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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

陸炘城垂下眸子, 難得陷入無言。

如無機物般冰冷無情的視線落下,然而那雙漂亮的紫羅蘭色的眼睛毫不畏懼,少年擡着頭, 無辜地望着他。

視線再往下移, 跪坐在雪地上,僅穿着白色短袖的少年,正用白淨如藕節的胳膊抱着他的小腿。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少年非但沒有松手,反而摟緊胳膊,朝着他眨了眨眸子, 笑嘻嘻地道:“所以可以帶我走嗎, 我保證聽話!”

陸炘城:“……”

擱着布料,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少年抱着他的胳膊傳來源源不斷、刺骨的冰涼,像是熾熱的陽光都無法溫暖。

下意識皺了下眉,無形的精神力彌漫,悄然将風雪阻擋在外。

S級的精神力, 已經幾乎可以化為實質。更何況他比S級還要強上許多的精神力, 雖說無法完全隔絕溫度,但肯定比光着胳膊坐在雪地裏要好上許多。

不過他沒有說話。

“不要這麽冷淡呀!”見他一直沒有說話,少年無奈嘆氣。

幾秒後少年低下頭:“剛剛都跟你說了嘛, 我…很小的時候父母都不在了。”說着說着,少年的聲音越來越輕, 眼中的光亮漸漸熄滅,蒼白的臉上神色也黯淡了許多, “我已經…無處可去了。”

“……”

鵝毛大雪落在少年黑色的發絲上, 凍僵的手微微曲起收緊。

在沉默中,終于, 少年松開了手,哈哈一笑,掩去了臉上的失落和不安:“如果、如果您實在不願...抱歉,我、我現在就走。”

或許是一時的心軟,或許是對自己在隊友一事上無能為力的一種補償。

在漫天飛雪中,陸炘城撐着黑傘的手頓了頓,終是移到了少年的頭上。

他撿回來了一只“小貓”。

*

繞開繁榮喧鬧的街道,穿過帝都中央公園。一位身穿黑色燕尾服的老人筆直端正地站着,守候在他家門口

遠遠地,看見了他的老人十分無奈地捏捏鼻梁:“……陛下對您的失約,非常不滿。”

陸炘城只是冷淡“嗯。”了聲,并不在意。他回頭看了眼跟着自己一路好奇往外望的少年,片刻,才出聲:“家裏應該還有客房,給他安排一間。”

老人似是有些驚訝,随即皺了皺眉,擡眸觀察着躲在他背後的少年,謹慎提醒:“陸先生,您身份特殊,或許應該調察清楚再安排。”

陸炘城第一時間沒有回話。他看着少年忍不住好奇心,偷偷摸摸走到院子,還轉身無聲地招呼着要他進去。

其實老人說的沒錯,他斂下眸子,掩去眼底的冰涼,淡聲道:“無妨,讓他留下。”

那時的他想的是,如果少年有其他目的,在自己身邊他能第一時間發現。

而直到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錯得最嚴重的,就是他。

黑白色調的別墅,幾乎沒有其他色彩,就連裝飾物也只有少數幾個。幾百平方米的別墅只有自己一人居住,偶爾,負責照顧的他的客老和仆人會在白日過來。

空曠,冷清,蕭瑟。

但在進入別墅後,少年卻滿眼新奇,像只好奇小貓,摸摸這個看看哪個,就好像普通尋常的一切都不曾見過似的。

最後,少年停在玻璃茶幾前,先是戳了戳擺放在上面的奶油蛋糕,又彎腰湊到蛋糕旁邊,鼻尖嗅了嗅。

頓時,少年猛地回過頭,漂亮的眸子熠熠生輝,裏面有多種情緒湧現,眉眼間含着的驚喜和笑好似一汪春水,能夠融化冰雪:“哥哥,這是什麽?聞起來...好香?”

“......”視線在少年臉上短暫停留了一瞬,很快移開。

不過是普通的蛋糕,卻這麽大的反應。

在科技迅速發展的今天,真的會有連蛋糕都未曾見過的人?

他本沒打算回話,但在少年熱切的視線下,沉默半響,最後嘴唇微動:“...蛋糕。”

“那我可以吃嗎?”

“想吃就吃。”

得到他的允許,少年嘻嘻一笑,毫不留情地一口咬下去,下一刻,臉上剎那間的喜悅和幸福仿佛連房間冷清的氣息都沖淡了許多。

很快,少年回過神,有些依依不舍地舔了舔嘴巴,但還是捧着蛋糕小跑到他身前,獻寶似的遞了過來:“哥哥,你也嘗嘗?”

他和少年對視許久,想要從少年的眼裏找到僞裝的痕跡,但那紫羅蘭色的眼裏只有一片純粹,純粹到仿佛一切污穢都無法隐藏。

他下意識避開了那目光。自然也沒有接下蛋糕,只是讓少年自己吃。

但少年卻不放過他,在滿意地咽下最後一口蛋糕時,乘勝追擊,“哥哥,晚上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陸炘城:“……”

“彭”地一聲,客廳的門被用力關上,只留下一道冷漠的“不可能”在客廳回蕩。

少年就這麽住下了。

即便陸炘城不承認,也不得不說,在多出一個人後,冷清的別墅終于多出了一絲人氣。

白日的時候,他一出卧室,少年馬上就會粘過來。

“哥哥,你才醒嗎?我昨天晚上把家裏打掃了一遍!快誇我!”

陸炘城:“......”

他走到客廳,原本被傭人打掃幹淨整潔的房間一片狼藉,挂在牆上的壁畫搖搖欲墜,在兩個人的視野中慌了幾下,“啪”地一聲摔到地上,碎成了幾瓣。

兩人:“......”

“額。”少年心虛地舔了舔嘴巴,迅速轉移話題:“對了哥哥,你要吃飯嗎?我早上還去做了早飯欸,我以前都沒見過廚房!”

他走到廚房,原本雪白的牆壁此時被熏成了焦黑。亂七八糟的碎菜散落一地,面包機吐出兩片一半焦黑一半雪白的面包,平底鍋上面,熱油滋滋作響,煎着已經糊到看不出是什麽的菜,一邊的鍋裏煮着還在游動的魚。

陸炘城:“......”

對于突然冒出要他帶自己回家的少年,還有莫名其妙極其粘着他的性格,他當然抱有戒心,但在這一刻,他突然有那麽一瞬間懷疑少年的出現是不是特意來整蠱他的。

他依舊抱着警惕,但不得不說,少年的到來,也讓這棟冷清的別墅多了一絲人氣。

*

一月的年底事務繁忙,連續幾日沒有回家,在最後的報告完成後,他忽然意識到今天的辦公室有些冷清。

不對,或者說在很久以前,辦公室都是這樣。那為何今天會覺得格外冷清?

是了,耳邊少了一些聒噪的聲音。

辦公桌前,陸炘城終于想起了家裏還有一個人。

天空早早暗了下去,屋外又有雪花飄落。房間內暖色的臺燈下,指腹傳來鋼筆筆身冰涼的溫度,他猶豫片刻,披上衣服,返回別墅。

今日又下了雪,路燈下,鵝毛大雪在空中紛飛。

還未走進,就看見夜色裏瘦弱的少年只穿着單薄的毛衣,閉眼蜷縮在別墅門前,臉色蒼白,身上已經覆蓋了層雪。

就像一具……屍體。

心髒在那刻收緊,走路的速度下意識加快。就在指尖即将觸碰到少年時,少年的睫毛顫了顫,随後緩緩掀起,還有些朦胧的眸子在看見他的瞬間綻放出光芒。

身上積雪簌簌落下,少年彎起眉毛,猛地撲進他的懷中:“你回來啦!”

鼻尖纏繞着少年身上淡淡的、屬于積雪的味道。

手指不自覺攥緊,骨節泛白。他聽見自己語氣如積雪一樣冰冷,平靜,沒有一絲起伏:“為什麽在這裏。”

但少年似乎還是察覺到了他冰冷語氣下隐藏的情緒,少年瑟縮地松開手,嘴巴微張,不知所措地退後幾步,良久才吐出幾個字:“你好幾天沒回來了…我只是...想等你回來。”

客廳的壁爐散發着溫暖的火光。

熱氣騰騰的浴室響起嘩嘩的水聲,不知多久,換上柔軟厚實睡衣,黑發濕漉漉的少年緊張地抓着毛巾從浴室走出,但還是乖巧地盤腿坐在他的前面,任由他冷漠地吹幹頭發。

就在一切結束,他起身準備回房睡覺時。背後的少年悄悄抓住他的衣角,小幅度地晃了晃,輕輕問道:“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

“你知道的,我…從小就沒有了父母。”

陸炘城:“……”

睡前,少年側躺着,面朝他這邊,笑着說:一直沒跟你說我的名字呢。

其實我沒有名字,但我給我自己起了一個名字。

“……”

“叫我霜吧,霜。”

“……”

“不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雙哦,是霜雪的霜,霜。”

“為什麽要叫這個名字?嘿嘿,誰讓我是在霜雪裏遇見你的。”

其實現在想想,跟少年的相處中。絕大多數時候,都是男生在笑着自言自語。而他習慣性地沉默,傾聽,很少出聲。

他本以為少年不會堅持多久……

他本以為……

當然,那天晚上,兩個人其實是分床而睡的。

然而第二日。

鼻尖率先嗅到了淡淡的香氣,身上傳來讓人忍不住沉淪的溫軟。

精神力悄然蔓延,原本蓋在身上的杯子早已不知道掉到了哪裏。

意識到什麽,他猛地睜眼。

男孩的頭埋在他的胸前,黑色的發絲淩亂地散落在雪白的床單上,胳膊摟着他的脖頸,睡衣的褲口皺皺巴巴地卷到了腿窩,光潔白皙帶着體溫的小腿如同八爪魚緊緊地纏着他腰。

感受到動靜,少年似乎還有些不滿地蹙了蹙眉,直接摟住了他的腰,臉還湊到他的耳朵邊嘟囔了句“不要吵”。

溫熱的鼻息撲在耳朵上,宛如驚雷,一股詭異的酥麻逐漸蔓延全身。

他當即抽出自己與少年糾纏不清的腿,去了廁所冷靜了很久。

他出來時,少年已經從睡眼迷蒙中清醒了,正裹着被子試圖爬回自己的床,假裝什麽也沒發生。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壓抑住怒氣,冷硬道:“明天起,你去客房睡。”

少年頓時哀嚎:“我錯了,我發誓下次不會了。”

“真的,你信我!”

“嘤,陸哥哥,您不能趕我出去。”

“您知道的,我從小沒了父母。”

“……”

*

三月初的春天,又下了一場春雪,他被安排進了新的隊伍,兩日後重新啓程,繼續尋找源石。

臨行前,他去了帝都外的一處刀削般陡峭懸崖上。懸崖上立着數不清的十字墓碑,每個墓碑前都放置了一簇白色的鮮花。

懸崖上寒風凜冽,鮮花的花瓣被吹的七零八落,殘破一地。

這是被帝國遺棄的士兵,是在戰争中不幸死去的士兵。

立于墓地之前,陸炘城摘下軍帽,置于胸前。

像是在無聲禱告。

寒風呼嘯,猶如泣血的悲鳴。

打破懸崖上單一的寒風呼嘯聲的,是少年清脆的嗓音。

分明還是初春,氣溫只有幾度。少年穿着藍白相間的海軍服和短褲,露出光滑筆直的小腿,白皙的手裏抓着吃了幾口的松軟蛋糕,嘴角還沾着白色奶油。

少年黑色的發絲被寒風吹得亂舞,耳尖凍得通紅,上衣和短褲也被寒風倒灌,吹得鼓了起來。

“……”直到現在,陸炘城都記得自己那天眼角狠狠一抽,想要打人的心情。

短暫的兩個月相處,他對少年的性格有了非常清楚的認知。

其中一點,那就是相當的——不聽話!

“霜木。”他冷聲道:“如果你不喜歡穿衣服,可以全部不穿。”

少年眨了眨眼睛,左右亂看,刻意避開了他的視線。大約是發現糊弄不過去了,幹咳了幾聲,嬉皮笑臉地試圖轉移話題:“哥哥,吃蛋糕嗎?”

陸炘城沒有回話,只是用那雙金色的瞳孔冷冷地盯着男生。終于,承受不住無形的壓力,少年撅起嘴巴,嘀咕了句:“其實真的不冷。”

大約是發現他的眼神又冷了幾分,少年無辜地眨了眨眸子,舉手投降:“好吧好吧,我穿衣服就是了,不過嘛——”

唇角笑意擴大,少年彎着眉眼,立于風雪中之中,笑容卻比春天還要明媚:“我要穿你身上的大衣。”

“……”

瞳孔中倒影着少年正試圖套上大衣的身影,眸色微沉,他問出另一個問題:“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這處“陵園”,只有他和老人兩人知道。

然而這次,少年卻沒有回答,只是把蛋糕遞到嘴邊,一口咬下,露出餍足的表情,滿意地眯起眸子。

随後,少年歪着頭背手而立。

暗沉的天空下,少年的眉毛、睫毛上落了層淡淡的雪,紫羅蘭色的瞳孔忽然變得幽深。臉上挂着淺笑,但此刻,嘴角上揚的弧度卻透露出一絲不可琢磨的詭谲和瘋狂。

而他的心底也莫名生出一種令人非常不舒服的怪誕感。

少年指了指前方的墓碑,聲音很輕,帶着幾分空靈和飄渺:“這裏埋葬的,都是誰?”

“……”喉結滾動,視野迅速黑暗,他下意識閉上了眼。

少年忽然又道,不是疑問而是肯定:“你在悲傷。”

悲傷?他會悲傷麽?陸炘城沒有說話,只是覺得有些可笑,往日的種種浮現在眼前,他想起了很多事。

不近人情的性格,異于常人的金色瞳孔,超越S級的精神力和身體素質。

“怪物。”

這是他在剛剛進入軍隊時,被人議論最多的詞語。

他其實一直清楚。為何在和平的那年,他和他的隊伍會被分配探索未知星系。

那位掌控軍隊大權的上将,自他十六歲剛剛進入軍隊那年,就在忌憚着他。

散步他是怪物的謠言,分離他的隊伍,讓他一直處于孤立地位。

有很多時候他在想,如果那時他足夠強大,有足夠的權利和地位,是不是一切悲劇就不會發生?

但時間不會倒轉,一切也不會改變。

就在昨天,他遇見了一位隊友的母親。那位母親頭發已經灰白,臉上布滿了皺紋,雙眸渾濁不堪,唯有在認出他時,麻木的表情才有了變化。

眼淚順着女人的眼角滑落,女人顫顫巍巍地攔住他,哽咽地問道:“是陸先生吧?是吧?”

“請問,您知道我的兒子去哪了嗎?”

“我的兒子,他不是加入了軍隊?是我們星球的驕傲嗎?可為什麽從今年起,他們都說我的兒子其實早就死去了,這些都是我的妄想?”

“陸先生,求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麽?”

有錢有權,可以讓一個活生生的人從社會上消失。甚至是,為國奮戰的軍人。

“你沒有問題。”陸炘城聽見自己這樣說道:“你的兒子,是帝國的榮譽。”

*

“這裏埋葬的,是我的隊友。有人死在探索的航道上,也有人死在殘酷的戰争中。”陸炘城睜開眼,金眸在此刻愈加璀璨。

僅僅是一個人的強大,絕對不夠。

“他們本不該被埋葬在這裏。”陸炘城又淡淡道。

權力不一定是萬能的,但有時候确實可以避免走向錯誤結局。

最後,他一錘定音:“回去吧。”

少年第一時間沒有回話。

心髒在此時劇烈跳動,察覺到什麽,他突然擡起頭。

眼前的少年眨了眨眼睛,突然伸開手,衣袍在寒風中翻飛,獵獵作響。

臉上的笑容肆意又張揚,整個人呈現出神聖的十字架形狀,又像懸浮在空中随時可能降下懲罰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不知何時,一股芬芳馥郁的甜膩氣息彌漫在這片空間中,在那股仿佛可以将人溺斃的氣味中,男生循循善誘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猶如鲛人引誘獵物的歌喉,一步、一步将獵物引入陷阱,再也無法逃脫。

“你想要足夠的權力嗎?”

“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幫你。”

“只要你在這裏說下……

“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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