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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張賢妃的雙手冰冷, 她輕輕地捧住施施的臉龐,嗓音低柔,卻透着濃重的壓迫感。

“別相信他, 施施。”張賢妃的神情有些痛苦, “別被他哄騙過去。”

她像是也意識到方才的言行略有失儀, 又為施施将衣衫理正。

施施的腦海中紛亂, 佛珠的檀香仍在她的鼻間萦繞, 她低聲說道:“姨姨多慮了, 我和殿下是發乎情止乎禮。”

她的杏眸水潤, 睫羽如被冷風掠過的花枝般輕顫。

天真如羔羊,像是有點委屈。

張賢妃心神微動,她換了神情,兀自将她拉近抱住, 壓低聲音說道:“姨姨也是擔憂你受傷害。”

施施柔聲應道:“我知道姨姨是好意,但殿下不會傷害我的。”

張賢妃撫摸着施施的頭發,眼底微透晦澀, 她委婉地說道:“你還是孩子,施施。”

她的指尖掠過施施耳珰上的金鏈,細微的響動在宮室中也變得刺耳起來。

施施的身軀輕顫了一下, 悄悄攥緊手指。

張賢妃注視着她的眼睛,緩聲說道:“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嗎?你知道他要做什麽嗎?”

“你應當不知道, 李鄢曾在涼州主政過一段時日。”張賢妃喃喃地說道,“他那時才十七八歲,與張氏的兒郎交好,關系甚篤。”

施施微愣片刻, 在現實中她與李鄢相識并不算久,而且與她在一起時, 他表露的永遠是溫柔藹然的一面。

因此盡管知曉他殺奪殘忍,甚至曾在夢魇中大肆殺戮,她也沒有切實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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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畢竟是夢,畢竟是從宮人口中聽到的風言。

況且還是東宮的內侍,他們在言及李鄢時本來就多有偏頗。

嚴格來說,施施對年輕時的李鄢的确是知之甚少,她甚至不知道是什麽讓他變成了如今的模樣,又是什麽讓他成為夢魇裏那個釀造人間地獄的攝政王。

她也暗裏猜測過,但卻并不知具體的事宜。

“張家對他極好,張六郎甚至還為救他斷了條腿。”張賢妃略帶嘲意地說道,“事後怕李鄢愧疚自責,還藏着掩着,生怕絲毫風聲傳進他的耳中。”

她喃喃地說道:“前代衛國公戰死涼州,他又是謝貴妃的獨子,張家是有意報恩。”

前代衛國公就是施施的祖父謝紹,但涼州張氏的這樁事,明明是同謝氏有幹系,她卻從未聽聞過。

就好像是所有人都在回避,都在試圖掩蓋。

張賢妃摸了摸施施的額頭,語調略帶艱澀:“李鄢前夜還參加了張氏太夫人的壽宴,可就在次日張氏全族盡遭屠戮。”

施施的眼睛睜大,她的額前冷汗涔涔。

這絕對是他做得出來的事,據傳言李鄢架空太子的前日,還在同他商讨追封太子生母為皇後的事,連谥號都已選好……

現在想來,他那時大抵也在給太子選谥號。

依李鄢的性子,他是不會給太子那些人留活路的。

施施低垂着頭顱,張賢妃撫上她的臉龐,輕輕用帕子擦了擦她的額頭與臉頰。

“其實根本不必做那麽絕。”張賢妃繼續說道,“張氏早就不是當年的張氏,但他做事的風格就是這般,斬草除根,不留餘地。”

施施心裏有些堵,她目光飄忽,看了眼漏鐘。

張賢妃溫聲說道:“你能明白嗎?施施。”

“他這個人冷酷涼薄,是慣來沒有心的。”她抱住施施,“你現在喜愛他,自然看他哪裏都好。”

張賢妃自言自語般說道:“可你知道他心底在想什麽嗎?”

施施低着頭,耳珰搖晃,發出清脆的響聲。

“現今你是謝觀昀的女兒,他待你當然會好。”張賢妃捧起她的臉龐,逼施施與自己對上視線,“但是你想過沒有,假若有朝一日他要向謝觀昀出手呢?”

張賢妃的聲音尖銳起來:“那時他還會顧忌你嗎?他還會在乎你的心緒嗎?”

施施的瞳孔放大,她啞聲說道:“我不知道,姨姨……”

她的裏衣被冷汗浸濕,脫力般地想要倚靠。

她揉着額側的穴位,努力地平複着吐息。

“但他也救過我很多次。”施施呢喃地說道,“他幫了我特別特別多,其實也都是沒必要的……”

她看起來有些茫然,就像是在讀書時,意外地先看了下冊,看完以後才知有上冊。

張賢妃注意到她的言辭,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施施,你是何時認識李鄢的?”她低聲問道。

施施皺着眉,像是在努力回想,她輕聲答道:“大抵是二月初。”

張賢妃心底都泛起寒意來,早在她試圖讓李鄢成為施施的保護者之前,他們便已經相識了。

她扣緊施施的手,嗓音沙啞:“不行,施施。”

“你還太小,有些事你不明白。”張賢妃低聲念叨着,“不行,絕對不行。”

施施的表情看起來很為難,又帶着些說不出的茫然與無措。

張賢妃心中悔恨交加,低聲說道:“你父親也不會應允的,你知道李鄢接近你是什麽目的嗎?”

施施又看了眼漏鐘,她輕聲說道:“可是姨姨,是我主動接近他的。”

殿裏的藥氣和檀香混雜在一起,讓她不由地有些昏沉,加之午後的陽光正好,起身的剎那她有一瞬間的暈眩,仿佛是踏入了夢與現實交接的邊限。

張賢妃愣在原處,像是看出了她神情的異樣:“施施,怎麽了?”

施施望向她,輕咳一聲:“我沒事,姨姨。”

她禮貌克制地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先不打擾您休歇了。”

張賢妃像是仍有話要說,但話音落下後施施便匆匆從內室離開,她的腳步虛浮,走出殿後方才放慢步子。

殿外的陽光燦爛,甚至是有些刺目。

李鄢輕輕地攬住她,低聲在她耳側說道:“很準時。”

他的指尖摩挲着她的耳尖,像是哄孩子般吻了下她的額頭。

耳珰搖晃,珠玉琮琤。

施施覺得有些不适,李鄢過強的控制欲讓愛變得像是豢養,她不再只是他的愛人,更是他養在掌心的莺雀。

這比方才張賢妃所述的他的過往,更讓她覺得悚然。

施施擡頭看向他平靜的面容,內心的疑惑和茫然達到了極點。

李鄢仍是俊美無俦的,但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不認識他了,或者說她從來沒有認識過他。

他輕聲問道:“怎麽了?”

施施沉默地被他抱了起來,她伸手攀上他的脖頸,心卻不斷地往下墜。

被抱上轎後,她才緩聲說道:“沒怎麽。”

為了使話更加可信,她也學着李鄢的樣子,吻了一下他的側臉。

他指尖微動,到底只是摸了摸施施的頭發。

“晚上再見。”

*

施施見到謝觀昀時,他正在翻看文書,執着筆細細地勾畫着。

宮室寂靜,他邊翻頁邊向她輕聲道:“累的話就先去睡吧。”

桌案邊擺着一碟點心,看着就是苦的,施施想起早上吃的糕點,神情微變。

“我不困,父親。”她輕聲說道,“您這邊有雜書嗎?”

他經常出入宮中,這座宮室亦是專門為他布置的。

謝觀昀看了眼她的容色,讓內侍翻了翻架子,尋到一本游記,順手遞給施施。

她正要接時,忽然碰到了硯臺。

“啪”的一聲脆響過後,那塊勾勒繁複蓮花紋路的硯臺便碎成了兩半,墨汁流溢出來,将木質的地板浸染得烏黑。

蓮花的紋路栩栩如生,也不知是哪位名家制的,看着就極是名貴。

施施愕然地啓唇,她的神色霎時變得慌亂起來。

她的眼眸中氤氲着水霧,想要躬身将硯臺拾起,嗓音也打着顫:“對、對不起,父親!”

“沒事,施施。”謝觀昀站起身,繞過桌案走到她的跟前。

施施是很小心的姑娘,即便是幼時到他書閣裏,也從未弄壞過東西,在她兄長上樹打鳥的年紀,她就已經會安靜地讀書。

他從不覺得這有問題,姑娘家性子娴靜些總不會有什麽問題。

現在謝觀昀心底的異樣快要像水缸裏的水一樣漫出來,她不必這般小心、客氣的,好像他不是她的父親,而是她的上司。

他寧願她再張揚、恣意些。

謝觀昀示意宮人前來清理,他向施施輕聲說道:“只是一塊硯臺而已,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物什。”

她的眼眶有些微紅,神情恍惚又茫然。

就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雖然被寬宥,但心中還是很不安。

施施細聲說道:“對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

他兇過她嗎?謝觀昀錯開她的目光,按下心中的異樣,将書放到她的手裏。

“沒事的。”他低聲說道,“去休息會兒吧。”

他拍了拍施施的肩頭,将她帶到內殿的一間暖閣裏,軟榻是剛剛打理好的,還備着幾個柔軟的靠枕,陽光和柔,既适合小憩也适合休息。

殿門掩上後謝觀昀折回來,看了片刻的文書又擱置下來。

他向內侍低聲問道:“王院正送來的那幾張單子在何處?”

內侍将單子取出呈給他,王院正寫得很詳盡,謝觀昀輕嘆一聲,看完以後就将單子放了回去。

他低聲說道:“沏一壺花茶給姑娘送過去,要甜些的。”

施施原本在看書,看着看着就睡了過去。

內侍無奈地向他言說,謝觀昀沒有開口,只是示意他将茶先倒掉。

施施睡醒時已經快要黃昏,她猛然地掀開身上的薄毯,環視四方許久才想起身在何處。

她緩慢地坐起身,宮人見她睡醒急忙遞上杯盞,施施喝了一口才發覺是花茶,清甜溫潤,餘香悠悠。

她抱着軟枕,任宮人為她梳發更衣。

杏眸裏空蕩蕩的,像是什麽思緒都沒有。

謝觀昀進來後看到的就是她這幅模樣,他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施施沒想到他會進來,懵然地擡起頭喚道:“父親。”

她下意識地以為他會發怒,細白的指尖緊張地蜷起,但看他沉靜的神情,好像還不知道她和李鄢的事。

張賢妃會告訴他嗎?

她也不知道,他們關系不好,可這到底是關系到她人生的大事。

施施更不知道,謝觀昀是否知曉李鄢在衆目睽睽之下救下她的事,她心中有些慌亂,但又有些莫名地希望他已知悉,那至少會讓她不這麽茫然無措。

謝觀昀低聲問道:“還是不舒服嗎?”

她搖了搖頭,輕聲說道:“已經沒事了。”

施施捧着杯盞,小口地抿着,梳妝完畢後就跟着他離開宮室。

暮色霭霭,天邊的紅霞似是紅墨潑灑灼燒而成。

謝觀昀的手搭在欄杆上,輕聲問道:“李鄢是不是不想娶你?”

施施踩在石階上,險些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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