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聖沙鎮

第35章 聖沙鎮

夢的開始,總有一團漆黑的混沌,像是站在宇宙中心,尋找着什麽。意識一半徘徊在夜晚的床鋪和深秋,一半抵達夢境的搖籃——即使那裏只是一片荒沙,一個窮苦漁人的避風之地。

聖沙鎮是伊萬度阿大地上的一滴眼淚。西風潇潇吹過數英裏長的海岸線,無數的細沙盤旋着乘風聚攏,形成一個個包狀的小沙丘。哈利從蘇倫媽媽的房屋出來時,和一陣惱人的風沙打了照面,随即明白了這裏許多漁人都穿着鬥篷的原因。

他從來沒有到過這樣的地方。

海邊停靠着許多漁船,有些還在使用,有些早已報廢。除此之外還有擱淺大船的碎片——哈利想知道他們乘的那艘船是否也在其中。黑色的漁網成堆地鋪灑在臨海的地方,像是沙地邊緣燒焦的傷疤,穴烏和白嘴鴉在天空尖叫着盤旋,同他們一樣喚醒清晨的還有漁人的吆喝。那些穿着短袖短褲的男人抱着沉重的漁網和魚叉,踩着沙子往自己的漁船走去。

沙丘與沙丘中間,女人們穿着裙褲從茅屋裏出來,提着一筐又一筐的魚,挂在門前成串地晾曬。有些則将兩枚銀幣交給鎮裏的車夫,帶着年幼的孩子到內地去做買賣。

這是一個看不見邊際的地方。

去哪裏?哈利看着自己在沙上留下的一串腳印,迷茫地想。蘇倫媽媽很早就開始了家務,他思索再三,還是決定先出門轉轉。

行走在人群中,看見每一個人忙忙碌碌的樣子,他才意識到開口問出關于金蘋果的問題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情。他敢保證,如果真的見人就問,那麽他不出半天,就會成為這個小鎮裏的轶聞。因此他想,或許應該先從和這裏的人熟悉熟悉開始。

哈利從來不是一個很會和人打交道的人,小時候每天關禁閉一樣的生活顯然對此并無幫助。轉到現在的學校之後,雖然因為父母的事情被七七八八傳得有點小名氣,但真正熟悉的朋友也就那麽幾個。所以,現在讓他和十九世紀的丹麥人對話,還真只能仰仗他那與生俱來的親和力。

好在這裏的每個人似乎都很友好。

其實,這一路下來,他鮮少遇到不那麽友好的人,除了那個壞極了的巫師綁匪和野人們。借宿過的農家、森林裏的父女和船上的乘客,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王公貴族,都并不讨人厭。那些溫柔善良,像是在印證着一件事情:這個世界屬于童話。

當然,這些都是哈利一個人的評價。

此時此刻,他唯一的旅伴正躺在那座破舊茅屋的無窗小房間,右腿纏着新換的紗布,不得動彈。早晨哈利醒來去看他的時候,牛油燭已經熄滅了。房間裏完全不透光,即使這樣,德拉科也沒有要再次點燃它的意思。所以,他選擇了睡覺。

哈利沒有打擾他,雖然他非常想要德拉科一起去認識這個小鎮。他很不願意承認,但德拉科和人交際的能力明顯比他強一些。哈利甚至覺得,如果現實裏的那個德拉科和他剛認識時,能夠擺出夢裏德拉科一半有禮貌的紳士态度,他也不至于多出這樣一個讨厭的人。

誰又喜歡讨厭着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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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一個人往海邊走,思緒紛亂。幾艘漁船正在起錨出海,碼頭邊奔跑着幾個衣衫簡陋的孩子,正高興地撿起離開故鄉的海貝和海螺。他們的腳丫被浪花的泡沫撓着癢癢,纏繞交錯的水草像是淺水中游動的絲帶,為海岸繡上一條墨綠的花邊。

一個看樣子上了年紀的棕發男人坐在沙灘上,手裏握着一瓶朗姆酒。他用牙齒咬開了瓶蓋,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望着大海。哈利思索了一陣,走過去,在他旁邊裝作随意地坐下。

“嗨,”哈利說,在尴尬來臨之前快速伸出了自己的手,“我是哈利。”

“多爾,”男人爽快地握住了那只手,哈利感覺到他的皮膚十分粗糙。他将酒瓶舉到哈利面前,示意他喝一點兒,哈利微笑着擺手婉拒。鳥兒在空中盤旋,從淺灘飛往深海的方向。

“那麽,”多爾将男孩打量了一番,“你是從昨天那條船上來的?”

“你可以這麽說。”哈利點點頭。

“富有的人,不是嗎?”多爾朝沉船的方向舉起酒瓶,“世界喜歡使輝煌黯然失色。”

哈利低下頭。他不太想回憶起這些。

“我們見過很多這樣的事,特別在秋天......”多爾說,“你知道這片海叫什麽嗎?”

“金銀海。”哈利記着那張地圖。

“不錯,金銀海......從前聖沙鎮還繁榮的時候,這片海域就是居民的寶庫,就連擱淺的小漁船上也都散落着黃金......可惜啊,你再看不到那樣的情景。”

哈利擡眼,注意到這人的兩鬓已經斑白。多爾喝了一大口酒,空空地望着前仆後繼的海浪,海風吹開薄襯衫的領口,那裏挂着一串小小的十字架項鏈。

朗姆酒的飄香和魚腥味交融在一起,哈利吸吸鼻子,決定試着打探打探。

反正總要有個開始。

“抱歉,如果有冒犯......但是,你知道任何關于金蘋果的事嗎?”哈利忐忑地問完,又補充了一句:“顯然,我在尋找這樣的東西。”

“蘋果?”多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們這像是會有蘋果的地方嗎?”

“不是,我的意思是——”

“哈利!”

有人打斷了他。

哈利轉過頭,看見一個穿着棕色長裙的婦人牽着兩個小孩向他走過來。直至她快到面前的時候,哈利才看清是那位賣花的母親和她的一兒一女。多爾只看了他們一眼,又喝起了酒。

“夫人,”哈利站了起來,順勢拍走褲子上散沙,“你們……你們還好嗎?”

“我們很好,有位和善的女士收留了我們一晚。孩子們受了點驚吓,但我們今天就得往內陸趕。”婦人朝他微微笑着,兩只手分別摟住自己的一個孩子,“哈利,我是來說謝謝的。我無法表達我有多麽感激你,照顧好了我的兒子......”

她真摯地說着,聲音甚至有些顫顫發抖。哈利看向那個咬着手指的小男孩,深深的內疚感在胃中攪動,叫他慚愧地連忙搖頭。

“應該感謝的是德拉科。”哈利低下頭,和小男孩對視,輕聲問:“對嗎?”

小男孩咬着指甲,貼近了媽媽,輕輕點頭。

婦人看上去有些疑惑。她看看自己的孩子,又看看哈利,正張開嘴巴準備說什麽,神色突然一僵——她盯着海的方向,快速摟住兩個孩子的頭,驚懼地叫道:“他們那是在做什麽?!”

哈利轉身,順着婦人的視線看,只見幾個男人齊刷刷站在一艘小木船上。他們赤裸着上身,皮膚被陽光曬得通紅,将一個綁着石頭的男孩圍在中間擡了起來。還沒等哈利看清,男人們便一起發力,将他用力地抛向大海。

水花高高地濺起,被扔下水的身體頃刻沒了蹤跡

“哦,那是海人。”多爾輕描淡寫地說。婦人害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又抱緊了孩子。

哈利聽見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什麽?”

“海人,”多爾重複道。他終于站了起來,把酒瓶向下插在沙子裏,“這裏的傳統。如果這具屍體被打撈上來時,正含着自己的拇指,那麽就需要把他交還給大海,否則會引來海嘯。”

“那是具屍體?”哈利聽到這,稍微放松了一些。雖然這還是讓人不太舒服。

“這太殘忍了......”婦人不敢相信地說,呆呆地撫摸着兩個孩子的頭,“那麽他的家人呢?”

“嗯......我不覺得這個有家人,”多爾摸着下巴上的胡渣說,“通常家人會追到海邊來,但可惜我們需要這麽做。不是說了嗎?‘所有古老的習慣裏,都有一種深刻的含義。’”

小船慢慢駛回港灣,哈利和婦人都沒再說話。多爾将雙手交叉放在腦後,唱着那首民歌的旋律,慢悠悠向沙丘上走——

“眼淚在王子的臉上滾滾地流,我來到上帝的土地!但現在我來得恰好不是時候……假如我來到斯萬尼老爺的屋檐下,就不會為孤苦或貧窮所欺……

下午的時候,哈利回到了蘇倫媽媽的茅屋,手裏多了兩個小包裹。剛進屋,他就聞到了一股肉湯的香味。

廚房的竈臺前,蘇倫媽媽正系着發黃的白色圍裙,往沸騰的鍋裏切入胡蘿蔔丁。爐裏的火燒得正旺,打開鐵門加柴的時候,一部分煙霧白茫茫地湧出,另一部分直竄上了煙囪。

“從前有一個年高德劭的胡蘿蔔,他的身體是又粗又重又笨,他有一股叫人害怕的勇氣——他想和一位年輕的姑娘結婚,一個漂亮年輕的、小巧的胡蘿蔔……”

蘇倫媽媽哼着輕快的旋律,下了蘿蔔又下土豆,黃瓜和蘆筍躺在菜板上,一如歌裏的“貴賓“。她打開身旁刻着藤蔓花葉和鹿角的老木櫃,從裏面取出一個大瓷碗。

”命運真變得非常奇怪,她成了寡婦,但是倒很愉快!她喜歡怎樣生活就怎樣生活,她作為少婦,可以在肉湯裏去游泳……她是那麽年輕,那麽高興——”

“——你能不能閉嘴?!”

哈利吓了一跳。他找尋着聲音的來源,發現靠近廚房的那扇房門虛掩。蘇倫媽媽不再唱歌了。她把瓷碗端到鍋旁,注意到了剛回來的哈利,歪歪頭說:“那是我丈夫。”

屋內的香氣愈發濃郁。哈利慢慢地點頭,放下手中的一個包裹,知趣地回到裏屋。

德拉科已經睡醒了。他身處一片漆黑當中,仍然半躺在床上,也不願意點燈。哈利靜靜地走進屋子,把剩下的包裹放在床頭櫃上拆開,裏面是一捆蠟燭,還有一個火柴盒。

“我去鎮上買了一些,”他擦了一根火柴,“蘇倫媽媽說屋子裏沒有蠟燭。”

屋子亮了起來。哈利握着蠟燭,把它和原先的牛油燭交換了位置,放穩在桌面上。接着,他像昨天一樣坐在床邊,又從褲兜裏掏出雜貨商找的銅幣,一枚枚數着。

“那個商人說,十枚銅幣是一枚銀幣,一百枚銀幣換一枚金幣......”哈利拿起一枚銅幣觀察——這錢幣和英國的便士看上去十分相像,只不過圖案換成了城堡。他花了極長的時間數幣,似乎只是在避免和德拉科對視。

“我問了幾個人,沒有什麽人知道金蘋果是什麽......這裏的人很好,蘇倫媽媽說我們可以呆在這裏,只向我們收了一些夥食錢......還有就是,我在沙灘上遇見了那對賣花母子,我說,他們應該感謝的是你——”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哈利的手停住了。他轉頭望向德拉科,那雙眼睛的顏色明明很淺,卻深不見底。

“我以為……你會想要知道。”哈利不由放低了聲音,“我們是一起的,不是嗎?”

德拉科再次沉默。

蠟燭的味道比牛油燭好聞許多,也更加明亮。哈利收起了錢幣,注視着火光搖曳。

許久,德拉科又開了口:“你怎麽知道我沒有扔下那個男孩不管?”

“我......”哈利頓了一下,“我就是......知道。”

而這是真話。

從小男孩從船艙跑出來的那刻,他就知道。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這是哪裏來的肯定。德拉科沒有再說話,哈利看了一看他腿上新纏的紗布,問:“感覺怎麽樣?”

“還行。”

這......不一定是真話。

如果夢裏的德拉科和現實中的那個在應對事情的态度上相差不太多的話——目前來講大概是這樣的——那麽他也一定是個很怕疼的人。哈利至今還記得開學時在書店門前聽到的慘叫。但德拉科現在卻沒有叫痛,唯一的抱怨只是關于屋裏的味道。

也許,哈利猜想,是因為真的疼了。就像那個嚣張跋扈的馬爾福只有在人前吃虧時,才會閉口不言。

蘇倫媽媽在門外大喊,說晚餐已經做好。哈利把火柴盒放在床頭櫃上,起身準備離開。“我去把吃的給你拿過來。”他說。

“不用了,我不餓。”德拉科搖搖頭。哈利朝他看一眼,随後點點頭,走時帶上了房門。

密閉的房間裏鼓脹着燃蠟的味道,德拉科注視着木門合上,門縫關嚴,緩緩吐出一口氣。他閉上眼睛,咬住自己的下唇,嘗試性地挪動右腿。

疼痛順着每一根神經傳遞到大腦。

該死的。

他立刻停止了動作,以防自己殘廢。

半天下來,腿上的傷已經沒有昨天那麽難耐。謝天謝地,最艱難的時間是夜晚,而他那個時候意識正在聖戈薩赫羅的球場上奔跑。但當他在這個小茅屋裏一睜開眼,痛感便毫不留情地湧回到身體,夥同着外傷愈合帶來的瘙癢,令他不得不一秒清醒,并清楚記起自己在夢裏的處境。

如果不是那個小男孩,不是波特臨時走開,他就不會落得這個下場。

理論上,他應該把那個好管閑事的罪魁禍首罵一頓,甚至是想方設法害他一害。但奇怪的是,他并沒有很生氣。

準确來講,是一點也不生氣。

相反的,他感到一股異樣的情緒在體內彌漫。它同憤怒一樣,叫人坐立不安、不受控制,卻讓人舒服,甚至讓人想要靠近——如同牛油與蠟,燃起的火苗同樣有溫度,卻是兩種東西。

德拉科偏過頭,看向床頭櫃上的蠟燭。燭淚又滴了許多,底部墊着的銀盤上堆起泛白的蠟塊。時間分分秒秒過去,蠟燭也越來越短,德拉科終于發現,他在等待。

等待。

這是他這一整天做的唯一一件事情。

波特大概以為他在睡覺,德拉科想。早些時候,他閉着眼睛休息,聽見輕輕的開門聲,只一會兒,又盡可能小聲地關上。從那之後,他便再也沒合上過眼睛。

他想翻身,卻不被允許;想喝水,又不願也沒力氣隔着門朝陌生人嚷嚷。更多的,他想知道哈利去了哪裏,在幹什麽,會在什麽時候回來。令人惱火的是,這人偏偏去了一整天,像是完全忘記了這裏還有個名叫德拉科·馬爾福的人。

可能受了傷的人格外脆弱,也可能是密閉的屋子讓人感到害怕,總之,德拉科很快後悔自己拒絕了晚飯,即使确實一點不餓……

“德拉科?”

突然,哈利從門外探進個頭來。德拉科擡起頭看到他,表情凝固。黑發男孩手裏端着一個杯子,走到床邊,簡短地說:“萬一你渴了。”

他将杯子放在櫃子上,沒有多逗留。

又是接骨木花茶。

德拉科捧着瓷杯,熱氣模糊了視線。沒有了牛油燭焦味的打擾,他才留意到這種茶有股獨特的清香,聞起來像清晨的森林。

茶湯是淡淡的淺黃色,上面飄着接骨木花。他注視着那白色的小花朵,輕聲念道:“哈利……”

他瞥了一眼房門。

在夢裏,他們從來都是稱呼彼此的名字,到現在也有兩個月了。即使這樣,德拉科仍然有意無意地避免直接這麽叫。或許這兩個音節對他來說太驚心動魄,像是那個禁言魔咒一樣,總是堵住嗓子。所以他念得很小聲,仿佛再用力一些,就會梗在喉頭。

但現在,屋裏只有他一個人。

“哈利……”德拉科又念了一遍。緊接着,他嘴角微動,無法抑制地輕輕笑了起來。

德拉科迅速把茶杯放到旁邊,扯過被子揉成一團,把臉深深埋了進去。他不敢接受這個事實,在這件事上他懵懂無知。但也許,十六歲的馬爾福小少爺不用擁有更青澀的經歷,不用更多了解自己,就能明白那未知又透明的東西。

傍晚黃昏空想的時間裏,第六感的某個分支早已向他提前透露了線索,只需要一把推力,例如一句“我就是知道”,便能讓那層頑抗的遮罩土崩瓦解。

燃燒的蠟燭讓空氣漸漸升溫,一點滾燙落在夢境裏,如同煙花綻放後零碎的星火。它随着月光照亮的方向飄落下,劃過黑夜,融化在德拉科微熱的心頭。

而他知道,關于這溫度不尋常的星火,人們遣詞造句,将它稱為“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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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喜歡使輝煌黯然失色”和“所有古老的習慣裏,都有一種深刻的含義”是德國詩人/劇作家席勒(J.C.F. Von Schiller)的摘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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