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何處相逢(1)
第36章 第五章 何處相逢(1)
西樓和紫袖帶着昏昏沉沉的前捕頭,和半死不活的嫌犯,一進縣衙便引起轟動。王知縣得知消息,親自過來相迎,見杜瑤山一身的血,大驚失色,哆嗦着連聲吩咐下去,叫務必将小杜的傷勢調養好。一幹人過來圍得水洩不通,又大贊紫袖師兄弟身手了得。
紫袖幫着将人帶到刑房去,西樓便與王知縣客客氣氣說了一會子話。待紫袖回來,便聽師兄道:“咱們将瑤山兄弟請回家裏養傷罷。”紫袖深覺有理,當下将杜瑤山的随身衣物收拾些,安頓在書房住着。
杜瑤山飄飄忽忽,也不知怎的就住到這小院裏來了,不知怎的就總能見西樓在自己面前轉來轉去。雖然胸前傷處火辣辣地疼,卻不肯在西樓面前軟弱地呼痛。西樓請來本地一位名醫,說杜瑤山胸腹傷痕深長,幸好身強體健,不曾劈毀了內髒;只是失血太多,且胸骨已裂,若想痊複如初不留病根,尚需悉心靜養。
紫袖白日裏去縣衙當班,西樓便一力承擔照顧杜瑤山的一應事務,除料理傷處,三餐也精心調配。杜瑤山不數日間勉強能自行坐起,只是動作一大,動辄整個上半身便扯着疼。
紫袖為了讓杜瑤山安心養傷,将他的活計都一并攬在身上,一直跟着嚴主簿打探審訊秦戎的情狀。秦戎身上插着把劍,雖說死不了,找來大夫也是花了兩天,費了老鼻子勁才取下。紫袖又照西樓說的,果然按時給秦戎服藥,令他身子看似虛弱,精神卻尚能支撐。嚴主簿未見過這般靠生生吊命來配合審訊的案犯,倒也見過不少亡命徒,對這一個自然不會多給一絲仁慈,杜瑤山養傷期間,案情漸漸水落石出。
紫袖要代替杜瑤山做事,有甚麽問題還要跑來問他,忙得腳不沾地,倒是樂呵呵的。這日到了午間,又回來吃飯,一進院門便叫道:“審完了,可審完了!”西樓便将飯桌擺在書房。
紫袖扶着杜瑤山起來坐在桌邊,又端起涼好的綠豆湯來灌了半碗,呼了口氣道:“秦戎都招了,人都是他殺的,如同他在山上說的一樣,那幾家人,媳婦都是二婚。”随後便将秦戎口供詳細講來:他休了原配妻子,對方再嫁,全家搬得遠遠地,跟他斷絕往來,他自己反倒沒能再娶,于是懷恨在心,遷怒無辜;不但深恨再嫁婦人,遇見護着媳婦的男人,竟也一并殺了。
杜瑤山将筷子向桌上一拍道:“混賬東西!”卻痛得胸口一抽,連吸涼氣。
西樓道:“這就說得通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像秦戎這樣的敗類,自然只顧洩憤,全然不懂有難同當是怎麽一回事,必将夫妻情義看得極淡的。遇到不離不棄的夫婦,反而引為異類——殊不知天下有情有義的伴侶多得很。”
紫袖默默吃着飯,忽然道:“我感覺……他興許是妒忌。他自己不曾得到,便覺天下這樣的人都該死。”又擡頭道,“他遇到他師父,就跟着去了山中練武,自覺有成,才來行兇。”杜瑤山點頭道:“那時候他說,他是練習殺人時被他師父瞧見了,可見兇戾之心早早便存下,若不是前妻一家遠走高飛,恐怕也要遭他毒手。”
西樓道:“也能想見他這個魔教師父,是何等心狠手辣之徒。”紫袖又說:“關于他師父的事,他只交待說學藝的處所在城外山裏,他師父神出鬼沒,時常不在,他便一個人埋頭練。我去那裏查看過,早就不剩甚麽了。”西樓便道:“說他師父死了,他卻一時半刻死不了,同他熬就是。”
紫袖又要洗碗筷,西樓将他一推,笑道:“瑤山還沒吃完,你歇着罷。”紫袖便也笑着作個揖道:“那我就當甩手掌櫃,勞煩師兄了。”說着便風風火火要走,待走到院裏,忽然又回頭說,“我的劍找不見了。”
西樓取了自己的劍來,遞給他道:“怎麽連劍都弄丢了?掉在哪裏?”紫袖道:“他們好容易從秦戎身上取下,說是給我擦幹淨再還來,想是随手撂在哪處忘了——想必過幾日又有了。”說罷腳底生風奔出院去。
西樓搖着頭回到屋裏來,見杜瑤山碗裏早已吃得幹幹淨淨,卻在那裏發呆,便收了殘羹。直到外頭都拾掇好了,進來看他挂着一絲笑意還在愣着,便笑道:“那一個是呆子,這一個也傻了不成?”拿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杜瑤山被方才那一句“瑤山還沒吃完”講得渾身酥了半邊,此刻回過神來,正逢着他的笑臉,見桌子撤了,恍悟自己神游天外已不知多久,滿心都在感激爹娘将自己生成一個黑皮,臉紅了也看不出來。
西樓便指了指掃帚道:“我扶你去一邊坐着,掃掃地。”杜瑤山忙站起來道:“我來掃罷。”西樓笑道:“待你養好傷口,有的是活計排在後頭呢。”杜瑤山慢吞吞地蹭到榻邊坐了,心中嘆道:“待養好了,我哪還能同你一處住在這裏了?”又問道:“劍丢了,可要緊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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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樓低着頭道:“要甚麽緊,我們兩個的劍都是在山上領的,衆弟子都有這樣的佩劍,也不算甚麽好兵刃,只不過用着順手。當真丢了,幹脆買一柄好些的。”杜瑤山順口道:“還好不是你師父給他的。”西樓掃完了地,聽見這話,不禁出神,忽然輕笑道:“你說得甚是,幸虧不是從師父那裏拿來的。”
杜瑤山這才猛醒,自己偷偷聽見他二人說話的事萬不可在這裏洩了底,便不肯多談,将話題引開道:“既不是什麽名貴寶劍,也不怕他心疼。此前你沒來時,紫袖這裏遭了賊,許是丢了東西,他很是沮喪了幾天。”
西樓也聽紫袖說過丢了衣物家什的事,便道:“他對這些東西,向來不怎麽上心,過陣子就好了的。真正在意的事,卻愛悶在心裏。”杜瑤山道:“從他來到縣衙,我倒見他只在意一件事,颠來倒去只繞着魔教打轉。”
西樓眼簾放下了一半,聲音也低了,慢慢地說:“紫袖在山上時,滿腦袋裏只有挨師父罰了,哪裏好玩了,師兄弟又吵鬧了……我真希望日月能夠倒轉,就讓他只去琢磨那些無聊的愁。如今看着他強做大人樣,我……”自己搖了搖頭,後頭的字句便化作一聲嘆息。
杜瑤山抿着嘴唇,默默想了一刻,忽然道:“他是自己想要做大人的。紫袖已經二十了,即便他不想,也已經是個大人。”西樓讪讪一笑道:“也是,我不該總拿他當小孩子看。”
杜瑤山看他說着紫袖時,滿臉都是溫柔神色,心裏早就五味雜陳;此時見他波光潋滟的眼睛垂了下去,自己也覺讪讪的,低聲道:“興許我也是在妒忌。”西樓擡起頭來問:“甚麽?”杜瑤山忙道:“沒……紫袖有你這樣的師兄,真是有福氣。你不用管我,歇一陣子罷。”
西樓又嘆道:“讓你費心了。做這份差事,委實勞心費力:不但我師弟受你照顧,我又拖累你受傷,連養傷都……”杜瑤山脫口道:“你不曾拖累我!我自己願意!”說完頓覺大事不好,見西樓面帶驚愕地瞧着自己,索性把心一橫,中氣十足地道:“即便日月倒轉,再回去一百次,一千次,我也照樣會攔在前頭。我知道你當我是為了你們師兄弟受了傷,才将我帶回來照顧,待我也比從前親厚;可我得說,我不像你以為的那樣無私,我是抱着私心的!”
西樓道:“救人便是救人,又何來私心一說……”“不。”杜瑤山打斷了他,“不要說當時,就算你們二人,武藝比當下高出一倍……”西樓安靜着,杜瑤山接着說:“若是紫袖,我未必還會去擋;但你,我必定照擋不誤。因為是你……這份私心,當時就存着,也沒必要掩蓋。”說罷站起身來,便朝西樓走去。
西樓連忙站直,慌亂中卻掃落了桌邊的藤盒,一盒棋子嘩啦啦全部散在地下,星星點點的白。落地聲響在午間的室內顯得尤其大,杜瑤山被驚得一愣,方覺自己失态,就此站住,矮下身去撿地上的棋子。西樓見他如此,便也蹲下來拾。二人沉默着将身畔的白子全部收回盒裏,見櫃下和榻底也有,便不約而同跪下去一顆一顆地摸。
杜瑤山腿腳沒傷,蹲起尚可,彎腰伸手卻扯得傷口生疼,心中又慌,動作一滞,便慢了下來。西樓忙道:“你不要動!都怪我,毛手毛腳的……”說罷便向榻前挪了挪,單手撐着地,另一手伸進去掏。
杜瑤山心裏帶着些後悔,只覺人生前二十多年,從未有一天像今日這般狼狽;也沒想明白原本好好一場聊天,究竟如何攪成這個模樣;更不知道西樓是否就此厭惡了自己。正低了頭自責不絕,恰恰看着費西樓一只玉白的手就在面前,衣袖遮蓋住手腕,露出指甲粉潤圓柔,手指纖細,卻帶着明顯的骨節,既清秀又俊逸,直是移不開眼睛。當下也不知怎的,竟然鼓起勇氣,輕輕将自己的手掌疊了上去。
西樓被他一碰,渾身一顫,一頭撞在榻邊,“咣”地一響,也顧不上疼,立時回過頭來。二人的眼光碰在了一起,西樓蹙着眉,剛要說甚麽,卻見杜瑤山明亮的眼中沉淪着癡迷,又隐約帶着一絲絲畏懼,那一雙瞳仁裏只映着一個自己,不由得也呆住,就這樣凝視起來。
杜瑤山已糾結了許多天,心中如有一團烈火熊熊燃燒,此刻望着他的雙眼,就像置身沁涼的湖水當中,火焰,煙,那些炙得自己心焦氣躁的東西逐漸被淹沒了,在水裏淹得一點不剩。他看着西樓的面龐,只感到無比平靜,忍不住道:“我……”話到嘴邊卻覺得發虛,只是這一個字甫出口,西樓猛地醒了,見兩人都還在地上跪着,連忙說:“地下涼,快起來!”匆忙來扶他。
杜瑤山一怔,感覺他的手撐着自己,剛複原片刻的半邊身子又酥了,登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随着坐到榻上,慢慢靠着榻邊。西樓又取來藥箱子,給他換藥。杜瑤山如常擡起手來,讓他将自己的衣衫退去,眼神只顧追着他,始終如墜夢中,盤算好的言語在口中翻來覆去,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良機再向外吐露,只憋出一句話來道:“我,我當真是正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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