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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nd”有些模糊。◎
程宿嶼走進唱片店的時候, 發現這裏的老板換人了。
沿街一路走來,路上都是老舊的房屋和七拐八繞的巷口, 牆面上許多淩亂的塗鴉, 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廣告,唱片店門面上的油漆已經斑駁褪色了,有種年代久遠的錯位感。
也難怪。
這家唱片店開了那麽多年, 別說舊一點, 沒倒閉已經是個奇跡了。
程宿嶼來的時候正好是飯點,店裏沒有客人。
櫃臺上放着一碗泡好的紅燒牛肉面, 裏面加了根腸,一進門就能聞到方便面的味道。
新老板是個年輕人,靠在椅背上邊吃面邊看電視, 見到有客人來也沒招呼,只瞟了眼就招手讓他随便看。
“帥哥, 我這兒東西放得挺雜的, 年代複古的東西比較多, 你要是想買有收藏價值一點的,可以到處逛逛。”
程宿嶼嗯了一聲。
老板想起什麽來, 又說:“對了, 你要是不嫌棄二手的話,我前段時間剛收了幾張cd, 還有絕版的黑膠唱片,都擺在那邊角落了,你可以看看。”
程宿嶼道了聲謝,沒再多言。
見他不是個愛聊天的, 新老板也不想自讨沒趣, 聳了聳肩繼續吃面。
程宿嶼邊走邊逛, 在這家店裏,他呼吸慢慢變緩,思緒沉浸下來。
很多年前,他也像現在這樣,走進這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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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買一張黑膠唱片。
這家唱片店牆上的鐘有幾個齒輪程宿嶼都知道。
因為高中那年他頻繁地來,卻又不買東西,在唱片店老板的嘀咕和數落下,他幫店裏免費修過很多東西,包括牆上那只曾經壞掉的鐘。
昨天遇到易珩這件事,勾起了程宿嶼塵封已久的記憶。
……
程宿嶼讀高中的時候,岩井俊二的《燕尾蝶》原聲帶黑膠初版發售。
坐在薄詩常去的,長嘉校門口的那家奶茶店裏,程宿嶼看到滿牆用便利貼寫的心願。
一堆花花綠綠的便利貼中,他一眼就看到了角落的那張。
【想要岩井俊二的《燕尾蝶》黑膠。】
便利貼沒寫名字,但他認得出來。
小時候在福利院,他和薄詩坐在一起看故事書時,她就喜歡在書上圈圈畫畫,薄詩的字尾部帶鈎,整體又有種鈍感,很好認。
是幺幺寫的心願。
程宿嶼把那張便利貼小心地揭下來,放進口袋。
那天回家後,他算了算身上的錢,又去網上查了黑膠的發售價格。
程宿嶼不是花錢大手大腳的人,對他來說,生活費勉強夠用便足矣,但這并不包括額外支出。
程宿嶼去便利店打了一段時間零工,為了攢夠錢買那張他其實不太懂為何如此昂貴,但卻是薄詩想要的黑膠唱片。
想作為她的畢業禮物送給她。
唱片店裏。
老板翹着二郎腿,再次嘟囔:“你說你又不買唱片,老來我這兒幹什麽……”
程宿嶼替他修完鐘,平靜地開口說:“我買的。”
“等岩井俊二的《燕尾蝶》發售,我會來買的。”
“哦?你要那個黑膠啊。”老板有些驚訝,上下打量他一會兒,嗤笑說,“那你可得早點來了,這是限量版的,不是預定的話,我店裏可拿不到幾張。”
“我可以交定金,麻煩您替我留着。”
老板撇了撇嘴,沒好氣地說:“知道了!”
程宿嶼離開店的時候,和兩個少年擦肩而過。
這兩人身上穿着長嘉的校服,程宿嶼多留意了一眼。
其中一個人,他好像見過。
他走出沒多遠的距離,聽到其中一個饒有興致地問:“老板,他剛才說的那張唱片,我可以預定嗎?”
程宿嶼停下腳步,沒有回頭,但聽到老板語氣比對待他時殷勤了不少,笑着回:“小同學,我看你是長嘉私立的,也不瞞你,這黑膠預定的人不少,我這兒啊,只剩最後一個名額了。”
……
店內還是那股方便面的味道,程宿嶼看着天花板的角落,那裏裝着設備先進的攝像頭。
寂靜的唱片店裏,只有新老板嗦面的聲音響着,很平常輕松的煙火氣,卻莫名讓人恍惚。
身上的舊傷還留着陳疤。
他仿佛遠遠聽到了棍棒毆打聲,還有拳腳踢在腿上的聲音。
過往總是讓人觸目驚心。
程宿嶼看着那個攝像頭,失語了片刻,偏頭問門口的人:“老板,什麽時候裝的監控?”
“嗯?那個啊,早了,差不多都裝了五六年了。”新老板擺了擺手,大喇喇說,“我盤下這家店的時候,前老板裝的,說是店裏以前失竊過,裝監控保個心安。”
“……這樣啊。”
良久,程宿嶼聽見自己有些啞的聲音開口:“也是,早該裝了。”
一瞬間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他手腳僵硬發麻。
有一些年代久遠的東西,他以為早就過去了,其實好像還沒愈合。
昨天在派出所,易珩說他看起來有些眼熟的時候,程宿嶼擡起頭看他,在薄詩的視線盲區,易珩那張笑吟吟的臉上滿是挑釁。
一如許多年前,穿着長嘉校服的男生臉上帶笑,溫和指着他對老板說:“打擾您一下,我剛才看到他偷東西了,您可能得報警。”
高中。
程宿嶼去買黑膠的那天,唱片店失竊了。
丢的就是《燕尾蝶》那張黑膠LP。
少年的衣服洗得锃白發亮,洗衣粉的味道充斥滿身。
是幹淨的,卻也是貧窮的。
聽完易珩的話,老板看他的眼神變得不善起來。
易珩眉眼帶笑地站在一邊,火上澆油地抱着胸說:“老板,我也挺喜歡岩井俊二的,那張黑膠你要是找得回來的話,我出五倍買它。”
老板眼神意動,忙答應道:“行!一言為定。”
一邊是穿着長嘉校服的少爺,一邊是沒什麽錢的普通學生,所以老板幾乎是瞬間認定了,就是這個總是來他店裏光看不買的家夥,偷了他的唱片。
易珩打了個招呼走後,老板帶着一幫人把程宿嶼堵在巷子裏,冷着臉讓他還東西。
程宿嶼拒絕:“我沒偷。”
“不是你偷的,唱片還能自己丢了不成?”老板冷笑,強詞奪理道:“看在你是個學生的份上,我不報警,你把東西交出來,再賠我黑膠的錢,這事就算完了。”
“你報警吧。”程宿嶼說,“我沒偷。”
他此刻終于想起來,那兩個擦肩而過的男生裏,眼熟的是誰了。
一年前在長嘉中學門口,好奇地跟程宿嶼搭過話,卻在發現他看薄詩後冷嘲熱諷,陰晴不定的那個少年。
——同伴叫他“易珩”。
“我說同學,嘴別這麽硬,得罪我你沒好果子吃的。”
唱片店老板以前是混混起家,敲詐起人來葷素不忌,現在開店了也沒改掉以前的臭毛病,仗着人多把程宿嶼堵在了巷子裏,不給錢就不準走。
程宿嶼在福利院從小打到大,傷得最重那次是薄詩離開那天。
這是第二次。
這群混混看出他腿上有傷,打架時棍棒一個勁往他腿上砸,少年忍着疼,一聲不吭地搶了根棍子砸向老板,誰打他也不管,只怼着唱片店老板一人揍。
到最後,還是被打疼了的老板服軟。
“行了行了,操……停下!你們他媽沒看到這小子陰呢,淨往老子身上砸!”
老板破口大罵,身上傷得慘重。
程宿嶼和他比起來也沒好到哪去。
校服沾上了血污,胳膊和背上大塊青紫,腿上鑽心的疼,他憑着一股軸勁兒硬撐在那兒,背靠着牆,一動不動看向老板,磕破流血的面容上,眼神帶狠。
老板到底怕事,怕鬧大了。
畢竟這小子再怎麽說也是個學生。
最後他不甘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罵罵咧咧說:“走了走了,媽的。這個小兔崽子,以後我見一次打一次……”
程宿嶼再也沒見過他。
因為沒買到黑膠唱片,他拖着一身的傷回去,走進夏沛在附近開的診所,又因為醫生的爛好心,在他那兒住了一年。
再之後,聯考的競賽成績出來,葛以珊聯系上他,他被接回了程家。
在薄詩眼裏,他是幹幹淨淨沒有任何污點的程宿嶼,是光鮮亮麗的程家二少爺,是足以與她匹配的,可以去喜歡的一個人。
但是在被時光湮沒,無人知曉的過去,程宿嶼連觸碰到她都做不到。
十來歲的少年人,甚至連作為禮物的唱片,都買不到最好的。
可公主值得最好的。
那天跑遍了所有能去的唱片店,程宿嶼也沒買到《燕尾蝶》限量發售的黑膠。
最後一家去的店,老板看他可憐,想了想,讓程宿嶼等一會兒,轉身進屋裏坑坑翻翻了半天,拿出來一張封面是藍黑蝴蝶的cd遞給他,說:“不然你拿這個吧,雖然不是黑膠,但也是《燕尾蝶》的原聲cd,就是收藏價值可能沒黑膠那麽高。”
程宿嶼很快道了謝,付錢買了。
在去診所的路上,他把那個碟盒攥得很緊,很緊,像攥住了什麽珍貴無法複刻的東西。
可能要很多年才能釋懷,年少時的一個遺憾。
二十來歲的現在,程宿嶼在唱片店貨架的角落停下腳步。
他對着地上的一個紙箱發怔,表情凝固,慢慢低下頭,看着被随意丢在裏面的一張cd,忍不住出神。
程宿嶼的一生不長,他印象深刻的,只有和薄詩有關的細節。
那年在診所裏,夏沛一邊替他消毒,一邊問:“你手上拿的什麽東西?都沾上血了。”
程宿嶼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跟夏沛要了幾張紙巾,試圖把污漬擦幹淨。
結果弄巧成拙,血沾開來了。
右上角“Yen Yown Band”的英文标注上,“Band”沾上了一小塊污漬。
少年有些懊惱。
夏沛動作利索,替他處理完傷口後,随口道:“不如我試試?”
程宿嶼猶豫了會兒,把盒子遞給他:“醫生,擦得掉嗎?”
夏沛試了沒多久,很快放棄:“硬殼倒是擦的掉,但上面紙質的部分沒辦法了,這個你不送人吧?”
“……不送。”
當年在夏沛的診所,程宿嶼嘴上小聲地說不送,實則還是心口不一,偷偷把cd用禮物紙包裝好,在薄詩初中畢業典禮那天,翹課去了長嘉中學,托她的同學放在了她桌兜裏。
他不知道薄詩收到禮物會不會高興。
薄詩有很多朋友,畢業收到的禮物和祝福,一定會像繁星那樣多。
程宿嶼的禮物沒有星星珍貴,但這是他此時能送出手最好的東西了。
他以後會送她比星星更珍貴的東西,一定。
少年當時不知道,薄詩會不會喜歡這個禮物。
現在程宿嶼知道答案了。
角落紙箱裏,雜亂堆積在一堆唱片上方的cd,《燕尾蝶》那張熟悉的封套上,“Band”的字樣有些模糊。
記憶像海嘯般洶湧而來。
“……”
程宿嶼的腦子裏亂糟糟的,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塌。
他怔忪了許久,彎腰把那張cd撿起來,費力地眨了眨眼,想要把上面的字跡看清晰。
但是不知為何,眼睛好像酸澀起來。
時間的流逝讓包裝上過去的血污變得暗沉,乍一眼看過去不像污漬,倒有些像是藝術感的設計,但對于一張舊cd來說,封套因為經年累月的不見天日,上面紙質的标簽已經變得枯槁了。
那點小小的污漬,好像比許多年前更加礙眼。
程宿嶼沉默看着它,過了很久很久,眼神都沒有聚焦。
明明“Band”是很小的字母,污漬也是,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可是怎麽會,這麽刺眼呢。
作者有話說:
薄詩喜歡岩井俊二在23章,唱片伏筆在41章,不記得的小天使可以返回去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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