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中貴人17

第068章 中貴人17

十一雖然大概猜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卻沒說出來,只是眨巴着一雙狗狗眼,眼汪汪地看着冷芳攜。

給他喂了個餃子, 冷芳攜問路慎思:“石堯現在人在哪兒?跟他說, 可以出去露露面了。”

路慎思道:“在東宮之內。”

“東宮?”持着銀筷的手頓了頓。

冷芳攜若有所思。

他此前讓太子對芳歇樓中發生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從未讓他藏匿行兇的犯人。若是一不小心被人發現蛛絲馬跡,在東宮裏抓到兇手,以湯沃和易積石的性格,以天成帝對太子淡薄的寵愛,廢立儲副, 再行冊封之事不是沒可能。

作為過繼來的宗室子弟, 他的身份本就微妙, 現今又與天成帝關系平平, 在朝臣眼中被皇帝死死壓制住, 一點沒有儲君的氣魄。看似地位穩固,但一着不慎, 便有搖搖欲墜之勢。

太子處境都這樣了, 竟然還敢擅自行事,摻和進黨争并兇殺案中!

冷芳攜唇邊的笑容淡了,他對太子這種冒進, 不顧後果的做法有些生氣。只是稍稍冷了冷臉, 便頓時令人覺得凜然生畏。

十一小心翼翼觑看他的神色,見他不開心,心裏把那什的太子罵了千遍萬遍,恨不得上手給千刀萬剮了。他有心使出渾身解數叫他舒展愁眉, 苦于嘴笨口拙,不知說什麽好, 憋了半晌,只期期艾艾地喚了一聲“大人”。

話剛脫口,十一就覺得自己丢了醜,頹喪得很,若長了狗耳朵,此刻必定也耷拉下去。

冷芳攜卻被他這副模樣逗笑了,心知他擔心自己,剛剛生出的怒氣轉瞬間煙消雲散。吃過飯後,打算去東宮看看,沒帶上十一,因為他的身份去太子居所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也沒有讓路慎思跟着,他與太子的關系也頗為微妙。

而他呢,行事本來就随心所欲,此前還與太子同宿過,因着那麽些情誼去東宮并不奇怪。

凡在宮闱中生存的,人人都知道冷芳攜的長相,沒有親眼見過的也要偷偷讨來一份模糊的畫像,或者讓見過的人仔細說一說,避免哪天遇到了沖撞貴人。是以今日東宮門前值守的侍衛和太監雖然未見過冷芳攜,卻因他那格外出衆的容貌、冷淡的神情和一身華貴的狐裘,立即将他認出來。

侍衛們板板正正站着,不敢擅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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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監則誠惶誠恐将背躬成蝦米,忙将他迎進來,其餘之人匆匆進殿裏報信,叫來有權勢的大太監萬和與萬春。

兩名大太監亦是恭敬萬分,心頭思索着冷芳攜的來意,萬春與他敘話,侍候他進溫暖的殿裏坐着,差人奉茶送點心;萬和則立即趕往靜安閣,除了他沒人敢在這時候打擾太子殿下——與心腹謀臣談話,最忌諱有人闖入無意間聽到些什麽。

靜安閣裏的氣氛并不好。

閣內的兩人相對而坐,跪于蒲團之上。沒了處理朝政的機會,太子整日可謂無所事事,他不似常人喜歡外出,整日便跟着大師傅閱經書讀典冊,有了龐飛善投效後,每隔一日與他在靜安閣內對談。

龐飛善很有身為謀臣的自覺,回回都拿朝堂上的大事要事,以及一些看似不起眼、卻牽連甚廣的政令與太子分析。天成帝是個手段高強的皇帝,像一出生來便精于駕馭臣子,在他身上有學不完的本事,縱然他死死壓着太子,也總有一天教徒弟學會了本領,将師傅取而代之。

他生性桀骜,說話耿直不留情面,甚至刻薄。從前選定的謀主不是已經有了更得力的臣子,便是厭煩他總是說些冷場話。投效太子之後,他卻與新的謀主相處得不錯,蓋因太子的脾性沉穩,能包容他的不羁。

雖然有刻板之嫌,龐飛善還是感念太子的親眼,使出渾身解數為他做事,也時刻期盼着天成帝哪日放權,令太子監國。

但不同于其餘東宮輔臣,他雖然心有期盼,卻很明白一旦掌控了權勢,沒人想把權力給別人拿着的道理,除非天成帝老邁重病,否則太子難有出頭之日。已在私下裏默默籌謀。

但他萬萬沒有料想到,在這樣微妙緊要的關頭裏,太子竟然昏了頭摻和進黨争兇殺之事,還将兇手藏匿在府中!

那天夜裏他要不是起身飲酒消愁,看到一名血衣男子被人領進來,行跡詭異,又被藏于東宮隐秘的位置,怕會被一直瞞在鼓裏,哪日事發、太子被群起而攻之才恍然大悟了!

要換了以前,龐飛善早就沖進殿裏對太子一頓斥責,叫他立刻處理掉兇手。但經歷這麽多任謀主,他再暴躁的脾性也平和了些,不欲将一切揭露出來落太子的臉面,便在對談之時隐晦地點出,徐徐規勸,并說可為太子處理煩憂。

太子一向善于傾聽輔臣們的建議,對于龐飛善更言聽計從。可這一回,龐飛善碰壁了。

太子紋絲不動,仿佛沒有聽出他言中之意。龐飛善将話說得更明白,他也只是淡淡地說:“此事,孤自有打算。”

你有什麽打算?!

一時間,龐飛善氣血翻湧,被太子油鹽不進的态度惹得差點發上指冠。

極為不留情面地斥責他,說殿下在其餘事上向來謹慎周全,從不行輕率莽撞之舉,怎麽在此事上如此冒進。摻和進湯霄之死,卻連跟他商議也沒有,打定主意要瞞着他!

太子默然不語,顯然沒有理會他的打算。

憤怒過後,理智飛速回歸。現在再指責太子已經于事無補,唯有盡快将湯霄之事按下去。但太子向來不愛摻和朝臣間的争端,偏偏在此事上十分執拗……

思及其中或許牽涉到的人,龐飛善心頭微冷。

萬和就在這時進來了,頭也不擡,躬身小步地跑到太子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麽。

只言片語傳入龐飛善耳畔,令他眉梢微皺。

……是有什麽人來東宮了?

“他……!”太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聽完萬和帶來的消息,竟然罕見地露出高興的神色,驀地起身,瞳仁放光,沉悶的五官一時間飛揚生動起來。

轉而又頓在原地,頗有些張皇無措,漸漸的那股豐沛、外露的情緒被他妥帖地收好,壓回心底,縱然眉梢處仍然殘留柔和氣息,神色總算冷靜下來。

“飛善,你先留在此地。冷大人親臨東宮,孤要去迎接他。”

聽到這個名字,龐飛善原本就不好看的臉色更冷了。

但太子的背影已經遠去,他被那太監不動聲色地擋住去路,再也不能追上去。

……

沒有等多久,太子的身影自大殿門外顯露。即便是在東宮之內,他的穿着仍然嚴肅刻板,衣襟上每一處褶皺都被捋得平整。只是過來之時被寒風刮面,鬓間略微淩亂,沖淡了渾身上下的嚴謹氣息。

冷芳攜手裏捧着個湯婆子,一邊暖手一邊打量他。多日未見,太子還是那個樣子,一點改變也沒有。

他此番前來,除了過問石堯之事,也是想看看太子在東宮裏的境況如何,畢竟再怎麽他也曾養對方一段時間,也算有過情誼。

從宮女太監噤若寒蟬的狀态,到大殿之中古樸沉郁的裝潢擺設,時值冬季,一切都灰蒙蒙,東宮主仆上下,好似頭頂陰雲,不得開顏。

冷芳攜匆匆看過太子起居的地方,除了該有的床榻、案桌之外,全是密密麻麻的書籍,置滿了每一個架子,卻沒看到其餘小擺件。

太子本人更身體力行地诠釋着何為“壓抑”,縱然臉上有笑意,也是淡淡的、涼涼的,并不真切,看着虛假得很。非但不能使人心生親切之意,反而使人不敢輕易靠近。

冷芳攜嘆了口氣,不由說:“你什麽時候差人去買只鳥,要那種吵鬧的鹦鹉。抱只貓,養只小土狗,或者幹脆養個戲班子。別總是這麽沉郁,給東宮添點亮色。閑來無事去聽聽戲,多好。”

“你現在都如此了,日後漫長歲月如何過呢?守着偌大一個凄清灰暗的宮殿?且到時候自有看不完的公文案牍,做不完的事情,現在看那麽多書做什麽?”

聽得身邊的太監将頭狠狠一埋,恨不得把兩只耳朵堵住,什麽也沒聽見為好——最後那句話,就連兩位閣老都不敢輕易出口。但凡涉及東宮一事,那些個朝臣可謂無比謹慎,既不肯表露出讓太子親政的意思,也不肯得罪東宮,兩頭都糊弄得好好的,兩頭卻都不敢說真話。

也就只有冷大人這一位,光明正大地說殿下日後登基要如何雲雲,毫無顧忌之意。

他敢說,他們這些言輕力微的宮人奴婢卻不敢聽。

微微偏頭打量太子的神色,心裏有了計較,不動聲色地退出大殿,給二人留下說話交談的空間。

冷芳攜願意關心他,太子很是受用,無比誠懇地應答,說待會兒就讓太監去外面采買寵物,并買回一個戲班子。說得認真,通過他的臉色,冷芳攜卻知曉他并沒有真放在心上,只是順着他的話說,讓他高興罷了。

睨他一眼,道:“你若沒有真心養它們的打算,就別買了。我說說而已,沒有要你必須做的意思。”

太子向他保證:“我一定認真的、真心地養,絕不将事假于人手。”

冷芳攜才算滿意,心想着朝夕相處,親手養大一個小生命,再怎麽冷漠的人也會心生動容,太子若真能如他保證的那樣,或許要不了多久就有改變了。

又關心他的身體:“你冬日裏頭骨頭還痛麽?”

太子年少時過得不好,吃不飽、穿不暖,還總受他人欺辱毆打,寒冬臘月,數次被郡王扔進冰河裏,因此落得一身病症。這些年精心養着,大部分都痊愈,獨獨骨頭上沉疴難愈。

太醫也說不出那是什麽病症,只知曉每逢冬季渾身的骨頭便泛着銳痛,一陣一陣,時而輕緩,時而嚴重,攪得人不得安身,大概是數次墜河的緣故,使得寒氣入體、深入骨髓,難以驅散。

“太醫開的藥方以調養為主,雖然見效不快,但這麽多年下來已緩解了許多,只偶爾的時候還會痛起來。”太子只撿好話來說,全然不提自己冬夜裏輾轉反側,難以安眠。

從前他住在攬雀宮裏,獨自忍耐骨頭上的問題,沒敢跟旁人說。畢竟此種病症難以被外人觀察到,只要他不開口,就沒人能知曉。

他害怕說出來會讓冷芳攜嫌棄他、厭煩他,把他丢走,害怕被送回郡王府裏,害怕重新面對郡王猙獰的面容和發瘋時狠厲的拳頭。

忍痛忍久了,漸漸地習慣,白日裏旁若無事,只在夜裏更加嚴重之時難以忍耐。

當睡在冷芳攜身旁,感受從他肢體中蔓延過來的溫熱,他痛得咬了滿嘴的血,細微地發抖時,還有心思想。從前在郡王府的夜晚,好像痛也就痛了,沒有值得關注的,也不覺得比白天更嚴重,現在到了大明宮中反而忍受不住。

或許是因為睡在他身邊,被他好好地照顧、好好地關切,于是更加難以忍受痛苦。

黑暗之中,冷芳攜呼吸平穩,半張臉蒙在光影內,仿佛一尊不知悲喜的神像,又在眼尾和薄唇的弧度上,透露出一種缱绻的柔和。

他大睜着眼睛看他,不比白日裏更光明正大,看一會兒半倉皇地垂眼,好似是從他現在的父親手裏偷走了什麽東西。

但越是看冷芳攜,他越是難以自抑,連疼痛都忘記了,下意識地、小心翼翼地挪向他散發幽香的溫熱胸膛間。他輕輕地貼着那裏,隔着一層輕薄的亵衣,聽着冷芳攜有力的心跳聲,感受到溫度源源不斷地從那裏傳來。

暖意驅散了疼痛,冰冷的手腳有了熱度,他才總算活過來一般喘了口氣。

這一口氣,卻驚擾了熟睡的冷芳攜。

“你唇上有血。”冷芳攜的聲音裏還帶着朦胧的睡意,眼尾曳着淚痕,困倦地眨着眼睛,盯着他瞧了一陣,令他立時不敢亂動,屏住了呼吸,生怕驚擾到什麽。

冷芳攜微微坐起身,烏發逶迤而下,落在他鼻尖,亵衣微亂,胸口處被動作牽扯出一個圓滑的弧度。

他不動聲色地咽了下口水。

懷疑亵衣包裹之下的地方,是不是也有隆起伏下的圓潤弧度,是不是也有綿軟的肉,香甜的氣味?

見他不說話,情況很不好的樣子,冷芳攜眉頭微皺,打算叫人來看:“你在發抖。”

……他還在抖嗎?

可他明明已經不痛了。

因着這個始終折磨他的病症,他得以獲得在冷芳攜身邊安眠的機會,除了冷芳攜與天成帝同眠時,他夜夜都睡在冷芳攜的身邊,偷偷地、依戀地躲進他的懷抱之中,憑借這個,那些在夜裏啃食骨頭的隐秘疼痛也遠去了。

但是現在,他已經被趕出攬雀宮,再也無人能在深夜裏給他擁抱,給他拍背,用勸哄困倦的聲音說——快睡吧。

太子別無他法,只能忍受這一切,佯裝太醫的藥方極為有用,旁若無事。

果然,冷芳攜被他蒙騙過去了,另外問及他生活上的小事。太子很喜歡這樣親密的問詢,回答得心甘情願。

但很快,冷芳攜的笑容隐沒,态度一變,投過來的,赫然是一雙冬雪般凜冽的眼,逼視着太子:“既然你事事都好,沒生病,也沒中邪。那石堯一事,你為何突然插手,将他帶到東宮之中?”

太子連忙解釋,說這樣做更穩妥些,在湯易兩黨天羅地網般的搜索下,不至于提前被找到。又很殷勤地表忠心,說石堯一事,除了他與幾位心腹,無人知曉,絕不會洩露冷芳攜的謀劃。

“你想做的事,我一定會幫你做到。絕不令你為難。”

他看向冷芳攜的眼神,是那樣的誠懇,充滿着将一顆真心全數捧出的淋漓的鮮紅。

在這樣的注目下,冷芳攜的心腸再硬,當下也軟了三分。但他卻不能露出和緩的神色,否則讓太子以為可以繼續,日後再犯可怎麽辦?

便擰眉放唇,面上帶出惱色,道:“還要狡辯!你這樣做,豈不是覺得我軟弱無能,連這種小事都掌控不了,做不好?卻不知道自己擅自行事,萬一打亂了我的計劃,拿什麽賠?”

淺淺發了一通脾氣,讓太子變得忐忑不安,冷芳攜又收斂情緒,起身走到太子面前,雪白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輕輕一點,漠然地說:

“若非你現在已經長大成人,獨坐東宮,是人人敬畏的儲君。攬雀宮裏、你少時用的木板子早就打在手心裏了。”

這麽一下,不啻于熱油濺落在手背,騰地蹿入陰痛的骨頭,燒着了太子的心髒、頭腦與理智,令他一瞬間攥緊了手。

他從前過于古怪,有許多異于常人的行事,又不善于表達,陰沉沉得像一頭不通人性的野獸。冷芳攜教導他,訓誡他,教他什麽是好,什麽是壞。

一旦他做錯了什麽,便要他站直了身體,攤開手心,兩指寬的木板輕輕地打在其中,以示懲戒。

可那只是他剛到攬雀宮裏的時候,待他漸漸能開口說話,冷芳攜便将板子收起來,再不拿出。

時隔這麽多年,他再度提起此事,是為了提醒太子不要走錯路。可太子并未領會到。

反而因他居高臨下,輕描淡寫又帶着警告意味的一指,生出被訓誡的無限的安心感、戰栗感與臣服之情。

仿佛那木板已落在他手心,驅使他向掌握懲戒權力的冷芳攜頂禮膜拜。

“……是我想錯了。”太子起身,向冷芳攜謝罪,嗓音微啞,似乎被他突如其來的警告攝住了。

冷芳攜方揭過這一茬,要太子帶他去石堯所在之處。

二人離開之際,靜安閣內,龐飛善遠遠看着他們的背影。

靜安,靜安。心緒卻不平靜。

面色沉沉地飲下一口烈酒。

他這位謀主哪裏都好,既不剛愎自用、驕傲自滿,也不膽怯自卑,處在剛剛好的程度。但就是……過于軟弱。

對于從前養過他的冷芳攜,幾乎言聽計從,完全受其掌控。

太子所受的影響太大了。

即便日後得以繼承大統,登基即位,但若不除掉冷芳攜,太子就是下一個天成帝。甚至比天成帝更加糟糕。

龐飛善沒有見過冷芳攜,但他對這位名聲暧昧的中貴人印象并不好。不是因為朝臣宮人私下裏對他的揣測,也不因為天成帝對其過度放縱。

只因太子對他超出常理的癡迷。

思及那日午後,他在殿下書房中無意間翻出的私密畫作。龐飛善就眉關緊鎖,心中滿是憂慮。

畫中人神态清冷,垂眸蔑視,胸懷卻大敞,露出柔軟的胸脯,奶白的痕跡溢出,濺在他衣袖之間。

龐飛善什麽樣的人沒見過,在他看來,主上私德有虧、有見不得人的癖好都沒什麽,但卻不能像小兒般如此癡迷于一個男人,更不能癡迷于他父親的人,尤其他的父親還是位大權在握、行事酷烈的帝王。

于是他始終保持警惕,為太子籌謀皇位之餘,把大量心思花在冷芳攜身上,思量如何降低他對太子的影響,最差的情況下,如何不見血光地除掉他。

明明素未謀面,冷芳攜在他心中已是僅次于天成帝的心腹大患。

現在終于得見一面,比畫像上的更為生動。

此人顏色确實殊麗,冷傲出塵,渾如傲然在風雪枝頭的寒梅,令人見了便有攀折欺弄之心。

……

石堯住在東宮最角落的一間殿裏,推門而入時,他正十分安靜地坐着。

與星連居夜宴時截然不同的狀态。

看到冷芳攜,石堯露出一個笑容,起身行禮,臉上帶着得償所願的釋然。

被程餘年為難時,冷芳攜以為石堯嫌棄程餘年蠢笨不堪,想借他的手除掉他。但被石堯順着宮人主動找到藥奴時,他卻有些驚異了。

這位素來流連風月場所,總是汲汲名利之人,居然懷着以蜉蝣之身撼動湯易兩黨的宏大志願。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扳倒湯沃。

原因很簡單,他知交好友一家因得罪了湯霄,全數死在湯沃手中,自那時起便懷着切齒的仇恨,尋機想要報複回去。

現今朝堂,與湯沃鬥得不分上下的是易積石,石堯便使手段除掉湯黨程餘年,打算日後投入易黨陣營,再伺機引來湯黨的報複,引發兩黨相鬥。

如此一來,自然你死我活,湯沃不死也要殘廢。

後來在程餘年的事情上發覺還有冷芳攜的存在,思索良久,決定放手一搏,主動找到冷芳攜投靠,願意為他驅使,只要最後能扳倒湯沃。

正好冷芳攜有削弱兩黨勢力,扶持駱希聲的打算,便讓石堯謀殺湯霄,設下明局,迫使兩黨争鬥,讓石堯前期藏匿起來,後期再露面,給機會讓駱希聲抓住。

這樣兩黨之勢被削弱,真兇浮出水面,駱希聲查案有功得以升遷。再好不過的局面。

事情如兩人謀劃的那樣順利發展,湯沃已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要不了多久就會被天成帝舍棄,就算此刻死去,石堯的心願也了了。

冷芳攜的出現就是一個信號。

“可還有什麽心願未了?”冷芳攜問他。

石堯笑了笑:“我的下場,定然好不了,沒辦法與崇安葬在一處,或許屍骨無存。只希望大人想起來時,能替我幫友人及其家人掃一掃墓,燒一燒紙錢,叫他們在地府之中好過一些。”

至于石堯自身的家族,他毫無留戀之意。

“我知曉了。”冷芳攜點頭。

石堯被他安排好的人帶着,送到了某位不起眼的官員宅邸附近。此人看似平平,其實與易黨之人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一旦細查,什麽也隐瞞不了。

凜冽寒風呼嘯,石堯懷抱着一個棉布包袱,匆匆從附近走出。或許是過于着急,行動之間,竟然牽扯得包袱開出一口,被風刮出裏面的衣衫。

鏽紅的,反複沾了血跡。

這一幕被巷口內蜷縮身體的乞兒看到。

*

攪動朝野不安的湯霄案終于落下帷幕,真兇竟然不是辛義華,而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官!

恨不得把易黨衆人全數送到地府之中的湯沃被迫安靜下來,可當他手下的人查到石堯的過去,以及他與易黨之人千絲萬縷、似有還無的牽扯時,這位和善軟弱的閣老露出禿鹫一般兇狠的眼神。

“易、積、石。”他陰沉沉地,一字一頓地叫着。

至于駱希聲。

他從風暴中央全身而退,還因禍得福,升為正六品大理寺正,可謂官運亨通,惹得從前與他同道的同僚們嫉恨不已。

……

草長莺飛,轉眼大地回春。

這日陽光明媚,惠風和暢。京師郊野,禦河河畔,岸沿設宴,郊外游春,正值上巳佳節。

難得休沐,駱希聲帶着劉秀英沐浴蘭湯,換上一身新衣衫,出門踏春。

風景秀美,一切都令人心曠神怡。

駱希聲臉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問劉秀英感受如何。

劉秀英眯着眼睛說:“這裏好多小娘子哩!”

駱希聲無奈了,他阿娘整日琢磨着給他娶媳婦,已有走火入魔之态,看誰都像自己心愛的未來媳婦。

搖搖頭,偏頭看見賣紙鳶的小販,打算過去買一個同劉秀英放着玩。

轉頭之際,卻瞥見一個異常熟悉的背影。

駱希聲一怔,懷疑自己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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