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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施施跟着明昭郡主到了席間, 人已經許多,好在還未開始,她們坐在一處僻靜但視野不錯的席位。

管事知曉來的是郡主, 早就備好了茶水和小食, 連她側旁侍候的人都仔細做了安排。

施施覺得很有趣, 因父親的職位特殊, 謝氏近年來甚少與商人有牽扯。

她好奇地問道:“有間自己的茶樓快活嗎?”

明昭郡主本想和她細說齊王這人多麽風流浮薄、多麽不可信, 但望向施施純真的杏眸, 卻還是将話咽了下去, 興許是她想得太多。

小叔總還沒有那般畜生。

“自然是快活的。”明昭郡主的眉毛挑了起來,“不止這間茶樓,我還有封邑和許多鋪子。”

施施聽得興起,她又問道:“封邑是怎樣的呢?我父親好像也有, 但他從不向我講。”

明昭郡主耐心地說道:“我的封邑離京城不遠,就在泾陽,若是有機會的話, 可以帶你去看看。”

她心有餘悸地小聲補充道:“我差一點就要叫泾陽郡主了,幸好父王向陛下上了書。”

施施意識到她好像理解錯了,但是卻更加歡悅。

泾陽離扶風也不遠, 若是能趁此去一趟扶風就再好不過了。

她們聊着聊着,執着折扇的說書人便上了臺, 他帶着一副黑色的墨鏡,留有八字胡,說話時略帶靈州口音,看起來有些像算命先生。

“話說天祐末年有這麽一樁怪事——”他一拍醒木, 堂中便漸漸靜了下來。

施施隐匿在薄紗後的面容微變,坐姿稍稍端正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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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常年深處內宅, 所能翻閱的也不過是一些刊印出來的書冊,對民間的許多傳聞知之甚少。

“冀州有位親王的長子得了重病,命不久矣。”說書人氣勢很足,聲音洪如鐘鳴,“快馬加鞭地遣人至京城,彼時醫仙周玄照正在太醫院供職,天祐皇帝便令他親往救治。”*

“這醫仙周玄照也是奇人。”他語調一低,“他幼時曾遭庸醫誤診,自此便瞎了一只眼,但在醫道上可謂天縱奇才。”

施施也聽說過周玄照的名諱,亂世中的大醫,一張方子就能救治千萬人,說是聖人也不為過。

正史中筆墨極少,但好在流傳下來的轶事有許多。

“周醫仙聞訊,匆匆趕往冀州,此間風雨兼程,食不下轎。”說書人滔滔不絕地形容道,“到冀州後,周玄照徑直前往王府,那親王親自來迎,還未等醫仙發問,就率先陳述其長子的病情。”

他一展折扇,繼續說道:“周玄照反問道,臣方才進府時,聽聞東側的廂房有呻吟聲,可是郡王?親王緊忙答道,正是犬子。”

說書人喟然道:“周玄照長嘆一聲,悲言無須再做診視,郡王的肺已經腐爛,藥石難醫!”

聽衆的心都提了起來,施施側旁的人連手中的瓷杯也放下了。

施施卻在盤算這轶事中說的到底是哪位親王,雍朝在冀州的封王頗多,單是她記得的就有河間王、長樂王、廣平王等好幾位親王。

“那親王也面露錯愕,旋即臉色冷下來,留下一句話:先給先生奉茶,本王去去就來。”說書人停頓片刻,向聽衆問道,“您猜猜他去做什麽了?”

茶樓裏瞬時像炸開了鍋一般喧嚷起來,猜什麽的都有,有說他去尋另一個神醫的,有說他是去将長子帶過來的,還有說他去如廁的。

施施也有些好奇,明昭郡主卻握住了她的手。

她在施施耳側低聲道:“我第一回聽他講時被吓壞了。”

施施讷讷地問道:“是怎樣一種吓人法?”

她并不信佛道谶緯,但就是有些怕神神鬼鬼的事物,睡覺時偶爾還要留一盞小燈。

明昭郡主蹙着眉,似乎在想怎樣告訴她,又不擾了她聽下去的興致。

只是明昭郡主還未來得及開口,那說書人便繼續講了下去。

他冷聲說道:“片刻後內侍呈上一只圓碟,待将蓋子掀開後赫然是一顆腐爛的人肺——”

一語激起千層浪,施施也深吸了一口氣。

她胸前劇烈地起伏着,緊緊地握住了明昭郡主的手。

說書人再将折扇猛地合上,擡手一指,又引回了聽衆的注意。

“卻見那親王手提短刀折返歸來,素白的長衫浸透血水,他恭敬地拱手,欽佩地說道,先生真是仙人降世,這即是小王長子的肺,果然如先生所言,已經藥石難醫!”

他話音落下後茶樓響起陣陣的吸氣聲,聽衆俱是被吓了一跳,席間再次嘈雜起來。

施施的臉色發白,不可名狀的恐懼在迅速地攀升。

越是這樣沒有緣由、匪夷所思的事,越是能激起人最心底的悚然。

明昭郡主見施施臉色難看,邊低聲安撫她邊攬住了她:“真是的!我難得來一回他竟然講這個。”

施施任她攬着,卻突然想到另一件事。

明歷皇帝未即位時的王號正是清河,封地亦在冀州。

她的思緒到處亂飄,恐懼在瞬時轉變成驚人的靈感,那些紛亂繁雜的史事突然變得清晰起來,她突然明白過來這轶事裏為何會諱言親王是誰。

不過明歷帝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施施艱難地咽下茶水,眼神飄忽地望向高處,忽然瞧見齊王正倚在二樓含笑看向她,他做了個口型:吓到了吧。

她心中生出一種怪誕感,齊王與李鄢生得很像,連性子也很像。

只不過李鄢是冷靜、清醒地行殺奪事,而齊王則像是孩子,帶着幾分天真的殘忍,他的冷血似乎是渾然天成的。

施施總覺得齊王風流的皮相下不是那麽的簡單,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到這些,對危險的預知對她來說像是一種本能。

因為稚弱,所以更小心敏感。

她垂下眼簾,假裝方才并沒有看見齊王,也沒有同他打招呼,反正他站得那樣高,也到不了她的跟前。

喝了兩口茶後,施施覺得胃裏有些犯惡心,她将杯盞緩緩地放了下來。

明昭郡主牽過她的冰涼的手,帶着她從偏門走了出去。

外間的陽光很毒辣,施施擡手擋了一下眼睛。

明昭郡主皺着眉頭,低聲說道:“他在靈州慣好講些吓人的事,軍士們膽子大,都樂意捧他的場,沒想到京兆的人更愛這套。”

“沒關系,很精彩。”施施抿唇一笑。

兩人在街市逛了許久,晚間又一道用過膳方才告別,施施沒有馬上回去,而是去了茶樓旁的一間書坊。

侍從為她撩開簾子,緩步跟在她的身後。

施施随意地挑選了幾本新刊的書冊,以前都是府裏集中采買,然後再送到這裏,她還從未自己買過書。

書坊裏安安靜靜的,只有前庭坐着一位正在算賬的夥計。

“您随意挑選吧,姑娘。”他正專注于賬本,連擡頭的空閑都沒有,“我們這裏什麽都有,右邊還有經折裝的碑帖和道經,喜歡的話可以看看。”

施施抱着那幾本書,向着書坊的裏處走去,侍從候在門前,沒有跟她太近。

受幼時朱策教導的影響,她一直對雍朝的事有些興趣,特別是在拿到那本《天明集》後,她近乎是不顧晝夜地看天祐、明歷兩朝的史事。

但看的越多,卻覺得找不到眉目。

今日聽到說書人所講,施施才恍然意識到問題出在那兒。

雖然從小到大她看過的書不少,卻沒看過幾本雜書,沒有好好讀過野史轶聞,因為負責采辦的人絕不會将離經叛道的書冊送到她這兒。

施施在書坊裏逛了許久,來來回回地看了又看,卻連野史的影子都沒找到,難得有幾本名字特別的一翻開又是大家的作品。

她有些懊喪,踱着步子走到夥計跟前。

趁替她結賬的侍從還未走過來,施施小聲問道:“您這裏有沒有那種書……”

她不知道怎麽表述,但那夥計卻了然一笑,他從身後的架子上熟稔地抽出幾本書,然後疊放在她買的書下面。

“自然是有的,姑娘。”夥計邊幫着她打掩護,邊意有所指地說道,“這《九州地理志》統共五冊,還附有精美插畫,是我們書坊的熱銷書。”

施施快活地揚起唇角,原來書坊也是偷偷賣這種書的,怪不得流傳甚少。

她自己抱着書,腳步輕快地走下臺階。

陪在她身側的侍從溫聲說道:“姑娘,我來拿吧。”

施施和柔但堅定地決絕了他:“沒事很輕的,我自己拿就可以。”

街市燈火通明,夜風拂過幕籬,将那層薄紗吹了起來,她睫羽閃動,看着喧嚷的市井,忽然覺得心中某一處像是被填滿了似的。

夢魇中的金殿離她越來越遠,那段孤獨絕望的日子真的像夢一樣離開她了。

她其實沒必要那麽怕的,七叔總不會害她。

況且,她已經改變過自己的命運了。

施施在心裏正想着李鄢,卻沒想到一擡眼就看見了周衍。

“見過謝姑娘。”他溫和地向她問候道。

跟着她的這位侍從是謝觀昀身邊的人,應當是認得周衍的,但看他那驚訝的神情,又好像不止是認識,不過他很快就變換了神色。

周衍溫聲道:“雍王殿下剛剛離宮,正在旁邊的茶樓小歇,不知姑娘可有空閑一敘?”

施施有點想說不,她剛得了幾本題材奇特的新書,去見李鄢不知何時才能回來,而且他肯定不會給她留繼續看書的精力,但如果拒絕他肯定會多想。

那更不妙了。

她心中天人交戰,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侍從又問道:“姑娘,書要不要先放到馬車裏?”

施施她抽出了上面幾本厚重且平實的典籍,而後将那幾本好不容易得來的書仍緊緊抱在懷裏。

“這幾本我自己拿着吧。”她努力維持着聲音的平直,“反正很快就回來了。”

真奇怪,她在緊張什麽?只是幾本不那麽能擺上臺面的野史轶聞,又不是禁書。

施施輕咳一聲,随着周衍走進那茶樓裏,好在李鄢不像楚王那般喜歡高樓,不過抱着書爬了三層,她的額前還是出了一層薄汗。

周衍幾次想幫她拿書,也都被她拒絕了。

她輕輕地推開雅間的門,裏間的香被撤掉了,窗子也大敞着,似是在散去殘留的香氣,夜風清涼舒爽,帶着幾分青草的芬芳。

李鄢正撐着手肘倚在貴妃榻上小憩,他身着绛色袍服,烏黑的長發用金玉冠束起,面容沉靜昳麗,儀态端方清貴,宛若畫中的真仙。

側旁的花瓶盛着雪色的花朵,可卻及不上他白皙臉龐分毫。

施施知曉他生得極好,但每次乍然見到還是會不由地屏住呼吸。

“來了?”聽見動靜,李鄢漫不經心地說道。

他緩緩地擡眼喚她過去,那雙色澤清淺的眼眸美而無神,像是由冷玉雕琢而成,透着幾分妖異之感。

施施看着他,先想起的卻是在夢中窺見的那雙明眸。

七叔是什麽時候好的呢?是最近還是将來?抑或是……許多年前?

她不敢多想,乖乖地坐在了他的身邊。

李鄢看起來有幾分倦意,指尖抵在額側的穴位輕輕地揉着,他輕聲問道:“今日都做了什麽?”

侍從每日都會向他彙報,不過他還是喜歡聽她講。

心房裏的那只異獸兇狠且貪婪,須得她細聲撫慰方能按捺住晦澀的惡欲。

施施柔聲将這幾日發生的事全都告知于他,她很坦誠,也很乖順,除卻方才在書坊買了幾本特殊的書,簡直是知無不言。

侍者無聲息地将餐碟呈上,還特意給她備了甜品和小食。

李鄢飲食清淡,晚膳用得很少,大半時間花在聽她講趣事上。

從前施施就覺得他像仙人,只用飲食花露就能飽腹,每次他們一起用膳都是她在吃。

她執着湯匙,邊舀着甜酪邊向他複述下午聽到的醫仙轶事,待到施施吃完以後,李鄢親手用帕子幫她擦了一下唇角。

“不怕嗎?”他輕聲問道。

施施點點頭,小聲說道:“還是有些怕的。”

李鄢為她倒了杯茶,低聲說道:“那回去走夜路時要小心些。”

施施聽出他是在逗弄她,強裝鎮定道:“我真的不怕的,七叔。”

話音剛落,她便被外間的犬吠聲吓了一跳,李鄢順勢将她攬在懷裏,輕聲安撫道:“別怕,犬吠而已。”

施施有些尴尬,在明昭郡主面前她還有些大姑娘的樣子,但一到李鄢跟前就又變回了需要照顧、保護的小孩子,連片刻的僞裝都會被拆穿。

他将施施放開時,指尖剛巧碰到了她放在側旁的書冊。

“新買的書嗎?”李鄢輕聲說道,“可以給我念一些嗎?”

他的話音很輕柔,卻像是帶着小鈎子般,撓了一下施施心房最柔軟的地方,澀澀的,有些疼,又有些別樣的感覺。

她點點頭,認真說道:“可以的,不過我要是念錯了,七叔不許笑我。”

李鄢輕聲應道:“好。”

“有好多種書,不過有幾冊我放在馬車上了。”施施将書名一一念出,“《冀州紀行》、《天祿燃藜集》、《王氏平生見聞錄校注》……還有《九州地理志》。”

李鄢阖上眼,低聲說道:“就《九州地理志》吧。”

施施暗道不好,不過轉念一想,李鄢又不是她父親,應當不會管束她讀什麽書。

然而打開那本裝幀精美的冊子後,施施卻傻了眼,她突然明白那夥計為何暗示她此書“插圖精美”了。

她心弦緊繃着,又安慰自己興許只有圖畫是這樣,前面的文字總不至于太出格。

李鄢輕聲問道:“怎麽了?不好讀嗎?”

施施越翻心中越亂,小臉漲得通紅,顫聲道:“是,好多字我都不認得。”

她指尖顫抖,低聲說道:“七叔,要不換一本吧?”

李鄢卻好像來了興致,輕輕按住了她想要換書的手:“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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