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暗香盈袖(3)

第75章 第九章 暗香盈袖(3)

長泰帝搖搖頭,從懷裏取出一個小瓶,對紫袖道:“我這裏有顆傷藥,宮裏造的,不如你們江湖的好;他倒不至于當真傷了你,權且補一補。”金錯春恭敬接了藥瓶,走過來塞在紫袖手中,低聲道:“那人既沒本事,又一直壓你一頭,他死了,你不正該高興麽?”他戴着那面具,其貌不揚,聲音倒算清澈,又頗親熱地輕拍紫袖的肩。

紫袖此刻氣血翻湧,一邊強自寧定,一邊接過藥瓶,只覺這傷藥甚至比嘉魚那些稀奇古怪的蟲子還要燙手,既不想吃,也不敢吃,便謝過長泰帝,揣了起來。又想起甚麽,問金錯春道:“路上着人盯梢的,想必也是金大哥罷?”

金錯春幹脆地道:“不錯。你機敏得很,直到回了大路,他們才又跟上。”紫袖耳聞這話,像是置身從前的淩雲山,當着許多人被考評,又隐約多了一重被捉弄的沮喪,更是一個字都不想多說。

長泰帝也不介懷,仍然微笑道:“現有兩條路,你自行挑罷。其一,跟我回宮去,有事就差遣你;其二,你就在外頭,每兩月進一次京。”

紫袖見他低頭吃茶,竟當真在等自己回答。事到如今,雖然心中難免不快,卻也答應過皇帝為他出力,已決不能反悔。再說六王爺也一并攏在這套子裏,自己更不能說走就走。他偷眼瞧着長泰帝的袍角,那龍足下的精美地磚一直鋪到自己身後去:這是一條和從前都不同的路,誰也不知該怎樣走。

金錯春見他沉默,便道:“主上最是寬和講理,叫你選,就全憑你的意思。”

紫袖想了一刻,終于答道:“屬下飄零慣了,武藝也難望金首領之項背,進了宮想是派不上甚麽用場;如今就選第二樣,身在江湖,還能略盡綿薄之力。”

長泰帝朝金錯春笑道:“好得很,正補上你這裏一個口子。”金錯春亦笑回道:“主上料事如神,竟是料定殷侍衛會這樣說。”說罷便拿出一樣物件,遞在紫袖面前,“江湖上的動靜,就托你多留心了。”他戴着薄薄手套,指尖裸露在外,一枚小巧的金龍牌正正躺在掌心。紫袖只覺一股血腥味直沖鼻端,見他手上裂口,想起他方才被常明劍所傷,卻絲毫不為所動,細看他深色上衣早已浸出了血,竟舉止如常,渾不在意,心中不禁暗自驚嘆。

長泰帝看着二人交接了牌子,将手裏茶碗擱下,金錯春和另一名侍衛收起《十賢圖》,竟躬身退出門口。長泰帝也站起身來,走得極慢,口中說道:“你們淩雲派,名字起得不錯,弟子也該有點淩雲之志。聽說從前的老掌門,已多年無人超越了。”說着伸手朝他虛虛一按,自行帶着金錯春二人去了。

紫袖揣摩着皇帝的意思,又等了一頓飯工夫,才離了淡花樓。走上長街,天已黑盡,各處歡聲笑語,燈影煌煌。他心中不斷流轉着念頭,幹脆連王府也不回,徑直朝淩雲山去。

西樓見他回山,歡喜非常。紫袖見師兄略微清減,也知道他乍接手門派事務,委實沒少費神,不好多去打擾。他每每想起長泰帝出門前的那番話,都不禁心驚。六王爺也有過類似言語,話裏話外敲打他去瞄掌門的位子。他如今也見過些世面,自忖在皇帝看來,若是決心身居江湖,自然有些權柄為妙,辦事方便;因此才有此一說,叫他不妨壯志淩雲。

可他心裏一絲想法都不曾有過。以自己這點本領,莫說掌門,便是何少昆那樣的左膀右臂,想是都做不來。替皇帝盯着江湖大事也罷,替六王爺防備展畫屏也罷,他都願意做,只是要對淩雲山這些事也端起心機來,他總覺得別扭。

西樓身邊一應辦事的人早都安排妥當,杜瑤山也能幫上忙。紫袖甚麽都不需插手,反倒松了口氣,思來想去,便自告奮勇照看那吓得有些瘋傻的師弟宋德君。他看着宋師弟,又湧起莫名的內疚,仿佛多照料他幾天,多哄他幾句話,就是多替展畫屏賠罪一般。

慕容泣這幾日抽不出身,明芳卻仍帶着如意來找宋德君玩耍,拿了幾本書冊,在那裏認字。如意對明芳教的字左耳進右耳出,心不在焉翻着一本繡花圖樣。紫袖本來扶着宋德君在一邊跟着聽,宋德君忽然指着書頁嗚嗚叫起來。他伸頭一瞧,那書上描了一條張牙舞爪的龍,倒是活靈活現,便對宋德君道:“宋師弟喜歡看龍?”

宋德君幾日來跟他混熟了,此時嘻嘻笑道:“好!”如意卻促狹地翻過幾頁,露出幾個鳳凰圖樣,忽然将書冊亮給他看,惹得宋德君吱哇亂叫。紫袖連忙安撫,如意哈哈大笑,得意地說:“他怕鳥!”

紫袖見他又要哭,便哄他道:“龍鳳呈祥,這便是鳳了。”宋德君只盯着那書,果真哭叫起來。紫袖拉着他道:“鳳不是凡鳥,龍是好的,鳳也是好的,鳳凰會護佑宋師弟……”聽他的叫喊逐漸止了,又笑道,“咱們太師父就姓這個,姓鳳,鳳是好的。”

宋德君不叫了,怔怔看着他,含糊重複道:“師父……好。”

明芳責備兩句,又拉着如意教起來,如意屁股上長刺,哪裏坐得住,找個借口便逃了出屋,一去不回。明芳無奈,只得去尋,宋德君一見無人,當即發怒。紫袖便拾起書來,胡亂教他認字。只聽宋德君喃喃道:“快,快。”

等明芳提着如意回來,紫袖便朝她笑道:“宋師弟長進了,竟認得’快’字。”明芳噗嗤一笑:“甚麽認得,他必是嫌你念得太快。宋師兄這幾天已曉得搭理人了,慕容師姐說,不久興許就能好好說話。”

如意一直同宋德君擠眉弄眼,忽然竄出來笑道:“再不會說話,大魔頭就把你帶走啦!”随即揚起兩只手,放在雙耳旁邊,吓唬他道:“哇!”明芳又笑又罵,再不敢多留,提起這調皮鬼來忙忙地走了。

紫袖倒甚是高興,不時便同宋德君絮絮叨叨扯上幾句。宋德君獨個兒玩了半天,到了晚間,又被外頭刮的大風吓着,鬧将起來,指着桌上叫道:“師父……師父!”紫袖茫然道:“師父怎麽了?”宋德君忽然紮在床上抱頭大哭。紫袖慌了神道:“你師父現在好好地,你哭甚麽?”過去又拉又勸,才聽他在那裏喃喃念叨:“打!打!”

紫袖此刻自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宋德君的師父是成玉,沉迷參那劍禪,別說如今沒事,從前也不見得碰過他一指頭。不知他為何哭得這樣傷心,只指着桌子道:“師父!”紫袖看着桌子,才見上頭有本書,忽然想起白天的事來,忙問:“你說的是那本花樣子?有龍的那個?”宋德君又抱住頭,紫袖卻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安慰道:“宋師弟說的是太師父,都怪我沒聽仔細。”又道,“不怕,太師父和氣得很,誰都不打的。”

宋德君忽然擡頭盯着他,目光灼灼地嚷道:“……打他!”

紫袖一呆,沒想到竟逼出這樣一句不成形的話來。他接連重複了幾遍,紫袖才确信他是在同自己對話。宋師弟能與人說話了!只沒想到,師兄弟說個話,卻是背地裏嚼太師父的舌根。他雖覺得好笑,仍按捺住激動問:“打誰?太師父打誰?”

宋德君眼裏流露出畏懼之色,将雙手舉在腦袋兩側,沖他怪叫道:“哇!”

紫袖的笑意僵在臉上,他知道這一“哇”是跟如意學的,明明是說大魔頭。本來打算逗他多說幾句,這下倒尴尬了,便動手拾掇着叫他睡覺。又過幾天,宋德君言辭見多,雖仍不清楚,每晚吃過了藥,都躺在床上自言自語,翻來覆去只說那幾句。紫袖收碗應得不及時,他便扯開嗓子叫。

紫袖忙道:“在呢,都聽見了。”宋德君拉住他說:“聽,我聽……師父打我!”又抱住頭縮進被窩,不一時倒睡熟了。

紫袖坐在床邊,想着他最近的反常舉止,眼神閃動,內心無限疑慮。

怎麽會……

他給宋德君關好門窗,徑直去了淩雲閣。

西樓果然在書房,見他進門,便道:“可累了罷,聽明芳說,宋師弟現在竟離不了你。”紫袖在他對面坐下,略一沉吟,便說:“宋師弟這事,可能和太師父有關。我聽他的意思,像是被太師父打過。”

西樓聽他講述這幾日的狀況,眉頭逐漸緊鎖,始終不語,末了方道:“我看不止宋師弟,應當是先打的大魔頭。”

紫袖道:“難道師父當時和太師父動手,被宋師弟瞧見了?”西樓思索着道:“未必……”忽然面露笑容,“要不是宋師弟,我都想不到這一層去。”紫袖看着他的眼神,手腳又要冰涼,忙道:“是甚麽?”西樓向他一招手,他便将耳朵貼了過去。

到得次日,紫袖眼看着西樓進了陸笑塵的房間;不一刻,杜瑤山帶着宋德君也進了去。不知他們在裏頭如何逼問,只能等在外頭,無頭蒼蠅一般亂轉。不久果然咣當一響,陸笑塵推門而出,紫袖早守在門口,常明劍連鞘橫在他身前。

西樓在屋裏施施然說道:“師叔,今日瞞不住了。”陸笑塵插翅難飛,面色沉郁,雙手竟微微哆嗦,嘆口氣道:“那展魔頭從前的傷,的确與你們太師父脫不開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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