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大夢初醒(2)

第2章 第一章 大夢初醒(2)

那男子只是打量他,忽然道:“少俠這馬鞍子漂亮得緊。”聲音清冷,竟像是從雪地裏掏出來一般。

紫袖見他不正面答話,只怕來者不善,便道:“前方即是我派淩雲閣,若貴客游山誤入此處,還請速速回轉去罷。”

那男子冷笑道:“你想攔我,怕是還早了些。”說罷竟然跳下馬來,趨前數步,一掌擊向紫袖膝蓋。紫袖出來得急,未曾攜帶任何兵器,此時見他三言兩語已經動手,用的招式竟似是本門掌法當中一式“空谷幽蘭”,只得硬着頭皮上去接招。他從馬上一躍而起,越過那人頭頂翻了個筋鬥,拍出一掌“山雨欲來”,順勢去擊他後心。那人見他躍起,早就轉身又一掌“空谷幽蘭”向他劈來,仍是冷冷地道:“先來試試你的功夫。”

紫袖在他臂上一搭,借力又躍出幾步,扯下鬥篷抛在一邊,見他也沒掏甚麽兵刃,心下安定了些,猱身而上,一式“虛懷若谷”,雙手一前一後,似抱非抱,去攻那人上身。那人身量比紫袖高些,此時卻一矮身,飛快掃出一腿,紫袖聽得呼呼聲響,不敢小觑,便跳了起來,也用足尖去踢他太陽穴。

二人拳腳交錯,過了數招,那人突然一偏身子,手肘直撞向紫袖肋下穴道;紫袖正曲起膝蓋去撞他的頭,便擰身一避,沒想到他這一撞卻是虛招,左手依然一掌“空谷幽蘭”早迎了上來,這次卻不同于方才兩掌随意揮出,看着竟像是深得淩雲派名師指點,架勢和角度均屬上乘。紫袖暗自叫苦,身在半空,無論如何也躲不過,當下便結結實實挨了一擊,跌在地上。

那人手上吐力不多,紫袖胸口氣血并未如何翻湧,卻甚是疼痛,不禁雙眉緊皺,只不想被看了笑話去,強忍着不肯呼出聲來。這時再看随他同來的幾人,連身形都是一般肥瘦,從頭至尾靜靜呆在當地,一動未動。

那人跟着過來,蹲在他身旁,笑裏卻多施舍了點溫度:“長得精神,卻是草包。展畫屏就教出你這樣的徒弟麽?”

紫袖聽他直呼師父大名,一怔之下“呼”地坐了起來,正欲怒斥,他卻又笑道:“我與你師父是舊相識了,論輩份你還要叫我一聲叔。”伸手從旁邊地下取來鬥篷,給紫袖披在身上,将那雪白毛領在他腮邊圍住,“你師父毛病多,煩你先去禀報一聲。就說快過年了,陳淡雲來看看他。”

“師父,他說是舊相識,怎麽從來沒見過?”紫袖站在展畫屏身後,小聲問道。那陳淡雲也不說話,進了小偏廳,只坐在椅中盯着他瞧。展畫屏并未親自出去,只讓門下大弟子相迎,陳淡雲也沒有生氣,把随從都留在外頭,獨個兒進了來;聽展畫屏叫人奉茶,又似笑非笑看着他。

展畫屏沉聲道:“你整天撒野,哪裏好生待一時半刻,誰來你也沒見過。”“我何時……”紫袖想要反駁,一想畢竟有客,把頭一低,灰溜溜去隔壁找大師兄。費西樓正吩咐茶果,紫袖跟過去問:“大師兄,你認識那人麽?”西樓笑道:“這相識倒舊得真切。上一次來,只怕是十年前了。那時你才十歲,即便見過,也早不記得了。”又悄悄說道,“師父昨天帶了北邊的奶酪回來,待會拿給你吃。”

費西樓照看紫袖多年,言語溫柔,也從不騙他,紫袖便不再深究。只是隔着廳門張望,見那陳淡雲坐在展畫屏對面侃侃而談,頗有些逸興遄飛的味道,那張原本比展畫屏還冷的臉上越發煥出光彩來了,不禁覺得別扭。望了幾眼,終究忍不住,蹑手蹑腳向前走了幾步,坐在門邊偷聽。

原本說着幾句天氣武功,紫袖自然左耳進右耳出;只聽陳淡雲越說聲音越低,展畫屏偶爾應答也是不清不楚,竟然顯得纏綿流連起來。突然陳淡雲迸出一句“你總是不聽我勸”,又是甚麽“這讓我如何是好”。紫袖偷偷向屋裏一瞧,展畫屏自然是面不改色,陳淡雲那眼神卻又是喜又是愁,絕非一般朋友的模樣,不由得心頭大震,暗自焦急起來。唯獨慶幸陳淡雲倒并未久坐,兩盞茶工夫,起身走人,也不需人送,帶來的一隊人馬規規矩矩,陪侍他原路返回。

紫袖絮絮叨叨跟着費西樓,不知收拾的甚麽,在門外漸行漸遠。展畫屏坐在椅中不動。陳淡雲離開之前,意味深長地笑問:“那孩子,就是紫袖罷?”他敷衍地“嗯”了一聲,陳淡雲也不計較,笑得優雅,望向窗外白雪,輕聲吟道:“金鞍美少年,去躍青骢馬。牽系玉樓人,繡被春寒夜。消息未歸來,寒食梨花謝。無處說相思,背面秋千下……”

整個人,讓展畫屏想起一個詞牌名兒——聲聲慢。

看起來,那松柏路上踏雪飛馳的美少年,已經在陳淡雲心裏紮下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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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畫屏撿到那個包袱的時候,剛剛十歲,正是好奇心重的年紀。大雪天裏,绛紅色包袱不沉,卻也有些墜手。掀開看看,是個昏睡的嬰兒,裹一件绛紅緞襖,衣角繡一個雪白的“殷”字。

他記得那時抱那包袱回去見師父,鳳桐看看他,撇下一句話:“留下罷,你自己養。”他看那嬰孩衣服,想來是姓殷的了,便起個名字叫他殷紫袖。

從他七歲起跟在鳳桐身邊學劍,到如今已執掌淩雲派,堪堪二十餘年過去,早也整日裏被一衆弟子口口聲聲喚做師父了。

入夜,淩雲閣幾乎人去樓空,除有幾人守夜,衆弟子大都回自己房裏去了。書房中一燈如豆,展畫屏執一卷舊書,坐對滿室幽光。門吱呀一響,紫袖探頭進來,見他眼皮也不掀一下,便關了門,覺得地龍已不熱了,順手拉過鬥篷,披在他肩上。

展畫屏道:“作甚?”紫袖猶猶豫豫的問:“那……陳淡雲,是甚麽人?”

“管這些閑事,不如去睡。”展畫屏翻過一頁,嘩啦一聲,在靜夜裏也煞是輕微。

紫袖又問:“你認識他……很久了麽?”“嗯。”這次的回答更加簡短。

紫袖三問:“他找你有事?”只聽那低頭伏案的人不以為意地道:“沒,只不過大雪天愛跑到這種山上來。”

紫袖實在忍不了,伸長手臂一把抽走那本書,惱怒地問:“你幹嗎不理人?他雪裏登山,不為旁的,就為了同你坐那一刻,是不是?”展畫屏回頭,幽暗的眸子直看到他眼裏:“誰教你這樣對待師父的?”紫袖看着他線條起伏、俊美無俦的臉,挂的卻是微愠神色,心情複雜地道:“你罰我跪罷。”

展畫屏又回過頭去,向桌上拿另一本書。剛觸及書皮,一個溫暖的身子便伏上他的背。他的手停在那裏,道:“突然瘋了不成?”紫袖不說話,環着他的肩,也不松手。展畫屏頸中緊貼着他的面頰,那柔軟的黑發滑過,還帶着極輕微的顫抖,和熟悉的草木芳華。紫袖在山裏到處玩,沾染了不少植物的氣味。

展畫屏擡手去拉紫袖略嫌單薄的肩,紫袖半晌賴着不動,聲音從胳膊底下悶悶地響起:“你是我一個人的。”

展畫屏停下手道:“起來。”

紫袖還是悶悶地說:“不管是甚麽新人舊人,誰都別想搶走。”

展畫屏輕輕出一口氣,閉上眼睛。該來的都會來,所有事情早已站在門外。如果可以,何妨再瞞久些?可若有人在門外守上二十年,那門興許已朽壞了,總能趁虛而入。

他推紫袖的頭:“回去睡罷,明天早起練功。”

紫袖還是不肯動,卻有濕熱的液體滴進展畫屏衣領。“又哭。”他轉身去搬紫袖的臉,“說多少次了,不許動不動就哭。沒事找事。”紫袖擡起臉瞪他,恨恨地道:“甚麽你都說沒事,天塌了也沒事!展畫屏,你究竟有多少事情瞞着我?”

展畫屏看着他濕漉漉的黑眼睛,指尖擦過他的臉,忽然移近過去吻了他。雙唇沾去他的眼淚,滑下他的鼻梁,覆上他的嘴,一觸即分。他放開紫袖,紫袖怔怔地望他,癡狂若夢,連耳朵都通紅。展畫屏沉聲道:“還不快回去睡。”紫袖眼波一閃,忽然低頭,拔腿跑了。

那一抹羞澀一抹笑,自然逃不過展畫屏的眼底。

他默默拿起書來。一切都提前了,然而也都晚了。也許趕上一個荒誕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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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鞍美少年,……背面秋千下”:晏幾道《生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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