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今是昨非(5)
第67章 第八章 今是昨非(5)
此話一出,三位首領身後的子弟有些便微微搖頭,還有些面現不屑之色,更有些像是沒見過這般不要命的,表情各異,照着他一個勁兒瞧。方思泳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既點了名,咱們身為前輩,少不了就得迎戰。”回身一招手道,“嘉魚寨主,你先上罷。”
紫袖望向嘉魚,揣度着自己能在她手下撐過幾招,卻聽她脆生生地說:“魔教不曾上我門來,我同你們到這裏,本就是跟着來壯壯聲勢,見見世面,可沒說過要跟這無名小輩動手。已去過好幾座山,既沒見着魔教教主,在這裏打架又有甚麽意思?”又對紫袖道,“洪兄弟,咱們也算交過手,你資質不高,不必向我讨教了,我沒得可教。”
方思泳聽了此話,卻忽然笑道:“寨主許是嫌棄指教這位後進沒甚麽彩頭?倒是方某莽撞了。既如此,回頭我多給你一罐草藥如何?”
嘉魚望了紫袖一眼,沉默不語。方思泳打量着二人,露出了然的笑意。紫袖聽他提起草藥,自然知道是用在金環兒身上,心中便盤算起來:銀環兒跟着魔教那黑衣青年走了,想必方思泳不久也發現甲蟲已失,卻不知道自己和嘉魚在莊外早已瞧見,竟還想借此要挾嘉魚。他暗暗地想:“這人果然存心不良,說着多給一罐,實則是在提醒她,喬木莊高興了多給,不高興自然少給,她也沒有辦法。只是若因此讓嘉魚為難,倒不好了。”
想到這裏,便打算率先叫陣,嘉魚卻半轉過身,不以為意地對方思泳說:“多給自然好,只是今年的草藥已夠了。我們山裏人,講究的就是過一日享受一日,今天有口吃的,就不妨歇到明天再做活。方莊主,待我明年缺藥時,再來助你便是。”随即回身走向靈芝寨衆人。那些穿着彩繡衣衫的男女,先是讓開一條路,又都跟在她的身後,走出幾步,便唱起山歌來。喬木莊、景行門諸人一聲不吭,看他們慢慢去了。
紫袖心裏對嘉魚甚是感佩,卻也不禁打鼓:她當着這許多人兀自走了,絲毫不給方莊主留面子,他想必不會善罷甘休。果然方思泳沉下臉來,卻依然頗有風度地看了過來。紫袖不等他開口便道:“晚輩着實資質魯鈍,還請方莊主手下留情。”方思泳溫言道:“你禁得住我三招不死,咱們再說後話。”說着便擡腳向前走了兩步站定。
紫袖緊盯着他的步法,全神戒備。方思泳內外兼修,将喬木莊引以為傲的“速朽功”練得爐火純青,又擅長兩門外功,一名摧枯手,一名喪敗拳,極言其勁力奇崛,臨陣對敵直如摧枯拉朽,叫對方一敗塗地。此刻連觀戰的衆人也是鴉雀無聞。
方思泳右拳擊出,是喪敗拳中的一招“南山岩”,取自山岩崩裂翻滾的威壓情景,出手時隐約竟有隆隆之聲。紫袖提了口氣,右手五指張開,手掌試圖包裹他的拳勢,左手擡起常明劍,劍鞘直取方思泳上臂穴道。方思泳毫不在意他那一掌,拳風如碎石,徑直壓向常明劍。紫袖驚覺自己的力道在半尺外無論如何也推不動了,忙再提氣,卻被他勢如破竹,一拳擊在肩上。
方思泳收回手去,紫袖卻被那勁道催得膽寒,眼看竟是要毀去自己一只手臂的打法,連忙後退卸力要保住臂膀,卻終究禁不住這一拳的勁道,胸口登時悶痛,噴出血來,朝地下坐倒。
方思泳倒背着手,并不上前,只在原處等;喬木莊子弟想是看慣了自家莊主克敵制勝,毫無意外之色。紫袖看着他一身宗師氣度,也自歆羨,默運一口真氣,忍痛穩住打晃的雙腿,站起來道:“還有兩招。”
方思泳仍然溫言道:“洪小俠對方某這喪敗拳可還瞧得上?既試過了,咱們再試試摧枯手罷。喬木莊這套壓箱底的寶貝,雖不像靈芝寨是當年中原‘無為手’的正宗嫡派功夫,可也是天下獨此一家,再沒旁的人會了。”說罷右手未動,只伸出左手來,擺了個起手式,手掌朝內,指尖向前,虛虛遙指。他指節凸出,手勢猶如枯松,看似随意,五指、手掌卻既沉穩又靈動,隐含數種變化,只這一動,便瞧得出耗費了多年心血,着實老道,連景行門衆人眼中也都露出贊賞之意。
紫袖一見,便知自己決計敵不過他一招半式。方才的喪敗拳,方思泳顯然是留了情面,勁力一發即收,卻足令他受用了十分;此刻這一招,必然要更加威風赫赫了。
方思泳衣擺微動,便掠向紫袖,想是不願意自降身份,刻意放慢了腳步,朝他拍來的手掌也動作分明。紫袖定睛瞧去,認得這一掌果然是摧枯手中的一招“吊昊天”,掌力如天穹蓋地,在數步之外便從上往下覆住自己頭臉。他暗道不好,自忖若是中了這一掌,怕是不死也去半條命,當下只能運足三毒心法,在周身流轉不休,擡起手來,竟要死扛這一擊。
正待迎上方思泳的手,卻覺勁風襲面,一道身影飛快閃過,只聽身前“砰”地一聲,兩個人同時躍起,朝一旁移出一丈來遠。衆人紛紛驚呼,紫袖也茫然看去,原來是衛懷伸出一掌,将這招“吊昊天”接了過去。雖只響過一聲,兩只手卻早已換了數種手勢,一勁瘦,一粗胖,隔空相對,勁力激得嗖嗖低響,顯然是在變招。紫袖自然看見這場對峙,只是與這衛掌門并無交情,不懂他為何出手相助。
方思泳和衛懷又換了幾式才停了手,都是沉默不語,面色不善。紫袖正欲向衛懷說話,卻聽一旁“啊嗷、啊嗷”兩聲大叫,霎時喧嘩起來。衆人忙看時,原來衛懷過來迎戰,景行門的弟子便去牽那灰驢,那驢倒尥了蹶子,對身邊的人又踢又咬,全然不複方才聽話乖順的模樣。景行門衆人徒負一身武藝,卻不知如何對付這頭驢——硬打硬捉,只怕掌門失了代步牲口,因此都圍在一旁,手忙腳亂,有的去拉衣裳,有的已被踢中;連那位英風肅爽的高師兄,也在一邊皺眉。喬木莊衆人不禁嗤笑起來,紛紛指手畫腳,更有人夾帶幾句譏諷,一時肅然氛圍蕩然無存。
衛懷回頭看着那驢,在一片嘩然中不為所動,只嘬口為哨,朝那奮力折騰的畜牲輕輕一吹,那驢立即停腳住口,竟吓得跪在了地下。衆人見這場景滑稽,都要發笑,卻立時感到一股涼風挾着淡漠之意飄然而過,不禁要起雞皮疙瘩,登時肅靜。
紫袖被這一股殺氣一激,倏然想起一事,豁然開朗,心道:“對了,聽說衛掌門出身屠戶,從小便學着殺羊宰豬,目無全牛,後來才拜在景行門學藝,卻仍帶着這一重漠然,兵刃也是屠宰用的尖刀……是以這驢即便天不怕地不怕,也獨獨怕他。”
待驢好容易安定下來,人群中卻有人抽着鼻子問道:“誰燒東西呢?這山林子裏,快別作死。”紫袖也已聞見燒灼之氣,此刻方見有絲絲縷縷極細的輕煙,由背後向前飄去,只是太輕太淡,衆人方才又都看驢,竟不曾覺察。此時煙氣已被風吹散,将衆人籠在其中。衛懷的灰驢踏着泥土大叫起來,衆人紛紛迎風流淚,也不禁叫罵着去捂眼睛,動作快的便朝更遠處散開。
紫袖始終背對樹林,不曾被那煙氣熏着,卻也覺得刺痛,此刻眯起眼來,回身一瞧,忽聽腳步聲響,有人沖來一把掐住他的脈門,拉着他朝林中便逃。紫袖被那一招“南山岩”打得氣息阻滞,發力不暢,竟不及反抗。此時驚見一個蒙面人就在自己身旁,正要揮劍打去,卻聽他說:“你聽我的,咱們分頭引開他們。”那人刻意放粗了聲音,紫袖自然驚疑不定,卻已跟着他進了樹林。當下便暗中蓄力,準備一有動靜,便要将他格斃于此。
那蒙面人卻并不回頭,只引着他靈巧地避開煙氣的方向,沿着林中岔道東拐西拐,不斷奔向陌生處所,看似混亂無章,身後的追逐聲卻漸漸變小,眼見竟當真甩開了衆人。紫袖越走越是驚訝,心裏明白是他搞的鬼,不由得輕松了幾分,蓄力的手也放了下去。那人又飛快地道:“向西南跑,見了枯木大石,折而向東,能出生門。岔路朝左,待上半個時辰再走。”又将路上如此這般操作對他交待幾句。
紫袖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可見已做了手腳,心中暗喜。眼見奔到三棵并排的大樹跟前,那人朝他肩膀一拍,二人分頭奔跑起來。紫袖邊跑邊留意,原來這人竟然早有預備,到處都是樹幹大石,竟是他布下的陣勢。他按那蒙面人所言,一路搬動樹幹、枯草、亂石,隐隐瞧着像是奇門八卦之術,只是自己對此一竅不通,也不知到底造了個甚麽,盡快全部做完,只管向西南奔去。
再跑一陣,果然見一塊大石上擺着一段枯木,環視周圍,依然能聽見人聲,卻都在四圍繞路,又聽有年輕弟子咒罵不休。他心知那蒙面人的布置奏效,便照他囑咐,轉而向東。果然聲音漸漸消失,沒過多久,便是兩條岔路,待走上左邊那條,更是再也聽不見嘈雜聲響。
紫袖不斷想着那昙花一現的蒙面人,也不知他為何要幫自己逃脫;回憶他的身形,只覺不高不壯,奔走間輕功也十分平凡,卻想不起究竟是誰。他沿着小路走了一刻,牢記那人說過“待上半個時辰”,眼看還早,只得坐下幹等。
天色陰沉,鼻尖忽然一涼。他順手一擦,袖口又接住一片晶瑩的六角小花。下雪了。
紫袖盤腿坐定,被方思泳打過的地方痛得厲害,他心想:當時三哥曾說,在京城見過喬木莊的人和印哥對上,印哥赤手空拳就将此人擒住;由此看來,印哥的武藝委實深不可測,同我過招時,都是着意容讓了。想了一陣,又不免感慨,高手之間的差別也仿佛隔了天塹——若吳錦三沒看錯,朱印那一擒,興許方思泳此生都難以跨越。
他嘆口氣,潛運三毒心法,倉促填補經脈創傷。待身上略微舒泰些,難掩的困倦卻席卷而來。這一場大鬧,讓他心力交瘁,此刻有人相助才逃身出來,又覺自己可笑,低聲念道:“英雄,半個時辰也太久了,我等不到了。”
紫袖倚着石頭,閉上了眼睛。雪花靜靜飄落,在他臉上融化。一絲涼意帶着他的思緒回到了另一個地方——幽暗的樹林,躺在地下的自己,安靜如同陰間的四周。一個人穿過夜幕走來,将他扶起。與上一次甚為相似。
“印哥……”紫袖在黑暗中輕聲哼道,“每一次都麻煩你……”就像散功時那般,朱印總能在他最狼狽的時刻現身,也見證了他最癫狂的選擇,從不多說一個字。盡管知道朱印是奉命行事,紫袖對他仍然是感激的。
雪片更加密集地輕輕抽打着面頰,紫袖陷入昏睡。半夢半醒中,只感覺自己又進了屋,躺在了床上,渾身一時冷,一時燙,俨然像是練功的時候,又在幻境中汗出如漿。他自知這并非在練功,不免輕聲喚道:“印哥,印哥……”想讓朱印幫自己渡口氣,把內息順順,興許也便好了;卻連嘴皮都沉得很,多一個字也說不出,更不知朱印去了哪裏,周圍沒了聲息。
好在他也練慣了功,氣息滞澀一時,便自行緩緩流動,逐漸運轉無阻。昏沉中只覺周身輕快爽利,終于熬到熱勁下去,只是五感還有些遲鈍。紫袖睜開眼,見屋裏甚為明亮,顯然是白天光景。他坐起身來,見自己合衣而卧,蓋着一床薄被。擡手将額頭汗水拭去,又瞥見桌旁坐着人,便想起要向朱印道謝。他轉過臉去道:“多……”話未出口,卻愣住了。
展畫屏正坐在那裏看着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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