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何處相逢(2)

第37章 第五章 何處相逢(2)

西樓對着他一面壯碩的胸膛,低着頭纏好細布,良久方道:“我知道。”杜瑤山也不敢正眼看他,隐隐瞟見他面頰暈紅,心裏有些竊喜,只覺他方才不曾将手抽走,竟是天大的喜事,此刻離得雖近,卻絕不敢再去拉他了;又忽然意識到自己尚裸着上身,一下子忸怩起來,兩只手乍煞着不知放到哪裏合适,吞吞吐吐地道:“你,剛剛……磕着腦門了罷?”

西樓微微搖頭,杜瑤山尴尬得面無人色。好容易挨到換完了藥,西樓也不說話,端起一應物事出去,将房門輕輕帶上。杜瑤山愣愣盯着門,又有甚麽心思歇晌?想着數日來他對自己盡心照顧,直是無一處不周到,無一處不溫柔,方才雖然沒有斥罵抗拒,卻也不見了笑臉,不由得內心狂跳起來。

他此刻才覺臉上燒得火熱,全無那沖動時刻的勇猛,擡起手來看着,似乎西樓手掌的觸感還留在掌心。杜瑤山自認甚少感情用事,許是因為聽見他們談起紫袖思慕師父,才默認西樓對男人之間這樣的事并不排斥,幾乎就要對他表露心意,可他也不見得多麽高興……想到這裏,一顆心又漸漸涼了三成,低聲嘀咕道:“他不會趕我走罷?”憑空提到“走”字,竟然直冒冷汗。這般思來想去,不知轉了多少念頭,院裏卻有人來了。

果然紫袖的聲音響起來道:“大師兄。”杜瑤山暗自琢磨:“怎地無精打采的?”随後西樓應道:“怎麽挂着臉兒?不高興了?誰說你了不成?”杜瑤山聽見他的聲音,便覺得心裏發癢,想到他就在院中,更忍不住要去瞧瞧他在做甚麽。又因為尚不到下衙的時辰,想必紫袖回來是找自己有事,剛從榻邊坐起身,便聽紫袖道:“我這個捕快,想是做不成了。”

杜瑤山快步走到門口,将門輕輕拉開,見二人正在井臺邊對站着,眼光掃過西樓面孔,見他也并不看自己。紫袖倒叉着腰,扭頭對他道:“那個偷偷販賣人家胎盤的趙渾,你記得麽?”

原來那趙渾關了幾天,罰了些錢便放回家去;他家中有個遠房伯父,竟然是在戶部做京官的。趙渾雖是個混混,本族倒勢大豪強,既有心尋事,便七轉八轉,找上王知縣來問罪了。

紫袖說罷苦笑道:“怪不得他當時跟我說’咱們走着瞧’,這不,來給我好果子吃了。”西樓便道:“正要來喝茶吃果子呢,不做便不做,還是甚麽……”一句“還是甚麽好差事了”只講到一半,想到杜瑤山就在一旁,也不肯再說。

紫袖邊洗手邊道:“王知縣也吓了一跳,沒想到他有這樣大一座靠山,讓我先回來聽信兒,說興許等幾日風頭就過去了,也未可知。”

西樓便帶着他弄些吃食,紫袖又道:“你不用挂心,我不高興,卻不是因為當不成捕快。”西樓笑道:“那自然的,你想做的事情,當着捕快要做,不當也要做,反正一根筋,我還不知道你?”

紫袖便淡淡一笑,自去燒水。待茶泡好,西樓将茶水點心用小托盤裝了一份,叫紫袖給杜瑤山送去。紫袖回來卻說:“瑤山哥怎麽不見了?”西樓倒愣了,又道:“興許悶得緊,出去逛逛。只顧着說話,也沒聽見他的動靜。”

二人便坐在院裏吃茶,天色漸遲,直到晚飯都快熟了,杜瑤山才進門來。紫袖見他穿着捕快服色,瞪着眼問道:“你去衙門了?”

杜瑤山滿臉疲憊之色,點了點頭,沒說話便回了房。西樓對紫袖使個眼色,自己走上前去敲了敲門,對着門縫說:“換了衣裳吃飯罷。”只聽門裏頭咕咚一聲大響,不知道撞翻了甚麽,随後是杜瑤山倒抽涼氣的聲兒,壓得極低,西樓一并聽在耳朵裏,只覺好笑。

紫袖正盛着飯,見杜瑤山面色不善走進廚房來,将飯碗放在身邊竈臺上道:“不會讓你帶傷回去當差罷?”杜瑤山一字一句地說:“秦戎死了。”

紫袖失聲道:“甚麽?”手裏的木勺将一大坨飯帶出鍋來,落在了另一只手上,燙得他把手臂抖得如同一條活魚,又問,“甚麽時候?今天還吃了藥的!”

杜瑤山淡淡地道:“就是今日下午咽的氣。”西樓在廚房門外道:“果真是自行咽氣麽?”杜瑤山回身對着門道:“仵作驗過了,不曾中毒,是心脈斷絕而死。秦戎數日來只靠藥湯米糊吊命,衰弱到這個模樣,興許吃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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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樓的眼神越過他看向紫袖,紫袖低着頭只瞧着地上落下的白飯。

杜瑤山聽聞這件事時,便明白目前追查魔教的唯一線索斷了,幾乎不知如何對他師兄弟開口。此刻看着他倆誰也不說話,便想安慰一番,紫袖卻突然彎下腰去撿地上的飯,口中道:“死了也罷,早晚有這一刻。”

西樓又看杜瑤山,杜瑤山迎着那詢問的目光,竟然露出為難神情,微微皺着眉,将面孔避開,走上前去要端那碗飯。

不待說話,忽然大門口有人叫道:“杜捕頭,殷兄弟,都在呢嗎?”說罷自行進了院來,卻是徐五。紫袖忙探頭招呼着吃飯,杜瑤山幾步趕出來要說甚麽,只沒搶到先機,徐五已率先開口道:“太爺不答應,叫我來告訴杜捕頭,殷兄弟這事沒甚麽好還價的。”

杜瑤山認命地閉了閉眼,将臉扭到一旁去了。西樓笑着留飯,徐五也笑着推了,轉身欲去,卻被紫袖叫住道:“五哥等等。”徐五停住腳,紫袖朝杜瑤山道:“瑤山哥下午是去替我說情了?”杜瑤山翻着眼睛看屋檐,也不答話。

徐五便道:“杜捕頭去跟太爺吵了許久,說趙家這事不該落在你身上,正分說時,那……”杜瑤山打斷他的話道:“徐五,你何時這樣長舌了?你……”剛要斥責,卻被西樓的眼尾淺淺掃過,登時便住了嘴。西樓朝徐五道:“五哥要說甚麽?正分說時,又如何了?”

徐五繼續說道:“太爺本不答應,可巧正說時,又來報秦戎咽氣了,太爺便發怒說:’這要被趙家知道,說拷打致死,又是個罪名。’便趕杜捕頭回去,讓他只管養傷,別的都不管,到時還升做捕頭。”西樓點頭道:“王知縣憂心得也有道理。”

徐五又道:“杜捕頭跟着去瞧過秦戎,便對太爺說,要将這兩件事都算在自己身上,叫殷兄弟回捕房去,否則他也不在縣衙幹了……卻也沒等太爺答複便回來了。”

紫袖對徐五笑道:“五哥,勞煩你告訴王知縣,瑤山哥今日沖動了些,是我回來學話學得不清楚,他傷勢未愈還有些糊塗,那些言語,千萬當不得真。現下都講明白了,待養好傷,他還回去的。”徐五點着頭道:“我自然曉得。”又對紫袖道,“你也別慌,好生等幾天。”也不讓送,急急地走了。

小院裏一時安靜得不像話,西樓和紫袖四道眼神全部集中在杜瑤山臉上,看得他不能安寧,尴尬地道:“這本來就不能怪紫袖。我畢竟是他的上司……”

紫袖哭笑不得地道:“一人做事一人當。瑤山哥,你這招可實在大出我意料啊。”

西樓道:“聽說秦戎死了,我還在想,是我下的手,或許卻要算在紫袖頭上,得去縣衙知會一聲,沒想到還有人比我更心焦。”

杜瑤山帶着些厭惡說:“明明破案有功,最後卻因為一個潑皮要過河拆橋——擺明了欺負新來的,這口氣我咽不下。”

“我最初也有些咽不下,”紫袖笑道,“不怕你生氣,我是覺着身在縣衙,竟然也沒地方講理,實在可笑。可是,既講不出道理來了,還留下做甚麽?”

杜瑤山十分不認同:“你一示弱,秦戎這一樁更要順勢推在你身上。現成的靶子,不打你打誰?”紫袖道:“這倒好,我光腳不怕穿鞋的,正好秦戎這事也不需你和嚴主簿操心了,怎麽說……算日行一善罷?”

杜瑤山面皮抽搐,不由看向西樓,西樓笑道:“他心大得很,你頭一回領教麽?”

紫袖點着頭道:“這衙門裏,瑤山哥竟是真疼我——沒白管你叫哥。”說着便朝廚房走,又回頭一笑道,“辛苦辛苦,可得給你多盛些飯。”

杜瑤山幹站着,心裏暗恨徐五嘴大話多。西樓眯起眼睛道:“拿自己的仕途去威脅縣太爺……把他當小孩看的到底是誰啊?”杜瑤山偷偷去說情,不欲讓他二人知曉,結果不但王知縣不吃這一套,自己更是被人當場揭穿,本來就恨不得鑽進地縫裏去,此刻被他調侃,臉上不由得滾燙,當即道:“這算個屁的仕途……”又将聲音漸漸低下去道,“我知錯了。”西樓卻笑道:“哪裏話,多謝你又費心了。”

紫袖自來到池縣,便一直在縣衙打混,乍被革職,雖當着師兄和杜瑤山說不在意,卻委實心煩意亂;外加秦戎忽然死了,夜裏更是輾轉反側,淺眠不久便即醒來。聽着西樓均勻的呼吸聲,自己呆望着帳子頂,想着好幾件事。朦胧中又記起丢失的那本《寄展獠書》來,心想:“若是冊子還在,這事我寫還是不寫呢?才當了半年捕快,也沒做好。你……你若知道,又要罵我笨得要命。”

次日起來,便打算去五龍觀。走出果子胡同,想起自己的劍畢竟尚在縣衙,又想去尋。到刑房問過一遭,衆人都說不曾找到,又說許是被人順手拿走了。紫袖納悶道:“再尋常不過的,也有人拿?”又有人悄悄把他拉至一旁道:“你覺着尋常,旁人許是當寶貝呢。別太指望了:前些日子花兒匠來了新徒弟,這幾日牢裏送飯的又換了人,手腳不幹淨也是有的,誰又仔細問?”又拍着胸脯說待見到了必給他送到家去。

紫袖走到街上,琢磨良久,忽然醒悟。方才在刑房打了一轉,頗有幾道眼神已有些變了味。衆人知道革職一事,定然不想同自己扯上關系,最好別再來,才讓他不要指望。當下忍着一絲憤懑,讪笑兩聲,快步趕向五龍觀。

吳錦一見他來了,呵呵笑着迎出廳來。紫袖道:“許久不跟兄弟們過招,手癢得睡不着。”吳錦一倒有些意外,便說:“我瞧你沒帶着劍,還以為又是甚麽案子要來打聽。”

紫袖忙道:“我不當捕快了,今日當真是來打架的。”便将革職的事簡略一說。五龍幫幫衆何曾将官府放在眼裏,自然也從不把捕快當做一回事,當下便将本地有眼無珠的縣衙由上至下罵了一遍,又拉着紫袖要練拳腳,幾個人撕撕扯扯圍成一個圈子動起手來。

吳錦一沒能擠到第一波當中去,便站在旁邊看,亦有人悄悄笑道:“殷兄弟好容易跳出火海,大哥不如招他也來五龍幫,弟兄們在一處痛快。”

吳錦一搖頭道:“他本是名門子弟,又不是無宗無派,哪裏能再來咱們這處……”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忽然從衆人背後飄過來道:“莫要玩笑了,即便無宗無派,五龍觀也絕裝不下他。”

吳錦三排開衆人,挑了個舒坦地方,看着紫袖輾轉騰挪,同身旁的人低聲道:“他比上次來時又強了些,五龍幫何曾有過這樣的人?你瞧他的神色,明明心中不快,卻不是洩憤的打法。”吳錦一又恨鐵不成鋼地瞪他,吳錦三翻了半個白眼,只當不見,又看了一刻便道:“越發像那些人了。沒意思。”轉身竟又走了。

吳錦一讓人取了叉來,在一旁看得從眼珠子癢到手指尖,終于一聲咆哮鑽進圈中,要跟紫袖先打上三五十合。紫袖笑着跟周圍人借把劍使,吳錦一卻不滿道:“你既存心來打,連兵刃都不帶了,這般托大,臨敵時卻沒人等你取劍去!”說着“呼”地一叉刺向他的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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