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那倒痛快
第049章 那倒痛快
春夏之交, 正是多雨時節。
雷聲大作,未聞鋒的身影轉瞬之間就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竹屋之外, 雨茫茫, 夜寂寂, 仿佛踏入的是幽冥世界。
“不追嗎?”
任逸絕心下戚戚, 不知應當說什麽才好。
“追?”
千雪浪反倒重新落座, 看向地上散架的竹椅,忽閃的雷光将他的面容照得格外冰冷:“何必要追?追上了, 又能如何?追不上,更是徒勞。”
每當任逸絕覺得千雪浪有情之時,這位玉人總會恰好到處地展露出無情的一面。
不過……他縱無情,也不及和天鈞萬分之一。
任逸絕端着水杯飲了一口,井水入喉,不過是身寒, 可和天鈞給人的感受卻是冷意沁骨, 令人心寒。
要是和天鈞只是無情, 也許今日局面反而不至如此,正因他深知未聞鋒之癡情, 方能做到這般算無遺策。
知情之人, 怎會無情?可和天鈞的有情, 不過是令他的決定顯得更加殘忍。
自小到大,任逸絕自負練達多思, 他緩緩放下手中茶杯, 不住推演局面, 思索自己能否做到布置此局,最終都未能想下去。
下狠手摧毀自己的屍身倒也罷了, 人死魂消,并不是什麽不可犧牲的籌碼,倒不如說,要是死人還有利用的價值,簡直是穩賺不賠的生意。
可要是利用師父對自己的關心愛護來做這種事,任逸絕實在做不到,他做不到。
光是一想師父何等傷痛,母親醒來又會如何悲戚,任逸絕怎能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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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任逸絕胡思亂想之際,千雪浪忽然開口。
“任逸絕,你認為……”千雪浪頓了一頓,他望向門外溶溶大雨,神色平淡,“或者我應當問,如果是你,你會說出真相嗎?”
任逸絕錯愕至極:“玉人的言下之意……是後悔了嗎?”
“不。”千雪浪搖搖頭,“我已問過未聞鋒,他選擇知情* ,何來後悔?我不是他,不應為他決定任何事,因此我才覺得……”
我才覺得師父殘忍。
千雪浪及時住口,并沒有說下去,任逸絕疑道:“覺得什麽?”
“沒什麽。”千雪浪道,“也罷,是我多問,其實你的選擇,本也與我無關。就像師父不死,原不會牽扯出這麽多事來,可畢竟師父已死,因此假設無用。”
真是現實又冷酷的想法,連一絲幻想也不抱。
任逸絕不由得苦笑,他又看向安靜待在原處的劍匣,緩緩道:“其實,早先玉人不當問我是否想要休息,真正該休息的人應是大鑄師才對。他才受劍所控,眼下又心緒混亂,恐會傷身。”
千雪浪默然不語。
“也罷,正如玉人所言,假設已是無用,追悔更是莫及,且不談這些空語。”任逸絕疲憊至極,起身時身體都有些搖晃,“今日發生這麽多事,想來都累了,我體內魔氣翻湧還未平息,需再打坐幾個時辰,玉人請自便。”
目送任逸絕回到客房之後,千雪浪仍然端坐在大廳之中。
屋外雷鳴電閃,雨聲未絕,他暫且放下未聞鋒,心中突對另一件事生出疑慮。
師父當年到底做了什麽逆天之舉?
逆天而行四字,說來簡單,聽來容易,橋段常見到凡人的話本裏要是沒有幾個逆天之人只怕都賣不出去。
可逆天二字,足以說明這件事是何等困難重重。
要是随随便便就能成功,人們也不會拿出來誇口本事了,更不會對此舉大為贊賞了。
除去逆天之外,掩蓋天機同樣不是什麽輕而易舉就能辦到的事,縱然是師父這般修為,能夠拖延雷劫一年半載也是極限。
如此拮據的時間足以讓千雪浪斷定,和天鈞是在除魔大戰之中做出了這件事。
若是在除魔大戰之前,師父不可能出門時毫無異常,需知天譴雖為懲罰逆天之舉而來,但逆天之舉本身也會損害修道者的心境修為。
在千雪浪的記憶之中,并沒有任何相關的蛛絲馬跡。
不過說到底,做下安排與真正實施計劃,本就完全是兩回事。
如今想來,只怕從送給未聞鋒一塊異鐵乃至更早的時候,師父就已預留下除魔身死的後手。
可是直到在除魔大戰來臨時,師父才真正做好掩蓋天機的準備,最終在除魔大戰時做出逆天之舉。
如此一來,自然不露任何破綻。
時間已知,地點也知道,問題是,師父究竟做了什麽?
千雪浪仍然想不出來。
總不可能誅除天魔是逆天之舉,那有一個算一個,崔玄蟬跟未聞鋒等留下來的一幹活人都應該挨上幾道雷劈。
眼下未聞鋒與崔玄蟬都不曾提起過只言片語,想來是對此事一無所知,那麽這件事恐怕只有死去的和天鈞與複生的天魔……
且慢!
千雪浪略一沉吟。
還有一個人有可能知情——劍尊任蒼冥!
師父死後鑄誅魔之劍,而任蒼冥又在除魔之戰後數年受魔氣重創,這兩件事擺在一塊,說只是單純的意外也沒人信。
而且在未聞鋒的記憶之中,任蒼冥曾支援過和天鈞,如果和天鈞有什麽遺留下來的安排,她一定是最有可能知道的那個人
不過劍尊至今昏迷不醒,還需再想辦法才是。
雨下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晨才停歇,任逸絕仍在打坐,千雪浪則坐在大廳之中守着劍匣守了一夜。
如此又再過去兩日,任逸絕借由水玉療傷,情況大大好轉,總算從房中出來,見屋內仍只有千雪浪一人,詢問道:“未前輩還沒回來嗎?”
“沒有。”千雪浪搖頭。
任逸絕望了望天,緩聲道:“玉人已等了多久?”
“三日。”
“三日。”任逸絕思索片刻,“三日已有些久了,未前輩修為雖高,但他哀痛欲絕之下,不知會發生什麽,咱們去尋他如何?”
千雪浪将劍匣負在背上,颔首道:“好。”
那劍匣鑄得精巧非常,并不顯粗重拙笨,不知道其中所藏劍器是什麽模樣。
任逸絕當日還未見到劍的全貌就已昏厥過去,不由得心生興趣,可也知此劍一出,自己只怕難以抵擋,暫且按捺下好奇心,想到往後總有見識的機會,不過這機會最好來得越晚越好。
畢竟他現在的本事還不到家。
未聞鋒所住的棄刃居在深山之中,本無道路,二人出了大門,四下觀望,各選定一個方向開始尋找。
以千雪浪的腳程,只要他願意,用不着半日時光就能把整座山都翻過來找上一遍,因此找到天黑時分還不見未聞鋒人影時,他便知未聞鋒只可能去一個地方。
棄刃池下,螢石洞中!
不知道未聞鋒憤怒傷心之下,會對師父做些什麽,千雪浪腳步一轉,迅速折返回棄刃居。
人還未入內,只見不知何時歸來的未聞鋒坐在院中,呆望着劍爐。
他頭發零散,神色萎靡至極,衣裳發皺,幹巴巴地貼在身上,想來是之前大雨被淋濕後沒有管過,看上去仿佛蒼老了許多。
“未聞鋒。”
千雪浪走上前去,未聞鋒恍若不聞,好半晌才幹啞着嗓子,木然道:“你還在這裏做什麽?你還要我做什麽?或者說,和天鈞還要我做什麽?”
還不等千雪浪說話,又聽未聞鋒繼續喃喃自語。
“不,和天鈞根本沒有要我做什麽,是我自己要照顧你……他根本不必叮囑我做什麽,他知道我舍不得,所以他才這樣舍得。”
千雪浪無話可說,半晌才道:“我會帶師父走……”
話音剛落,未聞鋒忽然擡頭死死盯住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帶着噬人的光芒,比所見魔人更似惡鬼,仿佛随時要暴起傷人。
兩人相識數十年,千雪浪從沒有在未聞鋒身上感到過什麽令人不快的氣息,可眼下,他忽覺一陣惡寒蔓上心頭,幾乎想下意識喚出紅鷺。
“你要帶他走。”
未聞鋒重複了一次。
千雪浪一凜,輕聲道:“未聞鋒,我知道你很傷心,也很憤怒。可師父已死,他與你畢竟是……曾是朋友。你難道……”
未聞鋒忽然一笑,在他冷冰冰的臉上顯得既荒誕又怪異:“難道?雪浪,你擔心我會報複和天鈞嗎?”
千雪浪沒有說話。
“你們師徒二人,是一樣沒有心肝。”未聞鋒厲聲道,“不論別人對你們多好,永遠也暖不夠,永遠……永遠都暖不夠你們的心!一旦利用完別人,就輕而易舉地抛在腦後。我真該親手掐死和天鈞!好讓今天所得到的一切痛苦,當做是我該償還的報應!”
“不過,要真是那樣,想來你見到我的第一面,就是殺了我。”未聞鋒自說自話,很快又高興起來,“那倒痛快。”
他說話間,口吻帶着輕飄飄的歡喜跟極端的恨意,令那張臉看上去異常扭曲。
看着未聞鋒的模樣,千雪浪忽感到一陣惶恐。
“濟世救人,誅戮天魔,既有這般大愛,又何必去修什麽無情道?”
未聞鋒也不在意千雪浪的回應,自顧自地低聲說話,破碎的笑聲從咽喉之中湧出,他的神态似癫似狂,分明劍已不在手中,可看上去卻比之前心智更為狂亂。
【‘劍尊,我拯救了蒼生,可為什麽,為什麽沒有人來救我心愛的人。’】
千雪浪想起未聞鋒回憶之中的那句話,腦海之中驟然閃過一個念頭,不禁倉惶地退後一步。
師父毀了他。
師父……師父死去時,毀掉了那個甘願救世的癡人未聞鋒,而現在,未聞鋒對蒼生的最後一絲憐憫也被毀去了。
愛……愛竟是這般可怖之物嗎?
也許是察覺到千雪浪的異樣,未聞鋒很快就停下笑聲,拂袖入屋。
一股龐大氣勁忽然襲來,逼得千雪浪連連後退,他非是不能反擊,而是不願反擊。
難道他真要與未聞鋒動手不成?
在千雪浪退出棄刃居時,只見竹屋門窗驟然緊閉,屋內傳來未聞鋒冰冷的聲音。
“既然和天鈞将自己當做籌碼,那這就是一樁交易,誅魔之劍歸你,而他歸我了。”
千雪浪呆立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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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