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新桃舊符(1)

第11章 第二章 新桃舊符(1)

熱熱鬧鬧的淩雲山,一時肅靜下來。

魔教來襲,大難臨頭。喪事一畢,決定下山的人越來越多,每日裏詢問和辭行的話兒不絕于耳,連陸笑塵也甚覺頭疼,背地裏罵道:“甚麽東西,師門有難,一個個倒急着溜。讓江湖中人聽了,莫不恥笑我淩雲派招收的弟子竟如此沒有出息。”

西樓便與各門管事弟子商量着,自是一一打點:此時要走,雖非義舉,也算人之常情;畢竟同門一場,不叫虧待了大夥兒。

過得數日,人走了約莫半數,還願意留在山上的幾十號人,便是各門下的忠誠弟子,有的要給自己師父做祭,有的自告奮勇去尋失蹤的師長,有的便是寧死也要與師門共存亡。

紫袖本是愛熱鬧的,慣了人多的時候,此時看衆人紛紛散了,心裏難免凄涼。前幾日送走了鄭師弟,這幾日想是明芳也要走了。只是失了展畫屏大悲在前,對這散場竟也不覺得如何難過,每日除了做些分給他的活計,倒是都提着佩劍進山,有兩三個時辰都在埋頭練劍。

這一日他正欲出門,又轉而進了淩雲閣。閣中燒得一塌糊塗,幸而建得堅牢,雖然失火當夜淩雲雙劍和劍譜被盜,藏書樓裏殘存的書籍倒有不少,尚不及整理完畢。

他進了藏書樓,沿着劍譜架子尋去,抽了有十五六本,果然發現有一本淡紅封皮的寫着《別離劍譜》。翻開一看,想是這套劍法實在不怎麽出名,劍譜看起來年頭已久,內頁卻沒甚麽殘皺。

紫袖撫摸着封皮上四個黑字,喃喃地說:“這是你留給我的……我都刻在心裏。”從旁邊紙堆裏抽出一張油紙,将劍譜嚴嚴密密包好,小心收進懷中。

走到院中卻聽身後有人叫道:“師兄。”

紫袖回頭一看,正是明芳。他見明芳跟自己一樣還穿着孝,便迎過去道:“芳娘今日不走?打算何時下山去?”明芳卻說:“我不走啦。我讓家裏來接的人回去了。”

紫袖意外道:“怎麽又不走了?”明芳低了頭道:“我那日吓慌了,又病得難受,才說要回家去……我想了好幾夜,還是想留在淩雲山,好好練武。我不怕魔教!”又擡起頭來道,“紫袖哥哥,你和大師兄都瘦了許多。”說着眼淚便掉了下來,拉着紫袖的袖子,小手直抖。

紫袖見這小師妹硬氣得很,心裏甚是感動,摸摸她的頭,溫聲道:“好妹子,那就留在這裏罷。”明芳抽泣着,又小聲道:“我想師父。”紫袖一瞬間只覺萬箭攢心,正要再說甚麽,忽聽一個聲音道:“殷師弟,明師妹。”

他回頭看去,見是那日林中與明芳撞了,又踩踏她花草的師兄,此時已換了件家常素袍,正朝二人走來。紫袖知道他的師父是一位姓成的師伯,一直行蹤未明,十有八九是夜墜深谷,死無全屍,心裏難免凄恻,這時便道:“師兄是要家去了?”

那師兄便道:“這就走了,來道個別。從前得罪之處還請見諒。”說罷長揖到地。紫袖連忙還禮道:“師兄一路平安。”那人拍了拍他的肩,又看了看明芳,對二人道:“保重。”嘆息一聲,就此離去。

紫袖暗自感慨,自行去練劍。他找到一個僻靜地方,将那劍譜取出,從頭研讀,文字自然寫得清楚,只是那些墨線勾的小人出劍圖畫,卻遠不及展畫屏當日潇灑意态。一想到展畫屏,心裏忽然揪了起來,不知該如何排解,想大喊,想狂奔,只能硬逼自己合上嘴,收住腳,拿起了劍。卻終究按捺不下心頭躁動,無法從頭練起,胡亂揮動手臂,順勢一劍向前斜刺而出,正是那招“孤蓬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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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記得當夜自己用了這招卻沒有刺中敵人,心裏劇痛難當:“若是我能一劍制敵,興許便能早些趕去幫手,至不濟也能替他擋上一招半式,哪怕都打在我身上,他也……”想着便劍指十幾步外一棵大樹,手裏不停,心道:“這’孤蓬萬裏’本是送別朋友,‘此地一為別,孤蓬萬裏征’,此地一為別,此地一為別……這人自然想你最好別走。”

他剎那間便将自己當作了送別的人,眼前全是展畫屏看着自己的模樣,胸口針刺般疼痛,只想着求他留下,要他回來。一口氣擴了出去,劍尖一點星光随之大盛,人随劍招不斷向前上步,最後一劍縱身一躍,長劍點出,直刺樹幹,數寸劍鋒便無聲刺進木頭當中。

他胸膛起伏,半晌才将劍拔出,自覺這一招用得不同,卻是甚為流暢,邊想邊回身走着,只聽喀啦啦一聲響過,愕然回身看時,那一抱粗的樹幹竟然斷裂開來,樹冠向後跌落在一旁。

他愣了一刻,忙去看斷裂之處,見斷裂的紋理正是自己運在劍上的力道方向,自語道:“怪不得……我使力氣的路數變了。”方才心與劍通,出手竟然大異往常。

紫袖驚詫之餘,忽然明白起來,心道:“是了,別離劍,別離劍……這都是別離的情境,我此刻所苦,不就是別離麽?從前不懂別離之苦,自然是照着一般劍招運氣用力;我此刻方知別離是這般滋味,欲罷而不能,欲留而不得……原來心境不同,使力便大受影響至斯。”

當下不及細想,又将許多劍招一一試來,“東勞西燕”、“山長水遠”、“故園春盡”、“風送潮歸”……竟然各自有了與從前截然不同的手感,或摧樹木,或倒山石,紫袖從不知道內息與招式貫通,能有偌大威力。

他看着自己的手,苦笑道:“從前竟都不對。我真是蠢……只能靠這一場真正的別離,才入了劍門。”

他又回去翻看劍譜,越發領悟了展畫屏所言“纏”字要訣,一拍大腿,低聲道:“對啊!我單知道是以劍纏劍,實則是以心纏劍……這些劍招,或是分別在即戀戀不舍,或是分隔兩地魂牽夢繞,是不放,是不甘,意境越是纏綿,劍意越該纏得圓轉……我懂了,我懂了!”

他眼圈一熱,擡頭望向蒼穹,秋日碧空如洗,天高雲淡。

此後他更加勤練劍法,也終于明白內功越深,劍招威力越大。淩雲山自有一套練氣心法,喚做“行雲心法”,弟子入門便由此紮穩根基,起初進境有快有慢,若習練有方,假以時日,其好處必然與日俱增,配合淩雲劍法,更是相得益彰。紫袖常常偷懶,內力不強,當下便每日運功。

又過十餘日,衆人正在修補淩雲閣破損,亦備好新柱石,不能讓那魔教所刻大字就這般留在門上。正要撤換,忽然有人高叫道:“師父!師父!”飛身撲了上去。

衆人忙回頭看時,竟然是失蹤的一位師伯,名喚成玉的,朝大門施施然而來,頓時群情激動,将他圍個正着,眼含熱淚,噓寒問暖。你一句我一句,連珠炮般堵得成玉一個字都沒能回答,只被衆星捧月簇擁到了閣前。早有人通報了一圈,陸笑塵腳下生風,上來一把抱住道:“師兄!師父呢?”

成玉在同輩當中排行最長,一撮山羊胡子,向來持重,此刻從人群中掙出一條手臂,指着淩雲閣,又指大夥身上熱孝,怒道:“這是怎麽回事?”陸笑塵的淚還沒收,聞言亦說:“你是怎麽回事?”成玉憤然甩開身邊許多只手,環顧左右道:“我去山裏閉關,不過月餘,為何成了這般模樣?”

衆人紛紛發出“咦”的一聲,陸笑塵便問:“你去哪裏閉關?何時去的?”

成玉道:“初八走的,這才剛進九月罷?我在北邊青雲峰的山洞裏,這怎麽……”陸笑塵又與他說了幾句,才知道他初八練功時忽有所感,傍晚便收拾些物品幹糧,遠走青雲峰。青雲峰已靠近淩雲山境北界,山勢陡峭,人跡罕至,因此成玉并不知道魔教上山,山上也不知道他早已離去。

當下便有人拉住身邊同門悄悄道:“成師伯整天就知道琢磨淩雲劍法,連徒弟都不管,平日都笑話他練的不是劍譜是’劍禪’,誰想竟因為參劍禪躲過一劫。”

身邊那人也悄悄道:“若換別人,我再不信的。既是成師伯,他再過半年出關我也不覺古怪。”

原來成玉此人最是熱衷鑽研淩雲劍譜,且以參悟為主,演練為輔;是以衆人經常見他盤坐思索,六七次方能有一次起身執劍而舞。成玉平素便常因有所悟而進山閉關,既不熱衷山上事務,也不關注徒弟進境。這下一進一出,雲起峰上竟然風雲變幻,自然大驚失色。

陸笑塵打發衆人去做活,當下便将來龍去脈說與師兄,成玉得知掌門身死,業師失蹤,寶物被奪,子弟散失,深深一嘆道:“時運不濟,妖魔橫行。”閉目思索半晌,睜眼道,“淩雲劍法當中,自有克制妖魔之法。你看’他山之石’這一招,力道從外至內,便是壓制心魔,若讓子弟勤練,自能不受魔道所惑;或是’泰山壓頂’這一招,有一劍便是從這裏,到這裏……”邊說邊在身上比劃。

陸笑塵靜靜聽他說了一陣,點頭道:“不擾師兄清修了,我找人給你收拾一間靜室去。”

山中歲月流逝,風漸冷,夜漸長。過了展畫屏百日,西樓見紫袖竟日發瘋一般練武,雖也按時吃睡,逐漸也能偶爾有點笑模樣,卻逢七不忘燒紙,哀思不絕;怕是長久下去難免傷身,有意要他做些別的事,便說:“喪儀至此也就算完了,守孝也不必非在山上:師父向來厭煩這等瑣事,看到你我耽在這裏,必定不喜。你現在有甚麽打算?”

紫袖倒說:“我想下山去看看。”

西樓頗為意外,便道:“我打算先回趟家鄉。我父母雖已不在,卻有幾個族叔和姨母,此去探望一番,也順便去雙親墳前祭掃。你若沒想好要去哪裏,不妨跟我回鄉罷。”

此時陸笑塵俨然已是山上的主心骨,二人便與他和何少昆說好,周年忌日再回山上來,此間事務一概拜托他師徒料理。何少昆已将妻女送至家鄉安居,正忙着重整淩雲閣。聽他們說下山一趟,心知二人在山上呆不住,要去幫着找人和打探消息,定要額外多給些銀兩随身。師兄弟又尋相熟的師姐師妹照看明芳,便選個晴天,換上素袍,離了淩雲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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