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大夢初醒(4)

第4章 第一章 大夢初醒(4)

展畫屏走到近前,四人一齊行禮。他将目光冷冷掃過,向費西樓道:“現今幾炷香?”費西樓答道:“西三,北上,一炷半。”展畫屏略一沉吟,道:“尚好。改西二,南下。”費西樓恭敬回答:“是。”展畫屏再一點頭,費西樓便自行下山去了。

明芳正待張望,又見師父将鄭師兄叫到約莫二十步開外,開始演練拳腳,于是輕輕問道:“殷師兄,剛才師父與大師兄說甚麽?”紫袖也輕輕回答:“應當是練輕功的事情,我和大師兄練的不一樣,不太曉得。”

明芳又問:“大師兄一直都這樣省心麽?”紫袖道:“那可不,三言兩語就完事,也不見罰。哪像我……”明芳想笑,又怕師父聽見,忙忍住了,小心翼翼地道:“紫袖哥哥第一次挨罰,是為了甚麽?我好怕挨罰啊。”她拜師時還沒過十一歲生辰,見紫袖活潑愛笑,起初與他最是親近,喚他“紫袖哥哥”,後來才改口叫師兄,也時常忘記;紫袖也不叫師妹,習慣只喚她芳娘。

紫袖眯着眼道:“第一次挨罰……是師父剛當了掌門不久,把我們三個召集在一起,也是挨個查考。他兩個都快,到我時,查完被罵得狗血淋頭,先罰了三個時辰馬步。最後我是爬回房去的。”

明芳吓得小臉發白,她雖未被罰過,卻總是擔心有一天輪到自己,不禁道:“師父要罵我笨可如何是好……”

笨?紫袖記起自己十六歲時站在展畫屏面前,拳腳,劍法,輕功,內功……一路演将下來,累得氣喘如驢,他剛拜的師父在一旁長身玉立,淡淡說了話:“真是笨得要命。”

說罷拿起紫袖的劍,随手一刺,那平平無奇的劍鋒便悄無聲息刺進了石壁。

紫袖驚喜交集,簡直是畫書上的英雄來到眼前了。只是那一劍輕盈飄逸,又豈是能畫出來的?他只顧瞧展畫屏握着劍柄的手,手指修長有力,手背青筋微微迸起,與長劍猶如一體同生。這樣一個人回山來了,自己以後豈不是……用師兄師姐們偷着講的字眼,豈不是“終身有靠”了麽?剛剛要笑,展畫屏又道:“去紮馬步。”

明芳突然說:“鄭師兄的手和步法,越打越慢了。”

手。紫袖眼前浮現出暗夜中展畫屏一雙手,耳畔響起他在帳子裏的聲音:“你白天瞧師父的手做甚麽?”周圍太黑了,他旁的都看不見,唯獨知道展畫屏到自己卧房來了,在他耳邊低語,指尖輕輕碰觸着他的臉。紫袖赧然道:“你到底是畫書上的人物,還是我師父?”展畫屏道:“我拾來的你,也喂過你飯,還不是你師父?”

紫袖盯着那張俊臉不眨眼,茫然道:“我小時候師父就整天板着臉,和你一樣又高又好看,卻不愛親近我;後來他常下山去,也偶爾會帶回些新鮮玩意兒……也從來都是我像牛皮糖般黏着他。他怎會到我帳子裏來?”展畫屏卻道:“必是來查驗你是否當真長大了。”說着一雙手便探了下去。他身上的衣袍整齊一如白日,衣扣嚴絲合縫,滾邊妥妥帖帖,手上卻放得開,窮盡千百種姿勢,将紫袖全身每一寸量遍。

明芳又說:“穩墜松沉,鄭師兄是不是都忘了?”

忘了……是展畫屏說:“這就定不住了?教你的心法都忘了不成?”紫袖嚷道:“不曾忘,我一直都盼着你回來……”一面奮力想去抓他的手,只是那指掌所在是如此要緊,直要搓出火來。紫袖顫抖掙紮,揮手打在床柱上,才知是黃粱一夢,點點星光灑在身前,一大早還慌慌張張避開大師兄去洗小衣。此刻回想起來,面上不禁泛起潮紅,連忙默念心法口訣,悄悄運氣寧神,一面暗自慶幸二人站得老實,頭都不敢亂轉,芳娘看不見他的模樣。

這時鄭師弟打錯了一處,後頭招式連不起來,在那裏發愣,展畫屏面無表情,沉默以對。紫袖已将绮念都撂在一邊,啧啧惋惜道:“你看看,他錯了。師父周圍風都不吹了。”心中只盼展畫屏萬萬不要向這處回頭,否則必将自己的窘狀看得一清二楚。

明芳道:“鄭師兄若是挨罰,我可不敢求情了。我沒對你說過……頭次見你罰跪,我替你求過一回情,結果師父卻罰你多跪一個時辰,我回去哭了半天,再不敢了。”紫袖忙道:“別求情,你的好意我領了。大師兄也曾經求情來着,師父把我在大門上頭吊了一天。”明芳又是悚然,又是要笑,終于笑得抖了幾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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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袖也微笑道:“全淩雲山都知道殷紫袖經常被罰,誰也不會多說一個字。”又安慰道,“一時記錯不打緊。芳娘學得用心,師父自然也不罰你。他罰我,是因為我既驽鈍,又不肯努力,只愛貪玩。”

明芳皺眉道:“你不笨呀。即便誰真的笨了,又能罰聰明麽?”這時只見師父稍微做了幾個動作,又講了兩句,鄭師兄便一臉喜色,似乎明白了什麽重要關竅。明芳道:“師父功夫真好。”紫袖入迷地看着那個人的身影,也低聲說:“師父是最好的師父。”

明芳只見師父讓鄭師兄走了,對自己一招手,連忙跑了過去。紫袖獨自站在當地,看着展畫屏與矮了許多的芳娘相對而立,似乎看見了多年前的自己。他曾經也像這小師妹一般,仰望着展畫屏。

展畫屏十五歲便随師父去游歷磨練,自然甚少呆在山上;四年前,由鳳桐手裏接過象征掌門身份的淩雲雙劍,和代代相傳的原本《淩雲劍譜》,踏進了掌門靜室,從此常坐書房,淩雲閣中多了一盞燃到夜裏的燈。

自此受罰便是家常便飯。可紫袖從來沒有怕過。他從小怕許多事,怕蟲子,怕黑,怕被趕出淩雲派,怕師父知道自己最隐秘的夢境,卻不怕罰。他看着展畫屏指點芳娘入門掌法,小姑娘面孔繃得緊緊,他心裏突然想:“芳娘這樣畏懼,我究竟為甚麽不害怕?是不是我更怕他不肯罰我,就像對大師兄一樣,三言兩語打發我走,我倒沒法子了。唉,展畫屏冷面冷心,哪裏是肯多責罰的人?雖說早就習慣了,其實他何妨打我罵我,多說一句也是好的。”

四年來朝夕相對,展畫屏占據了他的心。而少年的心總能分作兩半:一半在白天,嬉笑着混在人群中,接近他的身旁;另一半在夜裏,尤其是被他罰過,常夢見師父那雙天工造化的手,來教自己一些旁的事。他将那些不得了的場景牢牢鎖在心海最深處,絕不肯讓第二人知曉——至少夜裏要獨占他。

這些天來,紫袖每日都在回味冬夜的那一個輕吻,那一丁點實實在在的碰觸,與夢裏又大為不同,自己的世界與從前也都不同了。自那之後,展畫屏渾然無事,一切如常,連眼神都還是淡淡的;他卻接連數日不能成眠。直到現在,也還是看見他就如同重享那一刻的歡喜,渾身都要熱起來了。

紫袖怔怔看着展畫屏單手伸出,似是在給芳娘講着手指和手掌的勁力。手上因常年持劍帶着薄繭,他曾許多次想要多牽一刻……想着想着,眼前又出現了陳淡雲那一掌“空谷幽蘭”,那個路數,難道不是展畫屏指點出來的麽?紫袖恨恨地,自己最近着意練功,許是暗中期待下次再遇着陳淡雲,能将他打個落花流水。

正出神時,額頭突然一痛,紫袖“啊呀”一聲,擡手捂住了腦殼。此刻才發現展畫屏站在數步之外,背着雙手看他,面上無悲無喜。紫袖看芳娘不知何時早走了,地上又有一粒小石頭,想必他是看自己發呆,投過石子來砸,不免心裏一動:“難不成他方才開口喚我,我卻沒聽見?該死該死。”當下也不痛了,跳了過去,笑道:“先查甚麽?”

展畫屏仍然倒背着手,只說了三個字:“淩雲劍。”

紫袖抽出長劍,雙手持着劍柄,劍尖向下,對他行禮。随後退了數步,左手捏了劍訣,擺個起手勢,從第一式“高山流水”起,劍尖向前平送,再行上挑,将長劍舞作一團銀光。

淩雲劍總共七十二式,每一式又能幻化出多種變招,劍路莫測,神妙無方,是淩雲派一代劍宗的鎮山總訣。淩雲派弟子入門必學前十二式基本劍招,後六十式卻是越來越難,能有多少體悟,終究各人不同。紫袖從小旁觀衆人練劍,早就記得一些招式,如今更已将全部劍招熟稔于心,只是功力尚淺,對于劍招的變化十分頭痛,要麽記不得,要麽記得住卻用不出,不知何年何月方能融會貫通。

他竄高伏低,揮汗如雨,終于舞到七十二式“山高水長”,最後一劍依然指向正前,凝力不發;自覺數月來勤練不辍,此刻方能一氣呵成,對于氣力的使用竟自如了些,也嘗到了一點練武的痛快,遂再次行禮,将長劍“唰”地收回鞘中。展畫屏已許久沒讓他将全套劍法都演出來,于是他顧不上擦汗,興奮地問:“怎樣?好多了罷?”

展畫屏道:“從頭至尾,一無可取之處。”紫袖皺起眉道:“難道一直就沒有寸進麽?”展畫屏說:“既驽鈍,又不肯努力,只愛貪玩。”

紫袖聽他重複自己跟芳娘說過的詞句,想必方才師兄妹之間的悄悄話都被聽去了,頓時面紅過耳,舌頭也不靈了,一時啞然。展畫屏卻道:“淩雲劍招式太多,變化又繁,非十年不能大成。似你這般悶頭硬記,缺乏機變之心,更是事倍功半。我今日授你一套’別離劍’,只有二十四式,你好好記着,自行勤練。”

淩雲派以劍立派,又經多年積累,藏書樓裏劍譜成山成海,最不缺的就是劍法。紫袖常聽聞有哪位高手,又練成了甚麽稀奇劍法,自然十分歆羨;只是尚有自知之明,知道需先打好基底,方能有所建樹。他除了淩雲劍外,也零散學過些新招式,只不過得傳整套的新劍法,這還是頭一次,立即雀躍起來,便将佩劍連鞘橫放雙掌之上,托給了展畫屏。

展畫屏直接抽出劍來,向後一躍,橫于當胸,迅即出劍。那劍尖一點,起初猶如流星劃過蒼穹,墜入滄海,散進虛空;後來卻凝成一線,或遠或近,忽西忽東,逐漸絞成一片銀絲,慢時如絡如網,快時竟似煙霧一般。他身姿奇巧,劍意連綿,密密層層,剛柔并濟,要緊處卻既能絲絲入扣,又能動如雷霆。

紫袖的淩雲劍是一點一點學完的,多年來從未見展畫屏舞過整套劍法。此刻看這別離劍淩厲與含蓄兼具,如殺氣出自柔腸,竟隐隐從劍影中看出幾分溫存之意;再看展畫屏青衫迎風,修眉俊目,在這高山之上劍動九霄,俯瞰衆生,猶如仙人下凡,自是看得目眩神馳。想到此刻世間唯有自己得見,更是神思不屬,情濃如醉,戀慕之情幾乎要漲破了胸膛,不禁流下淚來。

他抹去淚水,張大了眼睛,似是要将這一幕刻在心裏,卻又一時詞窮,不得不反複默念:“他真好……他真好!”又暗恨自己道,“他說我不學無術,再不錯的,到了這種時候連個好詞句都想不出來。”

不一刻,展畫屏收了勢,反手将長劍倒持身後,走過來問:“看清楚了?”紫袖呆呆眨着眼睛,心裏恨不能立刻将他抱住才好。方才看得口水都要流下來,只恨二十四式太少,哪裏顧得上看清劍招?只得硬着頭皮答:“沒……太看清。”擡起頭來央求道,“再舞一遍好不好?”展畫屏卻說:“也不要緊,每招拆開單講。”

紫袖一聽無法再看他舞劍,立時失望得緊,卻又轉念一想,講完二十四招尚須不少辰光,能與他共度,豈不是天大的好事?于是又高興了起來。展畫屏已經自顧自講道:“別離劍顧名思義,劍招多以別離場景為名,或分別在即,或相隔兩地,不一而足。劍路要旨在一個’纏’字:劍意之纏綿不斷,猶如思緒之延亘不絕。你生性軟弱,五感豐沛,整日大哭大笑,不能專心練武。這套劍法于你,當屬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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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袖:我的心,你們是不懂的。

路人:不要以為單戀就不算單身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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