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中貴人10

第061章 中貴人10

彈劾沈質的禦史全是最近一段時間與冷芳攜走得很近的幾位, 不免令人懷疑背後有冷芳攜的手段。但見彈劾被駁斥回去後,冷芳攜異常平靜,未有其他動作, 又令人不解。

但誰都知道, 不痛不癢的彈劾只是個開始,這位行事恣肆的佞臣顯然要對大理寺卿露出獠牙。風雨欲來。

散朝之後,沈質快步走向冷芳攜。那幾位禦史恰巧便是前日跟在冷芳攜身邊的人,他可以确定彈劾一事為冷芳攜指使,于是心頭不解,不明白師弟用意為何, 想要私下裏問個明白。

若是冷芳攜需要借他做什麽事, 他也好不動聲色地配合。

結果剛靠近緋衣朝臣身側, 便被方才彈劾他的禦史攔住, 此人面若好女, 臉上挂着笑意,看得沈質很不舒服。

“沈大人, 不要再靠近了。大人今日不想見你。”他躬身, 笑眯眯地道。

沈質眉頭一皺:“你是什麽人?能替他擅作主張。”

禦史道:“冷大人親自交代某,不要再放你過去,沈大人怎能說我擅自回話?且, 沈大人多次彈劾冷大人, 朝堂上說話不留情面,不想再見到你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這樣說,倒讓沈質顯得不近人情。

沈質腳步微頓,沒有再近一步。卻不是因為禦史的阻攔, 而是他看出了冷芳攜的回避之意,不忍逼迫他。

這也暗示彈劾之事, 并非沈質想的那樣。師弟,也許真要對他動手了。

可為什麽呢?難道師弟以為,他彈劾他以為轉圜是假,厭惡他嫉妒他才是真?

知曉他二人師兄弟關系的人不少,對于師兄弟反目成仇,大部分人要麽說他沈質憎恨冷芳攜走邪路,要麽說他表面君子實乃小人,冠冕堂皇為了江山社稷,實則嫉妒冷芳攜受帝王寵愛。

可那都不是真的!

離去之時,沈質心頭籠罩在陰霾當中。想要與冷芳攜袒露真心,卻被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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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芳攜不想見他,令沈質更是胸口鈍痛,走得失魂落魄。

旁觀者見狀,已然心知肚明,大理寺卿沈大人,這回怕是要栽了。

沈質再受天成帝青睐看重,在冷芳攜面前仍然不堪一擊。冷芳攜不需要費心力羅織罪名,操縱黨羽,只需在陛下跟前吹吹枕頭風,沈質大理寺卿的位置就坐不穩。

畢竟前車之鑒尚在,昔年能臣蘇烨,正因為當面斥責過冷芳攜,被貶去南方小縣。在那之前,蘇烨簡在帝心,在許多人眼中,入閣只是遲早的事!

果然,第二日冷芳攜親自出面,當庭彈劾大理寺卿沈質收受賄賂、貪污甚多,言辭昭昭,列計十條罪狀。忽略牽涉的人物,這彈劾奏章筆走龍蛇,堪稱文采飛揚,令許多人夢回昔年詩會,冷芳攜文不加點,技驚四座的場面。

可惜這般風流人物,如今成為江山社稷之危害。

“大理寺掌刑獄之案斷,牽涉數萬生民,不可留碩鼠為禍。臣所列貪污大罪及罪狀,皆有罪證可查。還望陛下聖裁。”緋衣朝臣面容平靜,擲地有聲,當庭陳詞,意欲掀起大案。

天成帝未表态,易積石便出面:“你所陳罪狀實在聳人聽聞,但沈大人德行高潔、秉公執法,素不聞其兩袖清風?怎可能行貪污之事。此事頗有蹊跷,還請陛下多些思慮。”

冷芳攜笑道:“查到這些時,某也驚訝萬分,不敢置信。可在事實面前,再怎麽難以相信,也要相信了。”

“不過易閣老說的也是,畢竟大理寺卿之位極為重要,沈大人為官清廉,在民間素有‘青天’之名,若倉促定罪,定然引起民怨沸騰。臣願同路統領一起查案,還沈大人一個清白!”

若讓他負責查案,沈質沒有貪污也貪污了!

易積石立刻道:“為官尚且南北異地,行三戶之法,查案更需謹慎,避免瓜田李下。你先是彈劾沈質,再請查案,顯然用心不正,無利于生民。”

以易積石的性子,将話說成這樣,已是極近委婉的程度。

冷芳攜卻不領情,提衣站起,冷笑着看他:“閣老也知曉瓜田李下的道理嗎?那閣老麾下人才濟濟,門人弟子占據大半朝堂,是否有擅權之嫌?閣老與湯閣老積怨頗深,兩方門人逞兇鬥狠,視江山社稷為兒戲!不分是非曲直,只分站隊黨魁,成你死我活之态,難道這也是為了天下百姓着想?”

他目光冷冷,慷慨陳詞:“易積石,你可敢說自己問心無愧!”

在他如刀似劍的目光逼視下,易積石嘴唇微動,眼眸低垂,竟然避退了。

他這一退,便再無轉圜餘地。

冷芳攜乘勝追擊:“當然,各位大人不信,理所應當。但我若說沈大人宅邸之中,正好藏着一方老坑洮硯呢?洮硯罕見稀少,每逢現世,引得無數文人墨客、富商巨賈追逐,更為前朝南陽王摯愛之寶,千金難買。沈大人僅靠俸祿,兩袖清風,從哪裏買來此硯?又是誰人送的?陛下可遣人搜查,但沈大人可敢分說?”

言辭切切,仿佛親眼所見。朝堂一時寂靜無聲。

沈質原只是沉默地跪伏于地,未自我辯白,聽到冷芳攜一番話,忽然擡首,默然地望着他,眼中竟有凄怆痛色。

天成帝道:“派路慎思前去探查一番。”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沈質不知跪了多久,只覺得腿間刺痛,近乎麻木,然而這都不及他心頭酸楚。他臉色蒼白如紙,有搖搖欲墜之态,衆人見了,心知他恐怕難有好下場。

路慎思很快回轉,卸掉長刀,着雪白虎袍入朝。他靠近天成帝,低聲耳語一番。

“看來,冷愛卿所言非虛。”天成帝緩聲道。

朝野嘩然,有的認為乃是路慎思在冷芳攜的指示下嫁禍沈質,有的卻認為端看沈質臉色,顯然真有此硯,那就別怪旁人以此生事。畢竟你沈大人既要有廉潔名聲,又能把玩珍貴名硯,天下間哪有這等好事?

天成帝:“沈愛卿,你如何分說?”

叫的是“愛卿”,語氣卻極為冷淡,顯然帝王心意改變,已不再青睐沈質。

湯沃對沈質的遭遇喜聞樂見,易積石又被冷芳攜堵得啞口無言,更因為對曾經學生莫名的愧疚,難以正面攻擊。兩位閣老皆沉默不語,再無人能救沈質。

沈質閉了閉眼,兩手置于額前:“臣,請入诏獄。”

案子雖然沒有審,卻已經有了注定的結局。

*

诏獄連同龍虎衛,一直是衆多朝臣乃至百姓諱莫如深之物。此地處京師以西,地勢陰狹,據聞曾為亂葬崗,埋着無數冤魂,無論季節更疊,從來都陷在陰寒之中。時值秋冬,呼嘯的冷風大灌,刮得人皮肉骨髓生疼。

又說牢中獄卒,終年不見天日,在陰森森的囚室中與犯人為伍,心智偏移,壽數折損,至多活到三四十歲便百病纏身。是以只顧當時行樂,從不在意身後之事,便經常拿獄中囚犯折辱取樂。

能入诏獄的都是王公貴族、達官貴人,從來呼奴喚婢,高不可攀。現下淪落囚牢,剝掉權勢的外衣,赤條條一只小羊,兼自尊心極重,稍有羞辱便怒不可言,看得獄卒們極為快意。

沈質被剝掉了官服,換上一身素白衣裳,身負重枷,形容狼狽。

領頭的獄卒白胖的臉上始終挂着古怪笑意,多次回頭看他,發覺沈質一點都不在意他,忍着怒意問道:“沈大人,多年未見,您還是這般樣子。可惜一時不慎,竟然淪落獄中。”

沈質烏瞳沉沉,默不作聲,輕飄飄瞥了那獄卒一眼,便收回注意,沉浸回自己的世界裏。

“呵呵——”獄卒臉色猙獰,“也對,沈大人日理萬機,怎麽還記得我這個小人物。”

他停下腳步,伸手狠狠推搡沈質一把。他身負重枷,被這麽一推,一時站立不穩,跌倒在陰冷地上。雙手無法及時支撐,于是側臉擦着地面,刮出數道淤痕。

獄卒拍拍手,靴子踢了踢沈質的雙腿,嘲笑道:“沈大人,您這兩腿有什麽用,站都站不穩。”

牆倒衆人推的道理沈質很明白,他少年時經歷的冷眼和羞辱更甚,雖然養尊處優多年,卻也不至于為一獄卒的落井下石而心生波瀾,十分平靜地兩手撐地,勉強站起來。

一身白衣沾了枯草污泥,腰間的玉佩也刮了點痕跡,沈質這時顯露出平淡之外的臉色,有些心痛地用指腹擦去髒污。

這一點小動作,偏偏被獄卒瞧見了。

他從前在大理寺獄中為獄卒,只不過在幾個犯人身上用了些手段,便被眼裏揉不得一點沙子的沈質開革出寺。為了生計,只能到诏獄這活死人的地界,待得越久,對沈質的怨恨越深。

這回沈質終于落在他手中,縱然不能似玩弄其他人一樣對他施以酷刑,聽他痛苦求饒,也要讓他明白什麽是痛苦,以消心頭之恨意。

獄卒立即探手,捏着玉佩狠狠拽走,拿到眼前端詳。

這玉質地一般,卻有一道渾然天成的紅痕,刻着略顯粗糙的福祿壽喜紋。沈質如此珍愛,見他奪走竟然面露兇意,伸手要搶,極有可能是他愛慕的小娘子送的。

獄卒嘿然一笑,道:“诏獄裏的規矩,來這兒的犯人除了一身衣裳,什麽也不能帶進去。沈大人這玉佩留在身上,安知是不是以此為信號,傳遞消息,或者拿來賄賂他人?此物,我替沈大人保管。”

沈質本就心口悶痛,這麽一遭下來,急火攻心,咳嗽至聲嘶力竭。驚得獄卒以為是當面搶走了他愛妻,害怕再這樣下去會出事,忙推着他進了一間囚室。

沈質還欲撲過來搶回玉佩,獄卒已身手利落地鎖住牢門,與他隔門相對,便無方才慌亂,從容不迫地捏着玉佩在沈質面前搖晃。

“沈大人,你在裏面好好休息。等冷大人開始查案,就沒現在的好日子了。”

說罷,得意一笑,昂首遠去。

“咳……”沈質以袖掩唇,像要把心肺都咳出來,好一會兒才恢複平靜。待移開袖子,其上多了幾塊血痕。

似他這種病,最忌諱大喜大怒。沈質養氣多年,除了冷芳攜的事情,極少心緒波瀾,獄卒此舉偏偏戳中他痛楚,令他憤怒得雙目通紅,眼帶陰霾,久久不能平靜。

這方囚室陰冷灰暗,幽不透光,寒氣自腳底鑽入骨髓,更無休息取暖的被褥,沈質靠着牆壁難以入睡,當夜便發起高熱。

夜深忽夢少年事。

迷蒙之間,四周景象大變。青山巍峨,群峰陷在遼闊的黑夜之中,天際未明,仍有寥寥星子映照四野。

沈質披着蓑衣,腳踩木屐,曳杖艱難地行在山路石階中。大雨初歇,腳下路滑,他必須與師弟互相扶持、小心謹慎才能一步步走過去。

若是一着不慎,摔了不要緊,只怕傷筋動骨,他們如今靠傭書賺些錢財勉強度日,根本沒有餘錢拿去治病。

前方不遠處便是某家族學,一位家老覺得沈質抄書時字體端正秀麗,正适合拿與蒙童,便要他來族學抄書,不僅給的價錢比旁人更高,還管一餐,是再好不過的去處。

沈質高興之餘,不忘帶來師弟。師弟的字比他更好,當場寫就一篇詩文,家老果然欣然答應。

唯一美中不足之處,便是這族學離書院甚遠,且匿在群山之中。他們每日公雞未鳴便要出發,近一個時辰才能抵達族學。來去不僅耗費時間,更折磨雙足。

沈質還好,年少時做過比這更苦的活,腳底早已磨出一層厚厚的繭子;師弟的皮膚嬌嫩一些,走出數個水泡,得拿銀針燎火後挑破,敷上草藥。

冷芳攜昨晚才挑了水泡,還沒好,走路歪歪扭扭,有時不小心踩實了,便自喉間滾出一聲痛呼。

沈質道:“我背你上去。”

冷芳攜搖頭:“師兄你披着蓑衣,全是水。再說了,只剩一點山路。那麽長的路我都走過了,還差這一點嗎?”

沈質無奈,只能扶着他一點點走上去。等到了族學,天光已經微亮,山野間野鳥啾啾而鳴,令人心曠神怡。

沈質與冷芳攜擦掉熱汗,在書室外打理衣服,彼此觀察,沒有污痕,才換了一雙鞋進去。

他們在最底層的書室裏抄書。這裏原是雜物間改成,狹窄逼仄,僅有兩張矮案和蒲墊,伏案抄久了免不了腰酸背痛,又因幾乎沒有空氣流通,每抄一頁,他們就要走出去吸一吸氣,免得在裏面悶暈過去。

暑熱時更加難熬,出的汗水能将一身打濕。不能把汗珠滴在書頁上,二人只能時時拿布擦手,一天下來,手通紅。

好在,現在時節冷下來,縮在書室裏還更暖和些。只是手指仍然僵硬得難以取勝,兩人便互相搓手,讓指節熱起來。

這個時辰,族學裏的學子還未起床,二人便凝神靜氣開始抄書。一個早上的功夫,往往只能抄下兩篇,為了多抄些賺錢,他們在亭子裏幾乎狼吞虎咽,将族學給的鹹湯和米飯拌在一起囫囵咽下去,将中午休息的時間也挪過來抄書。

但他們本來睡得就少,中午不休息,有時抄着抄着就頭腦發暈。為了避免抄毀,冷芳攜與沈質将并排的矮案改成相對而立,這樣時時可擡首觀察彼此狀态,若發現不對勁,便提醒對方。

這天中午,沈質照常抄書,時而擡頭,發覺對面的冷芳攜拿顱頂對着他。立刻擱下筆,走過去扶住他的身體,他有心叫醒冷芳攜,待看到他兩眼青黑、滿目疲倦,于心不忍。

“唔……”冷芳攜反而自己醒了,“……好在有師兄,我差一點睡着了。”

沈質道:“你幹脆睡一會兒,我幫你看着時間,只眯一刻鐘就叫你起來。不然你這樣困倦,下午又怎麽辦呢?”

冷芳攜笑了笑:“下午自然就清醒了。我也沒多困,不勞煩師兄。”

說罷,一手自布袋裏拿出兩枚冰片,又夾了根細小的銀針。

“師兄。”冷芳攜遞過去一片,“我看你也快睡着了。”

低頭一嗅,再用銀針紮紮手掌,總算清醒過來。冷芳攜繼續伏案,剛一俯身,腰也痛起來背也酸起來,他打了矮案一掌,氣憤道:“待我日後做大官,定要把全天下的矮案銷毀了。這等磋磨人的東西,是誰愛用?”

沈質道:“為官者,不能以自身心意率性而為,你這樣的是奸臣。芳攜不是曾說,要與師兄一同入朝為官,師兄弟道濟天下,名留青史?”

冷芳攜聞言,忙作噤聲狀,說:“這種話別總挂在嘴邊,說多了就不靈了。不過,待日後金榜題名,師兄可去大理寺、刑部,你素來謹慎愛思,明察秋毫,去那裏定然官運通達。”

一邊不讓多說,一邊卻自己暢想起了未來。沈質沒有說掃興之語,問他:“那師弟呢?”

冷芳攜捏着筆杆子,思索一陣,猶猶豫豫地吐出:“吏部。據說在裏面做官,不僅油水豐厚,而且威風八名,等閑沒人敢冒犯……”

到了傍晚,借着光線幾乎看不清字,兩人只能點燃燭火,快速抄完殘卷,立刻熄火。晚上沒有飯留給他們,二人必須盡快回到書院,在那裏才有飯吃。

又是披星戴月,眼見着快要抵達書院,身旁的少年忽然向前疾沖而去,推開房門:“吃飯了!”

他回頭望着沈質,眉眼彎彎,眸中流光溢彩,不似凡人。

鄉試前,他們靠着抄書攢下一筆相較以往不菲的身家,卻不敢亂花,仍然像以前一樣吃喝節儉。雖然約定好了那筆錢只有萬不得已時才能動用,路過一家玉石攤時,冷芳攜還是忍不住停下腳步。

沈質心道,師弟還是個小孩性子,平日已經十分節儉壓抑,不如這回給他買個禮物,讓他高興一番。

冷芳攜瞥了眼攤主的臉色,湊到沈質耳邊悄聲說:“你看最左邊那塊,上面有一抹紅痕。”

沈質循聲望去,毫不費力地找到冷芳攜看中的玉石,便道:“攤主,這塊我們要了。”

連價也沒回!

非但沒有收獲師弟的笑顏,反而被瞪了一眼,沈質有些莫名,将石頭放在冷芳攜掌心。

“唉。”冷芳攜嘆了口氣,問攤主:“能幫我将玉石分成兩塊嗎?上面的紅痕各留一半。”

攤主本以為他們是斤斤計較的窮酸學子,沒想到掏錢如此爽快,幹脆利落地将石頭切成兩半,還将缺口處打磨一番。

冷芳攜把其中一塊遞給沈質,說:“我們各自雕琢出一枚玉佩,互贈給對方,以祝科途順利。如何?”

沈質萬沒想到師弟竟然抱有這樣的心思,一時之間感動萬分,捏着玉石不知說什麽好。只能将一腔情誼灌注在玉石雕琢上。

在他心中,師弟冷芳攜如流雲般潇灑萬分,又飄忽不定。便在玉佩上刻流雲百福紋路,雲紋形似如意,表示綿延不斷;蝙蝠意同“福”,流雲百福,即百福不斷之意*。

冷芳攜給他的玉佩上雕刻福祿壽喜圖案:“願師兄幸福、安康、長壽,福氣在身,別總是愁眉苦臉,好似背水一戰,仿佛這一回沒有考中,身家性命全完了。古往今來,大多人都是考了數次才中舉,一直考到頭發花白的也不少,你那樣想,要那些人如何自處?”

他将玉佩挂着沈質腰間,眼裏罕見地沉澱着溫柔之色,仿佛潺潺溪水,撫平人一心的躁慮。

原來,這一段日子裏深夜輾轉反側的焦躁和憂慮,全被他看在眼中。沈質一時無言,不敢将那樣想的原因告知于師弟。

只因為……師弟走得太快,他太怕趕不上。

他想說,師弟,你不要娶越雲岚了,你想辦法把她接出越府就好;想說,我們在朝堂之中同進同退,一同為天下蒼生計,我會保護好你;還想說,等以後頭發花白,站也站不穩,我們一道入林中歸隐,如何?

然而千言萬語,縱然入夢,也不敢洩得一字。

沈質唯有微笑。

互相為彼此挂上玉佩,冷芳攜捏起自己腰間那枚,沖沈質招了招,分開的玉石碰在一起,雖然輪廓不再相依合契,晃眼一眼依然渾然一體,一道紅痕豔麗灼目。

冷芳攜秀眉舒展,唇角漾開一抹淺笑,眼眸似被濃墨繪出,擡眸之際,光華四散。

那時,沈質從沒想到,日後兩人近乎形同陌路,他也不能依靠師兄的身份将師弟護在羽翼之下。

更沒想過,與他陌路已久的師弟會在他生辰時送來禮物。

“師兄。這方墨硯我尋了好久才得一個,極為珍貴。你不愛那些財寶,醉心案牍,送你墨硯正好。我的一番心意,你可要好好收着。”冷芳攜将墨硯給他時,唇角的笑意與昔年互贈玉佩時別無二致。

沈質明知有問題,仍然忍不住收下,珍愛地置于榻邊,幾乎日日端詳。

甘之如饴,引頸受戮。

幾如飲鸩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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