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誅魔之心
第048章 誅魔之心
不過要是如此容易滿足, 也就不是任逸絕了。
任逸絕俯在千雪浪膝上好一會兒:“有些話雖已沒必要再問,但任某還是想知道答案。難道……難道玉人不覺得我的心思可鄙嗎?”
“你不過圖存之餘,期望旁人待你好一些罷了。”千雪浪道, “無甚可鄙。”
任逸絕輕輕道:“是麽?”
他臉上露出醉人的笑容, 忽然成為一個極容易滿足的任逸絕, 在今日之前, 他還從未想過自己有一日竟會這樣就被打發了。
“你若想休息, 我們就明日再談。”千雪浪道。
方才暈厥過去已是休息,任逸絕如今只想知道來龍去脈, 他眼下雖已猜到連日來的災厄是由未聞鋒一手造成,卻不知道具體是什麽情況,因此搖搖頭:“不必,還是早些說明吧,否則難免牽腸挂肚。”
“好。”千雪浪點頭,“你起來收拾一下, 我去叫未聞鋒進來。”
不多時, 三人一并來到大廳之中, 棄刃居的布置當然沒有東浔城的城主府那般奢靡精致,處處透露着鑄師的簡樸實用。
三把竹椅, 圍坐一張圓桌之前, 未聞鋒又打了一壺沁涼的井水, 用以解渴。
千雪浪将劍匣取至屋內,仍能感覺到劍匣之中散發出愁郁之氣, 不過此感已削弱不少, 若非修為極高, 只怕什麽都感覺不到。
“從頭到尾也沒有什麽怪物邪祟,只有未聞鋒與這匣中之劍。此劍雖在鑄造之時受未聞鋒情毒所染, 散出悲郁之氣,但其身清正,乃是一柄誅魔利器,較紅鷺更甚,它覺出任逸絕體內龐大魔氣,因此帶着未聞鋒前來誅魔。”
千雪浪簡潔扼要地将前因後果說了一番,确保二人聽得清楚明白。
任逸絕心下一動:“未前輩,如此神兵……不知鑄造此等神器的奇鐵,是何處得來的?”
沒有人會比任逸絕更了解自己體內的魔氣是何等霸道猖獗,他幼時仰賴游萍生輸送真元,懂事之後就自行運功壓制,自小到大,從沒有過一次遇到魔氣如此驚懼反撲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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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照面,就能引動魔氣如此反噬,這柄劍非是贊譽上的神兵,而是真真正正的仙神之器。
要是這柄神劍是上古遺留,倒還罷了,卻是未聞鋒封爐後所鑄,其中必有不為人知的緣由。
倒不是任逸絕看不起未聞鋒的本事,而是神器本就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怎會如此悄無聲息地出現。
這把劍定是近期才出爐,可之前在飯鋪之中那嘴碎的夥計卻沒提起半點異象,實在不合常理。
鑄出這把神器的未聞鋒,神色并不見任何喜悅得意,反倒流露出惆悵空茫之色。
“是他給我的。”
分明回答的是任逸絕的問題,未聞鋒看向的卻是千雪浪。
這回答雖聽起來語焉不詳,但落在三人耳中再是清晰不過。
和天鈞。
未聞鋒道:“除魔大戰之前,他來找過我。我也不知他是從何處尋來那塊異鐵,可的确是塊絕佳的鐵料,他将此物贈予我,讓我等事情了結後用此鐵為自己打造一柄劍。”
“為自己打造一柄劍……”千雪浪低低道,不禁閉上雙眼,“所以劍上才會沾染你的三毒……”
未聞鋒拿出這塊石頭時,必定會想起師父,鑄師悔恨至今的誅魔之心,佐以仙骨融合的清正之氣,當然會是一把誅魔神器。
已不必問,未聞鋒根本不知情。
未聞鋒眼中掠過一絲刺痛,又如滿足一般,其神色複雜,縱是任逸絕也一時難以品味完整,只覺得這位鑄師對于和天鈞的心意又怎是千言萬語能說清的。
“我當時玩笑,既是要送我禮物,怎麽還讓我自己打造。”未聞鋒臉上難得浮現出笑容來,他垂下頭去,凝望着杯中冷水,又再墜入一場美好的鏡花水月,“他對我說:誰讓你是天下第一的鑄師。”
與未聞鋒不同,千雪浪只覺得寒氣自地底升起,一路竄入脊髓,爬上後腦,冷得幾乎他全身都要顫抖起來。
誰讓你是天下第一的鑄師。
師父……師父……
未聞鋒如此癡情,任逸絕的确頗感動容,心中倒也明白過來千雪浪何以維護大鑄師,一個心碎之人,何必再多添他的痛楚。
他心中一嘆,轉頭去看千雪浪,卻見玉人臉色煞白,不像聽到一段可憐人的癡情往事,倒活像見着什麽極可怖怪異的景象。
以千雪浪哪怕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變的心性來看,任逸絕實難想象這段話有什麽能吓到他的地方,除非……
除非這塊異鐵并不完全是一份禮物。
“不知這柄劍是何時出爐的?”任逸絕不動聲色道。
未聞鋒看了他一眼,面露贊許之色:“我知道你要問什麽,其實我方才正想跟雪浪說這件事。”
“不瞞你們,我雖于六十年前就開始鑄造此劍,但直至十八日前這柄劍才終于出爐。”未聞鋒微微皺眉,“可……很怪,這般威力的劍出爐時往往會天生異象,它出爐時卻毫無反應,我那時并未察覺有異,許是早已心智淪喪。現在細細想來,總覺得這把劍就像……就像早已成劍,我之後多番再鑄,不過是打磨而已。”
千雪浪沉默不語。
“他……有對你說過什麽嗎?”比起方才,未聞鋒此刻的态度要猶豫許多,“雪浪,他是不是還交代了什麽事?”
至今發生的一切都在掌控之外,未聞鋒已猜測到這份禮物恐怕還帶有其他的意圖,只是當時和天鈞出于種種原因不便交代。
縱然知道他本就是這樣的人,可未聞鋒心中仍泛起一絲落寞。
千雪浪僵硬道:“沒有,不過……我知道是為什麽……”
果然如此。這在任逸絕的意料之中,他挑動眉梢,端起冷水來啜飲一口。
任逸絕實在有些好奇,這位早就死在六十年前的和仙君究竟是如何留下這般後手。
“可是,你當真想知道嗎?”千雪浪問道。
他神色一貫冷淡,此時嚴肅認真起來,看起來既叫人敬畏,又叫人心頭難安。
未聞鋒甚覺奇怪,感到一陣不祥,反問道:“什麽意思?你為何問我想知道嗎?”他猛然站起身來,伸手去抓千雪浪的手腕,面色沉沉道,“雪浪,你到底隐瞞了我什麽?”
千雪浪對他的行為并不介懷,提出心中疑問:“我先來問你,雷劫之後,你再鑄造此劍,難道不覺有什麽異感嗎?”
未聞鋒的手微微一松,點頭承認:“是有不同。雷霆本就是至剛之物,擊于鐵物之上,如天火冶金,能得其淬煉不壞,品質自然更上一層,它确實變化極大,可那又如何?這事雖是少見,但也不怎麽稀奇啊。”
“竟是如此,師父連這一點都算到了。”千雪浪喃喃道。
這次千雪浪幹脆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以他清淡淡的性子都如此難以啓齒,可知其後定然隐藏着一個驚天動地的秘密。
任逸絕倒還好些,未聞鋒實在心急如焚,他心知此事定然與和天鈞有千絲萬縷的幹系,這片刻等待如受無窮無盡的酷刑折磨,煎熬似拉長千年萬載。
他也忙跟着站起來,一把扯住千雪浪。
“到底是怎麽回事!”
在和天鈞生前,未聞鋒與千雪浪的關系稱不上多麽親厚,可自和天鈞死後,未聞鋒就待千雪浪如珠如寶,幾乎将他當做自己的孩子來照顧,從沒有過這般粗魯莽撞。
千雪浪的神色變得平靜內斂,幾乎看不出什麽變化來:“你真要知道?絕不後悔?”
“絕不後悔。”
千雪浪的聲音已漠然得如同剛下山時一般:“好,那我就從頭将此事說起,不過這之前,我要先說另一件事。”
未聞鋒道:“你說。”
“天魔複生了。”千雪浪一頓,将一路上的種種向未聞鋒簡介扼要地講述了一遍。
“原來崔玄蟬還記得我……他倒是有心了。”未聞鋒若有所思,對于這事,他倒并不是不上心,只是更着急千雪浪接下來所言:“然後呢?”
就在這時,夜空之中忽然電閃雷鳴,想來将有一場大雨而至。
伴随雷霆之聲,三人往外望去,皆不由心驚肉跳。
“師父當年修行已滿,只差一道玄關就能成仙,可單論修為,已與仙人無異。”千雪浪深吸一口氣道,“他的身軀生出仙骨,無非在等玄關之後的雷劫。此事你是知情的。”
玄關就是修仙者的考驗,除去受到歷練的本人,沒人知道到底是什麽,大到蒼生浩劫,小到個人情劫,都有可能。
因修為足以溝通天地,仙者能夠在機緣之下觀望到天命所在,不過看到的命數不一定能指點迷津,也許會将修士引向更深的謎團。
如千雪浪閉關時看到任逸絕,就是一種上天的啓示,可具體要告訴他什麽,卻需要他自己參透。
“我知道。”
未聞鋒的不祥之感越發嚴重,雷劫二字勾動當年難以抹滅的記憶,為不表現出什麽異常驚動千雪浪,他雙手緊握,靜默地聆聽着前因後果。
“除魔之前,師父占蔔一卦,結果是大兇。”千雪浪道,“我不知他曾在天命裏看到什麽,不過,我想他恐怕早就知道天魔會再度複生,更甚……任蒼冥極有可能也是因此出事。”
未聞鋒的手不禁收緊,口中已嘗到一絲血腥味:“繼續。”
任逸絕臉色微微一變。
“師父曾叮囑過我,你若向我讨要他的身體,就給你罷了,不必糾纏。我想他就早就開始着手安排自己身死之事,聽你所言,恐怕師父早已算準當年那場雷劫,甚至設法瞞過天機,令雷劫延遲,我不知師父做了什麽,不過天罰确實順他心意,直至死後多年才降臨。”
只聽雲層之間“轟隆”一聲,雷光劈裂雲層,将衆人面容照得雪亮。
未聞鋒的心忽然漏了一拍。
千雪浪的眼睛在雷光下愈見明亮通透:“無論你是否鑄造劍胎,定因思憶故人珍留那塊異鐵。那塊異鐵想來也被師父動過手腳,那一日,雷劫不但劈碎了他的仙骨,同樣煉化他帶來的異鐵,這兩者在天火之中融合重鍛了。”
其實他說到此處,話已經非常明白了,可未聞鋒晃了晃身體,面無表情道:“繼續。”
此事雖與任逸絕毫無關系,但他聽到此處,臉色不覺扭曲,他原以為千雪浪已算鐵石心腸,可比起這位和仙君……簡直算得上溫柔敦厚。
“一位仙人……哪怕是已死去的仙人,用自己祭劍,融合鑄劍師的誅魔恨意,最終鑄造出一把誅魔利器。”
“它并不是在十八天前出爐,在當年那場雷劫之中,這把誅魔神器就已誕生,只是異象被雷劫所掩蓋。”
“你的感覺并沒有錯,未聞鋒,你鑄出了劍形與劍意,助它徹底脫胎。”
“劍胚則早在當年,由師父借那場天罰雷火煉成。”
只聽“咯啦”一聲,伴随着傾盆暴雨,未聞鋒身下的竹椅嘩啦啦散落滾遠,他緩緩起身,雙眼通紅,神色極是駭人。
“你撒謊!”
未聞鋒一字一頓,陡然發怒,也許是心頭劇痛過度,他怒極反笑,渾身都随笑聲顫抖起來:“哈哈哈……誰讓你是天下第一的鑄師!誰讓我是天下第一的鑄師!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單手按住自己的臉,只覺得天旋地轉,連連倒退兩步,全身氣血翻湧,腥氣湧上口鼻,眼前一陣陣發黑。
“不會的……不會的……你騙我!你騙我!”
他飛也似得奔入雨簾之中,似悲似嚎的聲音遠遠傳來。
“和天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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