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大夢初醒(3)
第3章 第一章 大夢初醒(3)
待淩雲山積雪化盡,一冬的嚴寒也走得遠了,已是長泰五年的春天。臘月裏與陳淡雲交手落敗,紫袖誰都沒告訴,練功卻認真許多。到了上午練功的時候,也不需人催了,自己便去按功課次序照做起來:有時獨練,有時幾人互相喂招,不一而足。
這一日又攜了長劍,正走過校場邊,忽見有位師兄名叫何少昆的,懷裏抱着個孩子,從大門外匆匆跑進來。何少昆見了他像見了救星,徑直奔到他身前。紫袖剛要問好,被何少昆一把拉住,把孩子往他手裏一塞,說:“幫我抱會子如意,我回去拿些東西。”說罷返身又向大門外去了。紫袖哭笑不得,看懷裏幼童正也瞪着一雙圓眼睛看他,便笑道:“小如意,你爹爹又忘了帶甚麽?”
何少昆向來待他甚是和氣,成家之後,何家嫂嫂也是将紫袖當作弟弟。自從二人有了這個女兒,紫袖每每遇見便陪她玩上一刻。如意今年已三歲了,還只會說些簡單詞句,便沖着紫袖喊:“哥哥!哥哥!”紫袖笑道:“又忘了不是?我是紫袖叔呀。”如意便認真學道:“紫袖叔。”
紫袖與何少昆自然都身穿淩雲派弟子的淡青袍服,此刻見如意身上卻是一套樣式相類的小童褲褂,想必是何家嫂嫂用何師兄的舊衣改做的,襯着如意白嫩的圓臉,十分可愛。紫袖看得直笑,又将她碰歪的小辮子輕輕拉正了,學展畫屏的口吻道:“儀容需整,衣着需淨。”如意瞪着他道:“儀容……嗯淨!”
紫袖尚待再教,卻見有人迎面而來,正是何少昆的師父陸笑塵,另帶着兩個弟子。他心想:“何師兄是陸師叔大弟子,他們都認得如意,自然是要過來看看。”于是規規矩矩行禮問好。如意也望着陸笑塵,小手作揖道:“師公好。”
陸笑塵四十餘歲,略微發福,一個肚子從腰帶上方稍稍凸出些許;只因入門比展畫屏晚,遂成了年長師弟。此時見紫袖抱着徒孫,便只向女孩道:“如意好。”又問紫袖,“少昆哪裏去了?”紫袖道:“何師兄去東邊有點急事,随後便來。”
陸笑塵見紫袖身背長劍,便撚着短須笑道:“喲,練劍去?好事好事,咱們的乖寶兒知道用功啦,我看這江湖也快改朝換代了。哦,劍刃鋒利,劃破了手可別哭啊。”
随行兩個師兄也來湊趣,一個淡黃面皮的道:“掌門師伯醉心武學,想來殷師弟難免青出于藍。過不幾日,我等當可退隐,且看殷師弟大展雄才。”另一個赤紅面皮的道:“莫着急退隐,有殷師弟在,淩雲山必将趕在少林寺前頭,你我同享天下第一大派的殊榮,難道不美?”頭一個便說:“足感殷師弟盛德。”紫袖聽他們笑話自己武藝稀松,也不以為意,只笑了笑。
三人自行離去,如意低着頭摳紫袖身上的紐扣玩,嘴裏重複道:“殷師弟。”紫袖見她學話,也覺有趣。随後如意便将這句“殷師弟”講了兩三次,忽然喃喃道:“殷師弟沒有爹爹媽媽。”
紫袖笑意未退,順口應道:“嗯?”如意見他應和自己,很是高興,擡起小臉來,朝他一笑,兩手一拍,歡喜地說:“殷師弟沒有爹爹媽媽。”
紫袖心想:“如意還小,弄不懂這些話是甚麽意思,只是平時聽大人說過,硬記了下來。”便道:“你說得很是。”
如意又問:“殷師弟是甚麽?”紫袖道:“殷師弟就是我,我就是殷師弟。”
如意搖頭道:“你不。你是紫袖叔。”紫袖便道:“我叫殷紫袖,紫袖叔就是殷師弟。”
如意聽得迷糊了,又搖了搖頭,皺起兩道淡眉想了想,遂放棄,去抓紫袖的頭發,玩了一刻又問:“為甚麽沒有爹爹媽媽?爹爹媽媽哪裏去了?”
紫袖說:“我也不知道。”如意似是很滿意紫袖肯和顏悅色與她聊天,又仰起頭來對他笑,像要告訴他世間真理一般,炫耀道:“如意有爹爹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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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袖微笑道:“是了,如意的爹爹媽媽都很好,如意也很好。”如意聽懂了這幾句,更是開心,摟着他的脖子,忽然咯咯笑出聲來。
此時何少昆背着一個花布包袱,終于趕了來,笑道:“小紫袖,好幾天沒見你了。”當下接過孩子,對着長劍一努嘴,“師父又要查功課了?”
紫袖搖搖頭,一邊對如意揮手做鬼臉告別,一邊對何少昆道:“陸師叔剛過去了,師兄這是來晚了?”
何少昆帶着三分狼狽道:“可不是,你嫂子這幾日不在山上,我帶着如意簡直焦頭爛額。”又走近些壓低了聲音,“我師父他們說甚麽,你都別放在心上。他們就是妒忌你讨長輩喜歡,看見有師長護着你就不忿。不說兩句難受,心倒不壞的。”邊說邊退出幾步,“掌門師伯一時半會兒來不了,別怕。”又擡起手來招了招,竟施展開了輕功,抱着孩子一陣風般地去了。
紫袖見他招手,回身一看,大師兄費西樓就在不遠處,便撲上去,二人并肩出了大門。費西樓便道:“心裏難受麽?”紫袖道:“你都聽見了?”
西樓道:“我從那邊過來,看他們那副樣子,必是趁機來說了兩句好聽的罷?孩子話你卻不要在意。”紫袖笑了一聲說:“我不難受。孩子說得也沒錯。”
費西樓心下凄恻,對他笑道:“你就這點好。”把兩只手朝兩側伸得老長,比了一比,“心有這麽大。”
紫袖見大師兄面帶不豫之色,便笑道:“我自襁褓裏便在淩雲閣長大,衆長輩待我與收來的弟子自是不同,就說練武,小時候誰肯板起臉來逼着我練功?單這一條,笑話個百八十次也不算多。旁人說不要緊,只要別趕我下山,我就不在意。”
費西樓冷笑道:“平白無故誰趕你下山?你也不必這樣忍氣吞聲,怕他們作甚?今天可巧叫我撞上,咱們幹脆就斷了這個便宜。你等着,我去理論理論。”說罷轉身又朝大門走去。紫袖慌得一把拉住求道:“別啊!當真都不算甚麽的。再說他們也沒說錯,別去鬧罷,大師兄……”
二人一個走一個拖,遠處有人瞧過來,紫袖急得鼻尖冒了汗。費西樓心裏一軟,嘆道:“造孽喲,師父只管将你帶來,他當時也不過是個孩童,何況又沉迷練武,哪裏懂得拉拔孩子?整日從這裏推到那裏,教你怕成這個模樣。”擡起袖子給他擦汗,又說,“也多虧淩雲派在北方劍門裏算大的,這百餘載經營下來,不少弟子成了家還住在山上,才能幫着照顧你。”
紫袖見他停了腳步,才放心笑道:“的确有兩位嬸嬸和嫂子對我極好的,也有些師叔師兄願意帶我玩。師父不管,吃喝拉撒倒也沒落下。”又得意道,“誰讓我小時長得玉雪可愛,又格外聽話,連師父都喂飯給我吃——你不也喜歡我麽?”
費西樓攬着他的肩膀朝前走,撇嘴道:“是呢,誰叫你天生長得乖?興許也是早早覺察自己與其他孩子不同罷。我曾聽說,你受了欺侮委屈,便坐在牆角扁着嘴默默流淚。別人家的幼兒都回去找爹娘哭訴,你又找誰去?”
紫袖說:“我雖然無父無母,卻也沒受過父母約束。有時候看着他們被爹娘揍得屁滾尿流,我還覺得慶幸——當爹的被氣到口吐白沫,當兒子的被打得半死不活,這有甚麽好處?或者爹娘拌嘴動手,孩兒哭天搶地,看得人難受。照這麽說,寧肯別人覺得我可憐,偶爾對我好一點,人多了便也能經常沾點光。”
費西樓笑道:“說你心大,果真是大。長輩哪怕’偶爾’加意呵護,久而久之,定然有人心中不服,這在家中也是常事,何況是江湖門派?年輕弟子當然會對你出言譏刺。只是咱們命好些,師父竟做了本派掌門,他們也不敢過于放肆,你更無需忍讓。師兄絕不會丢下你不管,也沒人趕你走。”
紫袖聽見“師父”二字,便即興高采烈,哈哈笑道:“他們那些話,我從小不知聽了多少,何嘗沒偷着哭過?早都不放在心上。”壓低聲音道,“我總想着,我師父是誰?這可占了天大的便宜。他們的師父哪裏及得上我師父萬一?怪可憐的。就算說我兩句,也不能就此換了過來,索性由他們嫉妒去。”
費西樓笑出聲來,聽他這幾句話發自肺腑,剛要取笑幾句,前方已有人招呼道:“大師兄!殷師兄!”
費西樓微微一笑,紫袖搖臂應道:“鄭師弟!芳娘!”便有兩個年輕弟子迎了上來,一個虎頭虎腦的少年,大約十四五歲;一個臉若春花的少女,年紀只十二三,一齊走近。那少年只是憨笑,少女帶着腼腆道:“師父傳話,讓我們等到二位師兄,都去落雲峰山腰小石坪。”又朝費西樓笑道,“大師兄也先不急着爬山。”四人便同下雲起峰,向落雲峰去了。
紫袖聽聞展畫屏要來,心裏自然歡欣無限,轉念一想又說:“今天必是又要考校,十有八九還是要罰我,這頓午飯幾時能吃上也未可知。早知道師父要來,我早飯該多吃些。”
明芳咯地一笑,沒有說話。那鄭師弟向來話少,此刻卻甕聲甕氣地道:“我給二師兄帶了點心。”
費西樓哈哈大笑,紫袖也笑出來道:“還是你想得周全,不過二師兄要是出來吃點心,那可要吓死咱們了。”鄭師弟頓時一臉迷惘,芳娘也望了過來,問道:“為甚麽就要吓死咱們?又不是沒見過你吃。”
鄭師弟正凝神聽師兄說話,忽然肩膀被人一撞,差點跌倒,身畔有個人呼呼掠過,邊行邊說:“好……師弟,不擋道。”說着便前行了十來丈遠。四人一愣,明芳道:“是成師伯那裏的師兄罷,這是幹甚麽?”
随後又有人向前沖出,只聽身後不知是誰高聲叫道:“快些快些!不要被人搶了先!”紫袖有些意外,張開手臂将師弟師妹護着,只這一刻,便又有數人也随着向前疾奔,幾道淡青色身影猶如狩獵,追着最先的人不放。
一時間山道上塵土飛揚,明芳大惑不解道:“怎麽這樣急?前頭怎麽啦?”
紫袖一拍手掌,道:“頭先那人喊得響,必定是搶着占石坪去了!”說着也搶了上去,追在人群之後。鄭師弟跑了兩步便跌足嘆道:“這可怎麽好?師父說了要用那裏……咦?那不是大師兄麽!”他伸出手向前一指,歡叫起來,“大師兄好快!”
原來費西樓也拔足追了上去,眨眼間便趕過了紫袖,又趕過中間幾人,已追到打頭的人身後五丈之內,尚在向前趕。紫袖拉住師弟師妹,三人都是少年心性,當下又是叫又是笑,跟在後頭,雖然慢些,卻看得清楚。明芳看數人都慢下了腳步,不禁贊道:“大師兄真厲害!他們管保輸啦!”
紫袖笑道:“跟大師兄比輕功,實在是自讨苦吃。”只見費西樓一道背影如風吹綠柳,身法輕靈,在山道上左彎右轉,進退自如,煞是好看。最前頭那位師兄相形見绌,腳下塵土漸起,還試圖擋他的道,卻兩三步便出了圈子,慢慢被甩在了後頭。三個後進明明落在二人身後遠遠地,卻像是自己搶了先一般,樂得見牙不見眼。
待三人都到了小石坪,那師兄早已輸陣離去,費西樓坐在一塊岩石上,含笑看師弟師妹大呼小叫着沖了上來。鄭師弟跑的氣喘籲籲,向天而嘆:“山上這麽大,地盤也……要搶。”西樓笑道:“鄭師弟剛來一年有餘,小師妹上山不到一年,想是還不習慣。等你們長大以後,要搶的還多着呢。”
紫袖過去給費西樓捏肩捶腿,對兩個小的道:“學到了?”明芳抿嘴一笑,紅了臉不肯說話;鄭師弟點點頭說:“學到了,以後搶地盤絕不能先說出來,要悄悄地。”四人一齊笑起來。
正笑得開懷,只聽一個聲音淡淡地道:“歡聚一堂。”說話聲不大,卻一字一字清清楚楚送進每個人耳朵裏。
四人頓時止了笑聲,跳起來站成一排,個頂個腰背筆挺,緊張地環顧周圍,如臨大敵。展畫屏一襲青衫,從樹木間信步而來。不見他如何擡腳趕路,卻是飛快便到了近前。四下裏鴉雀無聲,一時只餘溪流深澗,風過樹梢。
紫袖看他目似寒潭,俊顏如畫,肩平腰直,英姿勃發,身後是初綻新芽的山坡,将他襯得宛若冰雕玉像,直是越看越愛,一顆心激動得要跳出腔子來,心裏想道:“這些年都看不膩。我就在這山上,何必還去別處呢?若是每天都能看他這樣朝我走來,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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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幅比較長。
感謝諸君耐心讀到這裏。
接下來就給師父讓開場子表(zhuang)現(bi)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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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