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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沒有了。◎

夏沛推門進來的時候, 滿屋的煙味熏得他後退了幾步。

手在空氣裏胡亂揮了揮,他嫌棄地捏住鼻子, 一步一步挪進來, 看着煙灰缸裏堆滿的煙頭,忍不住罵道:“瘾這麽大,抽死你得了。”

房間裏沒開燈。

昏暗影影綽綽, 只有那根點着的煙散發火星。

程宿嶼坐在陰影裏, 聲音有點啞:“你來幹什麽?”

“怎麽?我的診所,我不能來?”

夏沛沒好氣道:“別太感動, 我就是來看看你死了沒。”

程宿嶼說:“嗯,快了。”

“……”

“臭小子真晦氣。”夏沛嘟哝着說。

不過看着這樣的程宿嶼,他又不禁有些感慨物是人非。

時間過得可真快。

夏沛第一次見程宿嶼的時候, 還是個剛拿到執業醫師資格證的菜鳥,在花鳥市場前的巷子裏開了家小診所。

平時幾乎沒生意, 最多就是老人帶小孩來配點感冒藥, 他掙幾個藥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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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宿嶼算是他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病人。

那是一個普通的午後。

少年人推開診所玻璃門時, 一束陽光正好落在他臉上,襯得他整個人都在發光, 像雜志裏走出來的模特。

夏沛一打眼望過去, 還以為是附中哪個優等生走錯了,過來找他問個路。

直到看見程宿嶼沾了血的校服外套。

還有他右手裏緊緊捏着, 一刻也不肯松的黑色盒子。

外殼薄薄的一層,也不知道裏面放了什麽,讓他這麽寶貝。

“……醫生。”

少年開口的時候,像是許久沒有說過話了, 聲音啞得吓人。

夏沛也是這時才發現, 他身上黑色的褲子在不斷往外滲血, 整個人搖搖晃晃,也不知道是什麽支撐他走到現在,跟不要命了一樣。

“能幫我看下腿嗎,我好像走不動了。”

陳年的舊傷,加上新的毆打痕跡。

夏沛檢查過後,第一時間想要報警。

卻被少年攔下了。

“醫生,別報警。”他喘着氣坐起來,手冰冷到像是在寒冬臘月裏待過,強撐着開口,“我會付錢的。”

“現在是付不付錢的事嗎?”夏沛太陽穴突突直跳,沉下臉色看他,“你被打成這樣,我至少得告訴你家長,讓他們知道該怎麽處理吧。”

就在他拿出手機,再次準備撥出“110”的時候。

少年帶着滿身的傷,眼皮突然耷拉下去,語氣低低地說:“我是孤兒。”

夏沛動作頓住了。

“所以醫生,不用管我。”

“給我開點藥,死不了的。”

他從兜裏掏出來皺巴巴的一張票子,放在桌上,冷淡的臉上沒有一絲溫度,卻給自己保留了最後一份尊嚴。

“錢可能不太夠,我以後會還給您。”

夏沛從沒見過這樣的孩子。

他那時候也才二十出頭,剛出來工作,還在為了自己考上醫師執照而沾沾自喜,但面前這個滿身是傷,看起來像是野蠻生長的少年,明明還在讀書的年紀,卻已經要承擔自己生命的重量了。

夏沛把手機放下,拿出醫藥箱,開始給他消毒,清理創口,包紮。

一切處理完之後,他把那張紙鈔放進收銀臺,邊寫醫囑邊說:“還差一百四,回頭記得還。”

少年嗯了一聲,沒再多言。

他拖着一瘸一拐的腳步離開時,夏沛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心裏想的是:這樣一個孩子,一個人要怎麽活下去呢?

答案不得而知。

不過第二個月的時候,那少年來還錢了。

一百四,看診費加上藥錢,一分不少。

不過這次,他還提了個新請求:“醫生,你這兒能配止痛藥嗎?”

夏沛頭也不擡,“布洛芬,一盒十八。”

少年斂了眸,黑色的碎發垂下來,聲音清冷:“請問我可以……賒賬嗎?”

十八塊還要賒賬的,夏沛聞所未聞。

他放下筆擡頭,打量了程宿嶼一會兒,開口問:“打過零工嗎?”

少年定定看着他。

“因為雇童工違法,所以我不給你工資,只提供飯和住處,你要的藥也給你。”夏沛說,“你是學生吧?放學之後來店裏幫忙就行,做嗎?”

“……做。”

程宿嶼在夏沛的診所打了整整一年的工。

夏沛也吃了一年程宿嶼做的飯。

平心而論,這孩子是個懂事的。

支使他替自己洗衣服,打掃診所,幫着去跑腿買東西……無論是什麽瑣碎小事,他都能一聲不吭做好,連提點都不需要,格外叫人省心。

在學校也是出類拔萃的年級第一,夏沛在街坊鄰居裏倍有面子。

雖然除了一點,程宿嶼好像不太喜歡他把獎狀往診所牆上貼的方式。

但誰讓管事的才是老大。

夏醫生對學生的意見嗤之以鼻,依舊我行我素。

就在夏沛已經習慣了養孩子的生活,“資本家”難得發善心,覺得這小子讀高中也不容易,準備讓他休息一段時間的時候。

程宿嶼消失了。

夏沛去他學校打聽了兩次,得到的消息卻是——程宿嶼轉學了。

他匪夷所思地回了診所,不明白這小子怎麽提也不提一句,突然就不告而別了。

但人走了,日子還得照常過下去。

夏沛把精力投入到診所的新址上,算了算租金,把預計要留給程宿嶼的那個小屋子改成雜貨間,然後美滋滋去給新房東交了錢。

離開的少年也很快被夏沛忘之腦後。

直到半年之後,有人再次推開他診所的門,還和之前一樣,語氣平靜地叫他“夏醫生”時,夏沛看着少年身上那件自己曾在雜志上見過,後綴無數個零的衣服,瞠目結舌地張大了嘴。

“你……”

“我來複診。”少年淡淡道。

程宿嶼的腿傷是舊疾。

夏沛其實不知道,一個孩子是怎麽在小時候,把自己弄成那樣的。

從前被問起這件事時,少年總用沉默來代替。

久而久之得不到答案,夏沛也就不問了。

後來程宿嶼成了程二少,他的診所經過搬遷和裝修,也成了嶄新的門面。

他們兩人再度重逢,夏沛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孩子如今,已經會用抽煙來代替沉默了。

就好像他這麽多年,只學會了這一件事。

就像現在。

程家二少爺躲在他診所的吸煙區,坐在沙發裏一支接一支地抽煙,連煙灰缸都快裝不下這些煙頭了,他都沒想過要停下。

夏沛在他身邊坐下,拍了拍他肩膀道:“你這又是何苦?”

程宿嶼沉默了半晌,才說:“其實我也不明白。”

“為什麽事情會搞成這樣。”

“明明我一開始,是為了她才回來的。”

“她?哦……就是你高中喜歡的那個小姑娘啊。”

夏沛睨他一眼,“看你這樣子,分手了?”

“嗯。”

“啧啧。”夏沛感慨,“你說說你長成這副樣子,家裏現在還這麽有錢,想和誰交往不行啊,何必單戀一枝花?”

窒息一般的死寂後,程宿嶼說:“不一樣。”

卻也沒說哪裏不一樣。

夏沛沒轍了:“這樣吧,我今晚陪老婆回娘家,你看看,要不去我那兒,讓你嫂子給你做頓飯?”

和以前自己單身打光棍時,驅使程宿嶼負責他的一日三餐相比,夏沛覺得自己對這小子已經夠好了。

但程宿嶼搖了搖頭:“不了,我回自己那兒。”

“哦,行吧。”夏沛也不挽留。

“對了,你之前給你嫂子送的轉運符,還能再給一個不?我老婆的閨蜜說想要個姻緣符。”

“姻緣符講心誠,你讓她自己去吧,地方也不遠。”

程宿嶼平靜道:“還有,我以後不會去求符了。”

“啊?哦……哦,這樣啊。”

夏沛摸了摸鼻子,吶吶道:“這不是,你以前每周都會去廟裏求平安符嗎,我想着順便。”

“以後沒有了。”

夏沛可惜地咂舌,唉聲嘆氣道:“哎,求人不如求己啊……”

這根煙沒抽完,程宿嶼把它掐滅在了煙灰缸裏。

“走了。”

-

薄詩一覺醒來,眼前一陣陣發黑,胃疼到痙攣抽搐。

打開冰箱發現裏面只有一盒過期牛奶,除此以外空無一物,她這才恍然驚覺——

自從在劇組的工作結束後,自己已經兩天沒吃過東西了。

半山別墅地處偏僻,平常就沒什麽外賣能送這兒的,薄詩頭疼地按了按太陽穴,還是給陳秘書打了電話。

大約四十分鐘過去。

等陳秘書摁響她家門鈴,将買好的小龍蝦送到家時,薄詩已經打完一盤游戲了。

她身上還穿着睡衣,開了門就往屋裏走,口中随意道:“陳秘你來了啊,吃的放茶幾上,先去洗個手吧,我點的這家小龍蝦可好吃了,我們一塊兒吃。”

陳秘書咳嗽起來,婉言謝絕她:“不了老板,公司還有點事需要我處理,我給您送完吃的就回去了。”

“哦……好吧。”

薄詩知道他事多,也不勉強,“那辛苦你了,這個月給你加工資。”

“謝謝老板。”

打工人只有在聽到“工資”二字時,眼神才是亮的。

陳秘書臨走前,回頭望了望她,想起自己來時截停攔下他的那位,猶豫片刻才道:“薄小姐,小龍蝦記得趁熱吃,我順路還給您買了碗小馄饨,您一會兒先墊墊肚子。”

“謝啦,這麽貼心。”

薄詩沒往心裏去,朝他揮了揮手,笑眯眯道,“路上小心。”

送走陳秘書後,薄詩給自己找了部感興趣的電影,帶上透明手套準備吃小龍蝦時,她一瞥眼,看到被自己冷落在一旁的小馄饨,想了想,還是脫掉手套拿起勺子,打算就聽陳秘書的,先墊一墊肚子再說。

小馄饨鮮嫩晶瑩,薄薄的一層皮裹着肉,色澤清透,湯裏漂浮着蔥花。

送來時還是熱的,氤氲的蒸氣不斷往上冒,香氣撲鼻。

薄詩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耽擱這麽會兒功夫,電影開場白已經開始了,她左手托起裝馄饨的碗,身子窩進沙發,随意舀了只馄饨放進嘴裏,一心二用地看着屏幕,嚼了嚼。

等片頭播完,女主角的臉出現在屏幕中時,薄詩咀嚼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

她停下動作,慢慢皺起眉,看着自己面前這碗馄饨。

仿佛不太确信似的,又舀了第二只。

……還是一樣的味道。

是自己味蕾熟悉的味道,但又不該出現在這裏。

屋內明晃晃的燈光下,薄詩的眉眼輕蹙。

她這些天瘦了很多,黑發淩亂散落在肩頭,看起來多了幾分易碎感。

那碗香噴噴的馄饨突然就成了燙手山芋。

明明是身處自己的家中,薄詩看着它,卻忽然有了種想要倉皇逃離的沖動。

“搞什麽……”

她深呼吸了好幾次,還是沒能平複那種情緒。

“都什麽年代了。”薄詩低着頭,每一個字像是從喉嚨裏艱難擠出來的,又像自言自語,“憑什麽以為我還會稀罕你這種……小恩小惠的施舍啊。”

她抿了抿唇,把馄饨撂在了一邊。

直到放冷了,也沒再碰過一下。

作者有話說:

之前忘記放文案上了,作話說一下,本文更新時間在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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