妃和太孫妃如何自處?
哪成想這姑娘竟讓皇帝這棵老樹開了花——
先前聽聞蕭婕妤那處頻頻傳太醫時,他就覺得有些不對,但是皇帝親自召見的,那些醫官也都是皇帝自己的人,縱是他也沒法窺探更多。
直到昨夜她又傳太醫時,風聲才漸漸走漏了出來。
她竟是懷了龍胎,還已經有些時日!
但旋即便傳來蕭婕妤見紅的消息,皇帝寸步不離地守在她的殿裏,清早便去見了張賢妃,他最寵信的內侍跪在他身前,連頭都叩爛了,他也沒有理會。
太子幼時見多了這樣的事,萬萬沒想到自己都快要做祖父的年紀,皇帝竟還能怒發沖冠為紅顏。
他早就過了憂心年幼弟弟會分走父皇寵愛的年歲,他只是覺得荒唐,張賢妃是嫔妃中少有的恬淡處世,縱是專寵的時候也從未暗中谮誣過旁人,還暗中幫助他許多,她管理六宮時更是井井有條,誰也挑不出錯。
皇帝竟會因一個新寵而這樣待她!饒是太子深知父親薄情,也有些無力。
故此在收到張賢妃傳信時,他當機立斷就趕了過來,他有預感她不會只給她一人傳信,但他絕對是最需要她的信任與保護的人。
皇帝性子心情不定,生氣時也就只有張賢妃和李鄢的話聽得進去。
太子暗暗想到,也不知那孩子最後留住了沒有。
他暗裏瞥了李鄢一眼,他依然低着頭摩挲着指間的玉扳指,心思好像全然不在這殿中,不知飄到了何處。
太子不禁有些惱火,他這個弟弟什麽都好,就是對什麽事都不上心。
宮闱中的事哪件是孤立的,這廂皇帝要是一氣之下廢了張賢妃,趕明興許就要廢了他這個太子,這可是危急存亡的緊要關頭,他怎麽還撫着那枚玉扳指不放呢?
皇帝又淺酌了杯冷茶,他像是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十來歲的時候就有和尚說朕子孫緣淺。”他喃喃地說道,“朕不信。”
太子一下子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有些想笑,皇帝何止是不信,他即位後直接将那廟給推了,還在原址上蓋了座道觀。
看來那孩子八成是沒保住。
只是他還沒明白,皇帝枯坐在這是為什麽。
“罷了。”皇帝低沉道,他話音一轉,“朕本來就是孤家寡人,也不讨你們的嫌了。”
他站起身說道:“早日晏駕也好讓你們舒心,這樣慌裏慌張的,像什麽樣!”
太子當即就跪了下來,他顫聲道:“父皇春秋鼎盛,定能長命百歲——”
皇帝沒有看他,似是瞧了楚王一眼:“讓那姑娘去見她吧,擾了她們姨甥相會,是朕沒思慮周全。”
他正要離開,張賢妃卻從內室走了出來。
她臉上沒有半分血色,昔日賢淑清美的面容帶着幾分病氣,那姿态竟有些像那位薨逝多年的謝貴妃。
“你走吧。”
她只說了這麽一句話,說完便又走了回去,就像是這短短三個字就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
皇帝的神情卻突然變了,他冷聲道:“快傳禦醫。”
他沒再多言,匆忙進去了內室,方才一直冷着的神色卻有些好轉。
被皇帝趕出來後,太子還沒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他想再和李鄢多說兩句,卻見他轉身就去了偏殿。
李鄢周身都帶着冷意,嗓音也涼涼的:“看不懂麽?他想兩全。”
“既想要蕭氏的孩子,又想要張氏的心。”他的指節屈起,玉扳指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說完他便直接離開了。
太子仍有些愣怔,被楚王從身側撞過時才清醒過來。
楚王嘲諷地看了他一眼,輕聲說道:“兄長的智慧是一紀只能發揮一次嗎?”
他意有所指,聲音壓得極低,諷刺的意味卻沒有絲毫減損,直白又尖銳。
太子當即就變了臉色:“閉嘴。”
*
李鄢進來的時候,施施仍在偏殿裏翻看着一本冊子,講的是荊楚之地的時令,不是她常看的書,倒像是九皇子的遺物。
皇帝在他薨逝後令人将他用過的舊物全部焚毀,避免張賢妃睹物思人,加深疾病。
這書大抵是因為一直閑置在偏殿,方才保存了下來。
九皇子常年卧病在床,連京郊的風景都沒有領略過,因此對山河地理頗有些執着,她以前聽張賢妃說起過。
施施的長睫垂落,安靜地看着手中的冊子。
她的面顏柔美,皎白得仿佛是灑上了一層月光,專注起來時更是有一種獨特的魅力,叫人移不開眼。
許是因為昨夜沒有睡好,她的眼下有些青影,只是瞧着就令人生憐。
明明還是個小姑娘。
當殿門掩上後沒有宮人說話,施施就知道來人一定是李鄢,也知道事情一定已經順利解決。
她心中松了一口氣,卻還是不願給他好臉色。
施施頭也不擡地問道:“怎麽了?”
聲音冷冷淡淡的,學着他平日的樣子說出,還真有些相類。
李鄢在她身側落座,他身着白衣,袖上的暗紋似霜花又似鶴羽,蘊着少許清隽的貴氣,但更多的是飄然的仙意。
她不想看他的臉,卻避不開他的衣袖。
施施不懂他為何匆匆進宮還要選一身這樣好看的常服,平日裏存心蠱惑她就算了,原來每日都這樣用心的嗎?
她心裏悶悶的,總覺得李鄢做什麽都是錯的,見他又不說話,更是氣得直接将書合了起來。
下次她也不說話。
“既然您都過來了,娘娘那邊肯定已經無事。”她低聲說道,“我是來為姨姨侍疾的,就先不打擾您了。”
卻不想她剛剛站起,就被李鄢扣住了手腕。
施施跌坐在他的懷裏,很是不好意思地想從他的腿上起來,卻被李鄢攬在了懷裏。
他像是抱孩子一樣擁住她,輕輕地枕在她的肩頭。
他從來沒有這樣過。
縱然兩人有過許多逾禮的舉動,李鄢也從未這樣過。
施施的身軀瞬時僵住,她聽見他在她的耳側說道:“你不開心,施施。”
她的耳尖滾燙,因為他的唇貼得太近,仿佛下一刻就會吻上來,又好像是因為他的聲音太好聽,讓她的心魂都震顫起來。
但最先湧上來的情緒卻是難過。
她呢喃着說道:“是啊,我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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