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大夢初醒(10)

第10章 第一章 大夢初醒(10)

幾位大弟子欲将喪事從簡,也是擔憂若鋪張大辦,必定要下山去采買物品,各處報喪,甚至請人來做法事,又難免接待許多吊唁賓客,以目前人手戰力來看,如有人居心不良,無異于讓本門弟子刀下送死。此時自然是保命要緊,思及衆人驚魂未定,幾人便決定今日上下安撫,将各處大致收拾妥當,明日停靈一天籌備,後天一早便依序下葬。

當下都忙了起來,各門弟子本就又驚又懼,兼之毀壞的房屋器物不計其數,哪有心思治喪?聽得能夠從簡,頓覺負擔大減。山上原有現成棺木麻布,香紙帷衾,此時家眷都來動手,孝衣冠帶不多時便已撕好;幾名男弟子在院中搭起粗陋的靈棚。

西樓自行去清溪小築拿衣裳。清溪小築只住了展畫屏一個人,許久才有人前來救火,幾乎都燒得塌了,衣物也燒去甚多。他邊哭邊将袍子挑出兩件,前後片分別裁開,湊了一件,又去拿了新的內衣鞋襪,給師父穿戴。紫袖一直跪在展畫屏身畔,哪裏都不去,自己肩上的傷也不裹,只将他露在外頭的手和臉擦得幹幹淨淨。西樓進屋時,見他正依偎在展畫屏屍身旁邊呆呆地看,卻一滴淚也不曾流過。西樓心底無限悲酸乍然湧上,捂着嘴抽泣起來。

他走到紫袖身旁,輕輕地道:“咱們不要甚麽掌門壽衣,給師父穿上袍子罷。”紫袖慢慢把臉扭過來看,西樓又道,“我去打水來,你給他擦洗。”紫袖只點點頭。

慕容泣驗傷時,已将展畫屏袍服剪開過,此時脫将下來也不甚費勁。紫袖執起手巾,仔仔細細将展畫屏四肢軀體都擦好,二人便從裏到外給展畫屏系上衣裳。西樓道:“師父一生勇武,不要跟那些老頭子一樣穿,要漂漂亮亮的,是不是?”紫袖不說話,只看着他拿起針線,将兩片袍子約略縫在一處。

西樓拿劍的手已拿不住一根針,數次紮在自己手上,輕聲道:“師父,西樓沒給你做過衣裳,手藝生得很,你別怪我。咱們回頭多給你燒兩件好的。”待他将各處都縫上幾針,也便能看得過去。

淩雲派弟子袍服,不論輩份一律是淡青料子深青滾邊;唯有掌門身上穿深青袍子滾淡青色邊。展畫屏換上幹淨衣衫,平素潇灑之态重現幾分。西樓又給他梳頭,紫袖看着展畫屏雙目緊閉的臉,忽然道:“他穿上新衣裳,就不要我了。”一句方了,眼中淚水滾滾而下,跪在床邊半尺外哭得聲嘶力竭。

當夜諸事備辦妥當,次日六人停靈,棚中除了果品香燭,也供着今年尚未派上用場的月餅和桂花酒。六具靈柩之前,各門弟子都來磕頭,思及尚有師長行蹤不明,自然兇多吉少;再加酒香餅甜,往年佳節逸事如煙,更為催淚,不時就是一場大哭。

這場大難雖未報喪,當夜竟有子弟負傷闖下了山,人沒有回來,卻将山上遇襲的消息帶到山下。淩雲派畢竟是北方大宗,還是有江湖故交聞訊趕來。一見這等動靜,都是驚駭無已,淚灑當場,無不撫棺痛悼展畫屏一代天驕,英年早逝。

紫袖跟着費西樓跪在棺旁,不知磕了多少頭。一開始還跟着來的人哭一場,接着是哭一陣,很快連嗓子也啞了,只默默流淚。後來便不知道淚出來沒有,只覺得眼睛腫脹發木,臉也沒了知覺。

魔教來襲的噩耗傳得極快,是夜又有些人連夜上來吊唁,一夜無眠。到得早晨,衆人渾身缟素,行完大禮,正逢前來吊唁的有位僧人,便請大師念經超度。

西樓摔過瓦盆,衆人分次序擡起棺木,一片白花花直向雲起峰後而去,一路哀聲大作,紙錢飛揚,如雪般落在山間樹叢。峰後小谷景色秀麗清雅,葬着淩雲山歷代多位先賢,衆人早将墓穴備妥,當下依禮站好。陸笑塵一聲清喝,這便紛紛下葬。

紫袖跪在墳前黃土上,看着棺木一點一點被放進墓穴。旁邊有人拿起鐵鍬,一鍬一鍬向坑裏填土。紫袖看着釘棺時哭到肝腸寸斷,後來便又一直呆呆的,此刻才堪堪意識到這是真的,心想:“展畫屏不要我了!”再想到一旦埋了起來,以後就連展畫屏的棺材都見不着了,他突然手腳并用,扒拉着土堆,向墳坑裏爬去。周圍人邊哭邊拉他,他嘴裏卻叫着:“埋不得!埋不得!”只覺爬得甚慢,手腳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卻不知自己聲音嘶啞,旁人聽着就像老鸹叫一般。

費西樓膝行上前,拉着他腰上的麻繩便向後拽。紫袖身量不壯,從前又懶怠練功,多年來西樓不知從後頭拉扯過他多少次,或站或坐無不得心應手,此刻卻根本拉不動,他就像失了靈智的甚麽大牲口,死命往墳裏頭掙,已有半截身子投進坑裏去了。費西樓心如刀絞,放聲大哭,臂上加了一把大力,才将他整個提回自己懷裏,一把摟得死死的,只聽他還在念叨“埋不得”。

紫袖渾身掙不動,怔了半晌,才回了神,見自己被費西樓抱着,兩人都是涕泗橫流。西樓臉上沾着土,兩個眼圈兒烏青得不像人樣,嘴唇正幹得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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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血色深深刺進他眼底,展畫屏嘴角也是這般流血的。他心裏突然有個聲音說:“大師兄累了幾天,你要他再倒下麽?給他添甚麽亂。”聽着竟有三分像是展畫屏的聲音,頓時不敢再哭,拼命向下吞氣,反手也抱了他,逐漸收了悲聲,只小聲抽泣着。

土很快便堆高了,幾把鐵鍬叮叮咚咚将土拍實。紫袖和費西樓相依流淚,看着衆人悲泣,起身拿了磚石,在墳周壘上一道矮牆。

出完了殡,便有人收拾起行囊,趁白日三三兩兩地下山走了。淩雲山被魔教盯上,痛失六位好手——中堅一代除了陸笑塵,又找回來一位少言寡語的小師叔,也沒派上甚麽用場。這一戰已令許多平凡子弟吓破了膽。外加《疲兵篇》悄悄傳開,許多人都将“赤心報國無片賞,白首還家有幾人”、“漢月何曾照客心,胡笳只解催人老”這些句子念得滾瓜爛熟,心裏便打起了算盤,有的來拜過陸笑塵,有的竟不辭而別。更有失去了師父的,自覺沒了倚仗,不欲在山上多留。

淩雲派兩位老師叔,是鳳桐的師弟,年輕時武藝平平,此時耳聾眼花,有僮仆跟在其他峰上居住養老。歷經此劫,雖無傷損,卻唬得不輕,自又送回去靜養。展畫屏麾下兩個小弟子,也被那一夜的突襲吓得病了,搖搖晃晃地送了葬,都要回家去。西樓找人往二人家裏送信,又與其他師兄弟商量報喪事宜。

是夜紫袖以為自己睡不着,再睜眼時卻已黃昏。他叫上費西樓,二人先到淩雲閣,又去清溪小築,在一片焦炭瓦礫中收拾展畫屏的遺物。在所餘不多的物件裏揀出殘存的衣帽鞋襪、紙筆書本,各放做一堆。紫袖從燒毀的衣裳堆裏扯出一條卷在底下沒燒着的腰帶來,偷偷塞進自己懷裏。

下葬第三天,師兄弟一人捧衣,一人捧紙,要将展畫屏在這世上用過的東西,都拿去墳前燒了。臨走前,紫袖忽然放下手裏的紙筆,跑回屋去,出來時背上負着一個布包。費西樓也不問。

二人走到墳旁數步之外,紫袖才掘了個淺坑,跪下打開布包,露出那具嶄新的馬鞍子。費西樓的眼淚又流了出來。紫袖将馬鞍前前後後仔仔細細摸了一遍,又包得嚴嚴實實,擱進坑裏,一邊蓋土一邊說:“幹淨着呢,叫它陪着你罷,得空了到處走走。”

西樓點燃火盆,二人慢慢把拿來的其他物事都投了進去。半空中飛舞着輕飄飄的紙灰,猶如黢黑的蝴蝶。

紫袖坐在火盆前,扯開破鑼般的嗓子輕輕吟唱了起來: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費西樓望着山景,眼淚靜靜挂在腮邊。他起先最怕的就是這師弟做甚麽傻事,見他出奇地聽話,心裏寬慰得多,暗道:“師父,紫袖當真來唱歌給你聽了。”

不數日便是展畫屏的頭七。紫袖躲進被窩,心裏記着大師兄的話:“不能讓他看見咱們,要是有甚麽牽挂耽擱了,就上不去天了。”

燈花一爆,他想說話,又怕展畫屏聽見,走得慢了。

他心裏說:“你來看看我麽?你來看看我罷。求你。”

一直默念“甚麽時候來”,迷迷糊糊竟睡着了,紫袖一個激靈醒來時,燈還亮着,早過了時辰。他知道展畫屏走了,赤腳跑出門去,眼中只剩一輪八月十五的明月高挂中天,所有星辰都沉下去了。紫袖對着夜空高喊:“師父!師父!你走好啊——!”

他蹲在磚地上,抱着肩膀痛哭起來。邊哭邊悄聲念:“展畫屏,我以後不哭了,你放心。你走罷。展畫屏……”

從此後,身邊再沒有你;這個名字,只能在夢裏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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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既勇兮……為鬼雄”:出自屈原《國殇》。

第一章 完,師父下線啦(揮手)。

紫袖:師父,今天的盒飯你要什麽配菜?

展畫屏:……

紫袖:因為你的戲份還沒殺青,劇組不肯給你加雞腿呢。

展畫屏:……

紫袖:不要皺眉嘛,反正我哭得吃不下,把我的都給你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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