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中貴人18

第069章 中貴人18

無數衣着鮮亮, 風華正茂的郎君娘子中,那個顯得異常突出。光看背影,便知他身段好, 儀态上佳, 恍若一段挺拔的玉竹,縱然看不清面容,也讓人想象正面該是何等風姿。

他正與賣紙鳶的老板交談,偏頭挑選挂在木杆、樹梢上的各色紙鳶,露出的側臉令駱希聲渾身一震。

果然是冷芳攜。

今日他換了身輕薄的春衫,是淡淡的桃花粉。青色發帶束起高冠, 烏發如雲如瀑, 垂落至腰側。唇間噙着淡淡的笑, 撲面而來的鮮活氣, 像一只綴在枝頭、嫩生生的桃花瓣。

萦繞在周身的冷意總算散了些, 剛才已有不少小娘子、小郎君鼓起勇氣走過去同他搭話,只是一一被他回絕, 面帶失望地離去。

在這裏看到冷芳攜不值得奇怪, 畢竟他整日待在宮中,定然十分煩悶。

上巳佳節,傾都之人都來禦河畔游玩, 有曲水流觞的書生學子, 有賣紙鳶、五彩蛋的小攤販,還有互贈花草、以表情誼的未婚男女,一派熱鬧景象。

連素來不愛出門的他自己,尚且帶着娘親來踏青散心, 冷芳攜沒被天成帝拘束,出現在這裏不奇怪。

只是忽然看到他令駱希聲有些無措:上前與他打招呼, 怕打擾到冷芳攜,讨嫌;佯裝沒有看到他走開,又讓駱希聲覺得,有些不禮貌。

躊躇一陣,駱希聲最終決定帶娘親去別處走走,不與冷芳攜碰面。

畢竟他現在也不清楚冷芳攜看他是好感居多,還是厭惡居多,也不想眼巴巴地一直看着他,等他轉過身來,要是沒有看到他該怎麽辦?

最簡單的就是回避掉這一切。

“阿娘,我們去那裏看看,有編花環的小販。”駱希聲牽着劉秀英滿是厚繭和倒刺的手。

哪知道剛欲離開,就被買好紙鳶,偏頭過來的冷芳攜看見。對方眸如點漆,眼神銳利,直直看向駱希聲的所在,顯然已經發現他。

這時再走,就仿佛他刻意躲避冷芳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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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希聲的腳步登時停住。

劉秀英奇怪:“聽娃,你咋不走了?”

冷芳攜這時已經走到他們面前,手裏捏着個燕形紙鳶,花紋繁複,畫了不少喜慶的圖案,一看就知道是價錢最高的那一檔。

他沒有開口,眼神意味深長,像在說“你跑什麽”,看得駱希聲心頭微虛,以為被對方看出了自己種種複雜糾結的想法。

其實冷芳攜沒想這麽多,只是剛好看見駱希聲,走過來與他說說話罷了。

在這裏大家都穿着顏色鮮亮的春衫,沒有官位高低之分,他沿着禦河畔散步行走,已經遇到不少打過照面的朝臣,許多都是職位低、不出衆的小官,也含笑交談了幾句。

就連有過沖突的湯易兩黨之人,見到他也好聲好氣地說話,沒有朝堂之上你死我活的态度。

易積石還送了他一枚香囊,如今正同流雲百福玉佩一道挂在腰間。以他現在同易積石的關系,就算拿出去說,也沒人相信。

冷芳攜看向被駱希聲攙扶着的矮瘦老人,戲谑調侃的眼神變得認真柔和,問道:“駱大人,這位是你家長輩麽?”

駱希聲被他叫得骨頭都麻了,忙說:“什麽大人啊……”

給他和娘親互相介紹,說這個是冷芳攜,從前與他有過交往,道這個是他的娘親。

來京城這麽久,這還是駱希聲頭一次給她介紹朋友。劉秀英心頭一時挂着她小孩終于有朋友了的喜悅,模糊地瞧着冷芳攜,一時又有些不安。

聽娃的朋友光看着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出生,劉秀英怕給駱希聲丢臉,想着自己的衣服該是換了幹幹淨淨的一件?頭發也抹順梳得整齊?

唉!早知道出門時該聽兒子的話,把他買來的銀釵戴上。

不然看駱希聲的母親又老又醜,一個出身鄉野的農婦,沒人會看得起她兒子的!

“娘子。”冷芳攜看出她的不自在,用溫和的嗓音稱呼她,親切地給她介紹上巳節的習俗,說這一日京師百姓同樂,無有高低貴賤之分。又看出駱希聲的娘親眼睛有疾,怕是看不清楚,指着河岸對面給她描述,說這個是賣頭花的,那個是來賣熱湯的,還問劉秀英要不要去河對岸看看。

劉秀英連忙擺手說不用,身子漸漸放松下來。

“這什麽個上、上巳節,我以前從來沒過過哩,這還是頭一回見。多新鮮吶!”有心思調侃自己了。

“現在還有放紙鳶的習俗,大家比較誰的紙鳶放得又高又好。那些年輕的小娘子,小郎君,常常為了心上人把紙鳶放得高高的,以表達情誼。若是被人看中,那人便會來讨要紙鳶。你來我往,成就一段佳話。”冷芳攜說。

劉秀英十分新奇:“還能找媳婦?!”

要知道在鄉下裏,那些整天說自己詩書禮易傳家的人家都把自己女兒看得牢牢的,輕易不讓出門露面。一來,顯示她們是貞潔賢淑的好娘子,從不抛頭露面;二來,鄉野裏不太平,怕哪天被人偷了去,玩了壞身子,十幾年的養育全打了水漂;三來,家裏養得起,不像那等粗鄙野夫,差這一個女兒幹活。

從出生到出閣,除了家裏人和相看的人,沒人知道她們的長相和姓名。

劉秀英曾想着她兒子日後做官,娶的夫人恐怕也是這樣的,來到京城後就很着急駱希聲的婚事,生怕好女郎被人提前相看搶走了。

現在才發現,京城裏的習俗與她老家好像有些不同。

“我正好買了一只,那讓駱大人去放給您看。”冷芳攜向駱希聲招招手,把紙鳶塞給他,無聲地說,“快去。”

駱希聲無可奈何,見娘親也一臉好奇,只得拿着紙鳶走到正忙碌扯線的人群中。以前在手機裏刷過各種風筝的視頻,但他從沒放過這些東西,看着手裏的紙鳶一時無措,不知從何下手。

還是身邊的好心人一邊放自己的紙鳶,一邊抽空指點他。

雖然異常狼狽,好歹最後讓紙鳶飄起來了。

駱希聲扯着線,漫無目的地追逐紙鳶,像一只沒頭腦的小野狗。在一衆飄得高高的紙鳶中,價格最高的燕子飛得卻最矮,左搖右晃,有跌落之态。

冷芳攜扶着劉秀英到柳樹下坐着,劉秀英眯眼看着笨拙的紙鳶,忍不住嘲笑說:“聽娃可真笨!這都放不好!”

臉上的笑容很開心。

又與冷芳攜道:“雖然我也沒放過呢,但我要去試一試,肯定比他放得好!聽娃小時候家裏沒錢,我想繡帕子掙錢來,以前沒有做過那種精細活,可拿着帕子繡了一晚上,也就上手了。繡帕子得時時用眼盯着,手要穩不能晃,可比這個難!”

說着,嘴角得意地翹起來。忽略臉上的細密皺紋,倒像個驕傲的小女郎一樣呢。

冷芳攜的臉上不自覺地露出笑容:“您肯定比他厲害。”

雖然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但光是那朦胧漂亮的雙眼,如沐春風的笑,就令人看得沉迷。聽娃的朋友居然是這麽一個顏色好看、香噴噴的女郎,劉秀英一時有些羞怯。

冷芳攜又去附近賣花環的小攤那買來一根柔韌的藤條,比着環成一個環,将各種顏色、開得正豔的花別在裏面。

劉秀英低頭看着,覺得他的手很巧,翻飛得像白色蝴蝶,忍不住出聲指導:“你再別點桃粉色的花,正稱你衣服的顏色,戴在頭上鮮嫩又好看。”

最後環好的花環卻落在她頭上,輕飄飄的一個,沒什麽重量。劉秀英愣住了,伸手扶了一下。

她以為冷芳攜是給自己環的。

這下,劉秀英不知該不該将花環取下給冷芳攜戴上了。她怕自己取下花環,會讓冷芳攜以為自己不喜歡,傷了她的心意。

冷芳攜端詳一陣,上手調整花環的位置,将劉秀英鬓角淩亂的碎發理好。

他道:“這個正是小娘子戴着才好看。我專門去買來送給您,您不喜歡嗎?”

聲音有些委屈,聽得劉秀英忙道:“喜歡的,喜歡的!怎麽不喜歡?”

為了以示自己的喜歡,她扶着花環臨水而照。看着看着,卻真的喜歡上了,忍不住左看看,右看看,把冒起的頭發拍平整一些。

身旁的人跟着俯身下來,指着溪水間的人影說:“看。這個正适合娘子。”

與冷芳攜相處,之前的恐懼、擔憂和不自在全都抛之腦後,劉秀英心頭充盈着純粹的快樂,又與她看駱希聲放紙鳶。

這一回漸入佳境,雖然沒有獨霸高空,總算不是最矮的那一個了。

日光正好,照得人渾身發軟。劉秀英真想把此刻的時光珍藏起來,日後得以時時拿出來回想。

作為娘親,她自認是世界上最了解自家兒子的人,小時候他撅撅屁股,她就知道他要幹什麽。當看到駱希聲面對冷芳攜時的情态,劉秀英其實已經明白了什麽。

或許駱希聲還沒意識到,但她一定是聽娃心怡之人。否則以聽娃別扭的個性,怎麽會她說去放紙鳶,就真的去放了?

要知道聽娃不擅長的事,他從不肯去做,總要想出各種方法避免在他人面前丢醜。還是個光屁股的小娃娃時,就有好大的自尊。

現在願意讓人看到自己笨拙的姿态,不是心上人是什麽?

她擋着嘴唇,偷偷與冷芳攜說:“我家大郎是個好兒郎呢。芳攜,你別看他起初笨拙得很,現在不也學得快快的,放得好好的?他是個嘴笨不會說話的,可心很好呢。小的時候,還沒我半身高,便說替我幹活,讓我休息。逢我生辰,沒錢買東西,就親手給我做首飾,做飯菜,是個孝順的,日後娶媳婦,肯定待他也好。”

這暗示意味十足的話,濃重的推銷意味,冷芳攜想不懂也懂了——駱希聲的娘親把他當成一個小娘子,想給他兒子說親。

他知道劉秀英眼睛有疾,大概是沒有認出他的性別,不想掃她興,便沒有反駁,而是順着她的話說:“駱大人确實人品貴重,在朝廷裏當差也很盡心竭力。”

“是啊!是啊!”劉秀英非常高興,說得更加起勁,“而且呀,我大郎從小不近女色,不像那些個浪蕩子,書沒有讀出來,家裏給的錢全花在花館裏。日後考不走了,灰溜溜的回家,還要禍害別家的好女兒。大郎與那些小娘子一點接觸都沒有呢,從小只知道幹活、讀書,沒想過別的,沒有花花腸子。”

她恨不得把兒子的好處全說給冷芳攜聽,她兒子卻拖後腿,紙鳶還沒放到最高,就收好過來了。令她剛說到一半的話止住,遺憾地想之後再找機會與冷芳攜說。

務必要給她留下駱希聲的好印象!

駱希聲走過來,發覺冷芳攜瞧着他笑。

那笑不是淡淡的、涼涼的慣常笑容,也不像與娘親玩得開心後的笑,直沖着他去,帶着打趣、看戲一樣的神色。弄得駱希聲很不自在,心裏忐忑。

難道是剛剛放紙鳶的動作太過滑稽了?

或者他臉上有什麽東西?

駱希聲忍不住摸了下臉,只摸到了額頭的汗水。

他們剛剛像在交談,可偏偏他一靠近,兩人就止住了,閉口不言,直沖着他笑。

駱希聲一時狐疑,懷疑他們背地裏說他壞話。

這東西,他心裏懷疑就算了,卻不好說出口的。只得自個兒按捺下那股不自在,坐下陪劉秀英和冷芳攜說話,誇他娘親戴花環好看又相配,後來得知是冷芳攜親手做的送給娘,駱希聲心裏熱烘烘的,對冷芳攜多了幾分感激。

他以為冷芳攜至多陪娘親說說話,哄她開心。

現在看來,一老一少真心相交,十分和睦,倒顯得他的擔心像個小人。

三個人挨着坐了一會兒,沒有別的事,光是坐着曬曬太陽,吹吹暖風,看看別的娘子郎君,就已經十分舒适快樂。

駱希聲眯着眼睛,借着餘光偷偷看冷芳攜,後者雙手抱膝,低頭正與劉秀英讨論水邊的野草。衣衫上的桃粉色好似順着日光跳到他臉頰上,抹上一層淡淡的、羞怯的、朦胧的粉意,低垂纖長的眼睫,漂亮得驚人。

他不敢偏頭正大光明地看,覺得那樣做太唐突了,太古怪了,好似他克制不住绮念一般,好像他真的能觸及冷芳攜一般。

只是這樣已經足夠了。

收回目光,低頭展開紙鳶,指腹輕輕擦過。

……或許方才,他該盡力将紙鳶放得再高一些。

“芳攜。”一個平淡的聲音叫道。

突然的呼喚打破了柳樹下的靜谧。

這聲音好耳熟……駱希聲循聲望去,見一名白衣男子手提木籃,負手而立,雖然容貌平平,周身卻自有一派雍容氣度,威儀萬千。

駱希聲霍然起身,忍住了行禮的沖動——他明白天成帝與冷芳攜是私下出游,只略略拱手:“公子。”

“你怎麽來的這麽早。”冷芳攜頭也不回地抱怨,卻起身拍拍衣衫,與劉秀英告別,“娘子,家裏人來尋,我先走了。”

“哎……”劉秀英十分不舍。

駱希聲就看着冷芳攜朝天成帝走去,待走近了,天成帝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手,提提木籃,裏面好似裝了果子一類的東西,冷芳攜偏頭一瞥,搖搖頭。

天成帝便将木籃收好,專心致志地牽着他的手。

忽略掉二人的真實身份,恍若平常恩愛的夫妻一般。

霎時間,駱希聲的臉火辣辣的,像被重重扇了耳光。濃重的羞恥感令他一時站立不穩,踉跄了一步。

“哎喲。”劉秀英連忙扶住他,“你都多大了?還站不穩。我剛跟那娘子誇你呢!得虧她沒回頭看見。”

娘子?誇我?

駱希聲還未從恥辱的痛意中恢複過來,就被親娘迎頭痛擊。

劉秀英顯然認錯了冷芳攜的性別,以為他是個小女郎,在他去放紙鳶的時候,跟冷芳攜說了些與他有關的話。

思及劉秀英整天念叨,憂心忡忡的事,駱希聲有種不祥的預感。

劉秀英語氣裏帶着鼓勵:“娘偷偷跟她說了你的好處了。放心,她現在對你的印象一定很好!聽娃,你努力努力,主動去找她,她一定喜歡你!”

“……”

這一番話,無異于晴天霹靂,當頭打得駱希聲差點站立不住。

崩潰道:“阿娘,你說這些幹嘛?”

他很快收拾好情緒,忍下心頭那股冒出來的羞惱,和不容錯認的微妙癢意,跟劉秀英說:“他是貴人,貴不可言,高不可攀。我與他,根本沒有半點可能。”

他說的決絕,好似借此也能斬斷心中的绮念。

劉秀英卻不樂意,短短時間內,她已經很喜歡冷芳攜了,覺得她相貌好,又溫和,還很耐心、很認真地誇她漂亮,給她做花環——她從來處在旁人異樣的眼光和冷語之中,何時遇到這樣和風細雨,真切地把她放在心上的人?

雖然意識到自家兒子有些配不上她,但現實是現實,感情又是另一番事了。争取争取,說不定還有機會。

駱希聲卻把話說的那樣死。

怏怏不樂道:“大郎啊,你從小志向不凡,還在田野裏刨食的時候就說要考科舉做大官,讓娘享福,做老封君。你光着屁股,臉上髒兮兮的,大字不識一個,娘都沒說你什麽。現在怎麽這樣了?”

“貴人又怎麽樣,連想想,說一說都不行了?再說,你把官做得大大的,多送禮物,小心體貼,殷勤備至,不與那些浪蕩子交往。你以真心待人,何愁她不愛你?”

說着說着,想到日後的和睦場景,又笑起來:“……到時候娘就有媳婦了。與她一同出門,才不要搭理你這臭小子。”

阿娘笑得這樣開心,是這麽真切地期盼他能娶回他看中的人,就像從前走一晚上的夜路去寺廟、道觀裏跪在蒲團上,誠摯地祈求上蒼,讓他科途順利、無病無災一般。

一時間,駱希聲再也說不出反駁的話。

唯餘苦澀的笑。

他難道真不想嗎?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一點希望也沒有。

貴不可攀,無法觸及,被人攏在手心之中,千嬌萬寵地養着。能露出一絲給他窺見,偷來一分注目已經是他此生的幸運。妄圖祈求更多,只是癡心妄想。

劉秀英還因為天成帝的出現如臨大敵,悄悄問他:“聽娃,剛剛來的那個男的,是什麽身份?他二人什麽關系?”

“他二人……是親戚。”

劉秀英這才松了口氣,拍拍胸脯:“娘還以為他是小女郎的情郎或者夫君呢。是兄妹好。你啊,可要上心了,就按着娘說的去做,她一定對你另眼相看的。”

另眼相看……嗎?

回過神來時,駱希聲已經站在玉器店裏頭。剛剛在外頭吃過午飯,劉秀英已經先回家了,走時要他不準跟着,叫他去看看街上賣的新奇玩意兒,買那一兩個收着,日後送給小女郎。

店裏多是女郎,也有幾個打扮了一番的男人,在櫃臺邊挑挑揀揀。

掌櫃捏着八字胡須,細聲細語地給他們介紹。某某物如何如何得小娘子喜歡,某某物從江南那邊的富貴地傳來,樣式最新奇,某某物契兄契弟最喜歡……

聽到最後一句,駱希聲虛放的眼神一凝,正好被掌櫃的瞧見。

這契兄弟一事,大乾朝裏不少見。有的只圖一時歡樂,完事兒了提提褲子就走;有的卻是追求白頭偕老,各自都不娶妻生子,搭在一起過日子。

他眼睛利,一眼就瞧出呆站着的客人是後一種,沒有立刻推銷,而是介紹起其他物件來。他深知這人啊,你越說,他越不想要。只那些輕描淡寫提一嘴的東西,雁過留痕,才讓他心癢癢,癢得不行,非要買下來。

果然,送走櫃前的客人,打打算盤,那人就過來了,指着那幾個,價也不還,全買下了。還買了幾對朱釵,又并玉佩、扳指指環之類的物件,可是一樁大生意!

完事後,那人猶豫了一陣,還問他:“這指環,可能按我說的尺寸做一個出來?”

掌櫃的說:“當然可以,只要錢給夠,就是按您說的在上面雕花都行!”

走出玉器店,駱希聲才驚覺剛剛短短一刻鐘的時間,

銀錢如流水花去了。明明他對自己扣門得很,有錢了也不買新衣裳,還蹭食肆裏的饅頭,以前一股窮酸樣,現在還是這個樣子。

也只有給劉秀英買東西不考慮價錢。現在為了冷芳攜又破例了。

他該心痛的,可不知為何,心頭唯餘淡淡的滿足和喜悅。

緊接着,喜悅又變為淺淺的悲意——他買了這麽多東西,除了珍藏在箱奁之中,還能放到哪裏呢?

*

春日乍暖還寒。

從前風頭兩無,權傾朝野的兩朝老臣湯沃,今回終于落敗了。

令他被皇帝厭棄,進而被清算的并非是什麽大事,只不過再尋常不過的一次督辦不利而已。但當他當庭被天成帝申斥,滿朝寂靜時,才發現已經無人能出面為他發聲,支撐他。

那個瘋魔一般,像把整個性命都燃燒殆盡的冬日離開了,連帶着帶走了他麾下無數人的性命和位置。現在回想起來,恍若一場醒不來的夢境。

湯沃後知後覺,原來陛下自那時起就不打算留他。

明白了這一點,湯沃沒有頹喪之氣,只因他早就預料到遲早有這麽一天。

他兒子湯霄死了,再留着也無生趣,索性同他一起去地府裏,爹倆還能說說話。

更何況易積石的下場也不好。名頭上還是個高高在上的閣老,還能留在內閣之中發號施令,黨羽卻被剪除得一幹二淨,比孤家寡人還不如。湯沃了解他死對頭的性子,這樣的處境,還不如直接一刀殺了他痛快。

這樣,倒也算是一種安慰。

辭官離去那日,他脫下貴重的緋袍,顫巍巍走出宮門,回望大明宮巍峨連綿的宮闕,過往幾十年宦海沉浮幾如夢幻。

接下來等待他的定然不是安享晚年。湯沃太知道自己如何遭人嫉恨了。

果然,抨擊、彈劾如疾風驟雨,他過往做的事被掀起來,雷厲風行地處理。

從前的閣老,最終被抄家收押,于午門斬首。

兩黨龍争虎鬥之時還歷歷在目,卻已成為歷史,朝中氣象一新。

駱希聲因督辦這一系列案子十分得力,于社稷有功,沒過多久便在天成帝的扶持下坐上了大理寺卿的位置。

短短一年時間,升為正三品大員,位列九卿,恩蔭家族,娘親得封诰命淑人。

這曾是他夢寐以求,孜孜不倦,以為此生目标的結局。但真正走到這一步,駱希聲卻沒有多高興。

……

攬雀宮,書房內。

雪白宣紙上,揮毫灑墨。

紙上筆意縱橫,銀鈎鐵畫,赫然列着沈質、湯沃、易積石等諸人的姓名。

冷芳攜一個一個用朱紅的筆劃去。

在瓊林宴察覺到天成帝被病毒感染發生異變之後,冷芳攜就有了其他的打算。

雖然第一個世界的任務最終完成,第二個世界是因為他先殺了男主導致任務失敗,冷芳攜卻不能忍受世界任務的最終成敗由他人決定,自己只能做一個被動的逃避者。

結合幾個世界裏病毒對他異常的迷戀與這個世界的劇情線,冷芳攜設計出另外一條能與劇情脈絡基本貼合的道路。

原劇情裏他鬥敗湯易,最終卻被權勢掌控,成為貪婪無度的蛀蟲,做下諸多錯事,最後被男主除掉。

那麽皇帝的娈臣不失為一個好身份,只要利用得當,再行操弄權勢、殘害忠良之事,達成的結果大差不差。

謀劃一番,中途雖有些小插曲,但果然一切順利。

沈質在原劇情裏的下場是被湯沃構陷,搞臭了名聲,縱然保全住性命,很快也在重病之下去世。等到男主上位以後,才給他平反。

他先行設計給他羅織罪名,提前把他送走騰出位置,朝野皆知沈質案乃他人構陷,保全了他的名聲,算是一個好結局。

後續以湯霄之死令湯易兩黨死鬥,為男主鋪出一條通天之路,既走完了他該走的劇情,又讓男主順利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

現在的劇情該發展到男主受皇帝信任,與他對抗,最終壓過他的勢力,将他抄家滅族的階段。

他與駱希聲敵對之勢,朝堂之中已有風聲。

可抄家滅族一事……以天成帝目前待他的情态,不太可能。

那麽只能另辟蹊徑,就算不能完全按照劇情線路發展,保證最終的結果相符,不失為一種好的選擇。

冷芳攜不斷思量,宣紙上落下天成帝的姓名。

微微一頓,緩緩點上朱砂。筆意鮮紅刺目,仿若杜鵑啼血。

“陛下。”冷芳攜微笑着,“你究竟能容忍我到什麽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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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 魚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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