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何處相逢(4)
第39章 第五章 何處相逢(4)
紫袖朝前方張望一陣,自然瞧不見那“鬥笠先生”的蹤跡,回身一把薅住店小二道:“你可不是蒙我?”
那店小二把臉皺成一團道:“小爺,小人拿人錢財,替人辦事,吃飽了撐的來招惹你老人家?”
紫袖道:“那鬥笠先生在你店裏麽?”小二只不停作揖,告饒道:“小的只管做買賣,不打聽客人私事,那位大爺自有住處安歇,只叫小的來迎。求客官幫小人保住這顆腦袋,萬萬不要與小人為難了。”又從袖中掏出一個折起來的紙條遞将過來,“他說客官看了這信便懂得。”
紫袖松開手,打開那紙條,上頭畫着一個雙角鬼獅的圖案,卻與從前所見略有不同,表情是一個笑臉。他狐疑地看着店小二,那店小二見他怒色已去,便笑道:“客官請随我來。”引着他到了不遠處一家客棧,倒是燈火輝煌。紫袖一路打量周圍的人,到處有穿黑衣的,也看不出哪個可疑。
小二帶他進了房,又備齊茶飯,不多時連洗澡的熱水也擡了來。紫袖問甚麽,來人都是一問三不知,只說錢已拿了,只管伺候;問及給錢的人,也都說得籠統,無怪乎兩個眼睛一張嘴。
起初他只怕飯菜裏下了毒,到底吃還是不吃,頗為躊躇;轉念一想,那鬥笠先生從身旁飄然而過,自己渾若不覺,若是要殺他,何必大費周章,路上撿個人少的處所動手便是了,又花甚麽錢?這樣看來,他若想動池縣的西樓幾人,也不至于先跑這麽遠——此人目的,确乎在自己身上。于是雖心中難免歷碌,反倒放心吃飽喝足,又洗涮幹淨,問明了城隍廟所在,便倒頭睡下。
次日天亮前趕到城隍廟外,卻一個人都沒有。他夜裏醒了數次,都無甚動靜,此時見四周安靜,多少也有些打鼓,萬一那人趁夜回了池縣……他看着天邊一線日光,心想:若日出還沒人來,怕是得快些趕回去了。正皺眉時,忽聞一人道:“來得倒是早。”聲音低而溫和,只見那黑衣白鬥笠的人,沿着自己來路,向這邊飄然走來。
紫袖從近處見他輕功身法,心中大驚,俨然想起淩雲山上,打死展畫屏逃走的四個人來。因他鬥笠壓得極低,遮住了眉眼,只隐約瞧得見微微帶着笑的嘴角。紫袖握住常明劍,喝問道:“閣下是誰?跟魔教甚麽關系?”那人邊走邊道:“你捉我徒弟要殺,自然因為他得罪了你,我來給你賠不是了。”
紫袖心道:果然是秦戎師父!抽出劍來便向他刺去。那人笑道:“想是昨日的晚飯吃得不順心了?一大早就來抱怨。”也不閃躲,步履若仙,徑直從他身旁掠了過去。紫袖刺出的是一招“雨恨雲愁”,劍尖密密連點七八下,也看不清他是如何走過,卻沒一劍刺中。
那人也不回頭,只道:“這裏不是打架的地方,趕路要緊。”竟又向南走。
紫袖一愣,不想他約在此處,卻全無毆鬥之意,又忙忙跟了上去。那人出了城,又如昨日那般,不遠不近走在前頭;一天下來,到得市鎮,任憑紫袖再如何緊盯,他又平地消失,不多時果然就有人來請吃飯。鬥笠先生似是對沿路頗為熟悉,紫袖飲食睡覺,全跟着他的安排走:他餓了,自己便得吃;他要休息,自己便得歇下。每到一地,自有客店食肆的夥計來迎,并告知相會場所。
紫袖只覺荒唐至極,越發生氣,每日清早見面便出言譏刺,也動辄進襲,那鬥笠先生只輕描淡寫便都化解,要麽幹脆閉口不言。紫袖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卻又不肯不跟。眼見這般走了五六日,早已出了蒼水州。
時過傍晚,二人行至一座小山腳下,前方丘陵連綿,卻未見人家。數日來,鬥笠先生到了晚飯時必定歇宿,紫袖見他今日一反常态,便揚聲叫道:“喂!你夜裏要露宿山林麽?”
鬥笠先生站在兩條岔路跟前,一面打量四周,一面應道:“非也。我與人約了在此處相見,是以急着向這邊趕——此前去池縣耽誤了些許時辰,你又走得慢,不得不少停多走。”言語間帶着淡淡責備之意,竟是同紫袖頗熟絡的模樣。
紫袖慢慢走上前去,也留意着周圍動靜,口中道:“不知閣下帶我到這裏來,究竟有甚麽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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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笠先生帶着笑意道:“本不用讓你來,只因我尚有其他事要辦,實在騰不出空專門陪你,索性讓你跟着我罷,一切方便。如今看來,倒是他來遲了,幸虧帶着你,也算有先見之明,否則還不知要去哪裏打發時辰。”
紫袖心中早已十分窩火,此時聽他所言,居然當真是叫自己長途送死,想到被一個魔教妖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遛狗般遛了幾天,恨得牙癢,常明劍登時出鞘,劍鋒挾着真氣直向他背影沖去。
鬥笠先生道:“脾氣這樣暴躁,看來這一路喂得不錯。”也不還手,只向一側平平移出數尺,恰好脫出他劍氣形成的圈子。他身形動時,紫袖便心中冷笑,手腕輕震,早變了招式,劍鋒畫了個大弧,攔在他的去處,朝側方一掠而過。只聽“嚓”一聲輕響,那頂雪白鬥笠被劈做兩半,落在了地下。
紫袖知道自己武藝遠不如他,是以假作攻擊,只想除去他的遮蔽,看清楚此人面目。此刻打落了他的鬥笠,天色昏暗,眼前卻仍然一片白光,只見發絲如雪,方才都收在鬥笠當中,此時都披散下來,只零星夾雜些灰發。
那人失了鬥笠,倒是落落大方回轉身來。紫袖兀自一驚,初見他滿頭華發,以為上了年紀,此時看去,原來連眉毛也是淺淺的灰白色,面貌卻不到四十模樣,兼之身形魁梧,望着竟不像塵世中人。
他一路只覺這人藏頭露尾,必然猥瑣,此時方知他行路乃是刻意彎着些身子,勾肩縮背,在人群中也不如何出衆;一旦站直,烏衣白發,立時有些高人一等的氣勢。驚嘆于他的轉變,禁不住問道:“你……是魔教頭領麽?”
那白發人輕輕笑了一陣,搖頭道:“這可太擡舉我了。小家夥,你倒是會說話。秦戎但凡有你十分之一的資質,也不致落到如今這個下場。”
紫袖道:“是你殺了秦戎,對不對?”那人挑起眉毛驚訝道:“哦,我還以為你要請教前輩尊姓大名,怎麽上來就戾氣沖天,有點像誰呢?”側着頭想了想,又說,“總之可不怎麽讨人喜歡哪。”
紫袖不想在這些小事上同他糾纏,壓住氣問道:“請問前輩尊姓大名?”白發人道:“前輩我尊姓花,全名叫花有盡。你很聽話,問得很好。現在便答你,是我殺了秦戎。”
紫袖思量着道:“你去池縣,應當是去見秦戎的,不想他被捉了。你怕他洩露你的行蹤,就去縣衙殺了他,拿走我的劍,來找我滅口……”
花有盡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道:“這可說錯了,秦戎絕不會洩露我的行蹤,他對我這個師父,可是忠心得很。托你的福,他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只不忍心他受苦,才叫他早日解脫了。”
紫袖有些意外,秦戎熬了幾日,對這師父的事一個字沒有吐露,竟算以死相護了;內心又暗自慶幸花有盡果然認劍不認人,至少不必擔心西樓的安危。想到眼前這人潛入縣衙殺人偷劍,再去五龍觀引自己上鈎,興許果真時間不多,卻也一氣呵成,其膽量手段,又不知比徒弟高出多少。
當日一個秦戎,耗費三人之力才拿下,當下對着他這個師父,只不知自己能撐到幾時。紫袖挺起長劍道:“你必是來給愛徒報仇了,這筆賬咱們細算。”花有盡看着他的架勢,興味盎然地說:“真可惜,如果當時在淩雲山上,我就遇見了你,這段日子應當也能添一些趣味。”
紫袖眼前猶如炸開一道霹靂,厲聲道:“你果然跟着上過淩雲山!你當夜在何處?為何魔教要對我師門動手?魔教還有甚麽人?”未及說完,花有盡卻笑道:“正道子弟就是啰嗦。你既心系魔教,我的徒弟已死,你拜我為師,跟我名正言順進魔教去,如何?”說罷提起腳來,足尖将地上鬥笠輕輕一踢,那半個鬥笠便如同被大風吹起,半擦着地朝紫袖飛來,圓圓的邊沿猶如利刃,竟将地面刮出一條寬痕,挾着草根泥土,勢如迅雷。
紫袖向上急跳,那鬥笠卻越飛越高,眼看要擊在身上,他揮劍将其從中斬為碎塊。只沒想到碎片餘威猶在,竟不落地,沿着紫袖身畔擦過,哧哧聲響,将衣料肌膚都劃破了。花有盡笑道:“這玉絲笠本來也算珍品,只不結實,小家夥看不上這區區薄禮,也情有可原。我再另尋好東西給你。”
紫袖落下地來,劍尖往土裏一插,挑起一塊甚麽東西,口中叫道:“方才就想奉勸花前輩多吃些芝麻黑豆,恰好這裏有何首烏,暫且先收下罷,我看你少白頭嚴重得緊。”劍鋒一震,黑黢黢的何首烏便朝花有盡抛去,卻是分成四塊,擊向他胸前、大腿四處穴道。
花有盡點着頭道:“手法嫩些,勇氣可嘉。秦戎栽在你手裏倒不算虧。”說着袍袖一揮,勁風到處,只聽“唰唰”連響,将四塊何首烏都卷在了一起。他拿起一塊來看了看,搖頭道:“這等成色,哪裏瞧得上。我那裏倒有好的,你若喜歡,也不妨分予你些。”
紫袖揮劍當頭刺去,冷冷地道:“想必也是西貝貨,當真吃黑了頭發,再來說嘴不遲。”劍身嗡嗡輕響,在夜色中劃出一道淡淡銀芒,花有盡腿腳不見動作,卻閃身讓開去,霎時便閃到道旁大樹邊,竟向樹上飛去,邊躍起邊責備道:“都不喜歡?那不如給你一張新面具罷。啧啧,年紀輕輕,人家都喜新厭舊,你是老頭子麽?倒拿旁人戴過的。”
說話間,人已隐沒在樹冠深處。紫袖一時追不上,便向樹幹一劃,利劍過處,樹枝樹幹嘩啦啦斷下一大截。只見花有盡又輕飄飄躍向另一棵樹,足尖輕點,依然是身居高處。紫袖跟着又去削他足下所在樹枝,卻也不得不佩服他輕功了得。二人這般追砍過七八次,周圍已沒有大樹可上,花有盡黑袍翻飛,如同夜枭般離開最後的樹枝,站在三尺之外,一手拿着一張雙角鬼獅的面具,其上一口森森利齒正朝向紫袖的咽喉,微笑道:“趁我高興,勸你見好就收,求饒也罷,逃跑也罷,不要不知深淺。”
紫袖隐約只覺寒毛倒豎,心中憤恨更盛,冷冷地說:“對不住了,我自小沒有父母教養,一身壞習氣,不知道何為見好就收。”
花有盡笑意更深,道:“很好,小家夥,我中意得很——你這眼神,和秦戎一模一樣。”
紫袖一愣,花有盡眼裏閃出一絲亮光來,又道:“這次是我說錯了,你眼中的恨,比他多得多。秦戎若不是有一絲恨意,我豈能看得上他?他早該死了。人靠恨才能活得久——你又有甚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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