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舊夢

6、舊夢

倪穗真的想不起來是誰教的了,等着他給自己一些提示,可對方不再說話了。

兩人長久沉默,進了古街。

深夜園林只聽得流水潺潺。門口兩盞清白色的燈,晚風逐月色,空氣中是青竹的淡香。此處隔絕了市中心的車水馬龍和萬家燈火,仿佛才是真江南的樣子。

不大的時候,她常常長久站在園林天井裏,可以看見四方的天。江南有句俗語,看天氣,早看青山,晚看日落。她在等煙雨,等黃昏,卻常常等來大門外從公司回來的男人,悄無聲息走到她的身後,提醒她小心腳下的水池。

別人學的第一首古詩可能是李白的《靜夜思》,她學的第一句古詩,是亂翻江暗年畫稿的時候看到的,“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後來,江暗年發現自己畫稿中淡雅的春枝上不知何時被人用及其拙劣的畫法畫了一只小雞,順藤摸瓜,罰她抄了整整十遍杜甫的這首詩。

相比李白春風得意的長安,她更喜歡杜甫李煜幽深的江南。

四百八十寺,樓臺煙雨中。

有時她放學回來,能看到江暗年站在長廊盡頭聽戲,隐入草木深影裏。長大以後的她永遠不跟他打招呼,戴着耳機,裝作沒看見轉身就走。不回頭都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就像六月的梅雨,陰濕地絲絲纏繞在她的背影上,寒涼孤獨。

那年她的耳機裏放着的是喜歡的男團的新歌,身後是若有若無的凄涼戲詞。她走入無邊燦爛的黃昏,而他長久地站在那樹影陰濕中。

在這些亂七八糟的好的壞的回憶裏,倪穗實在撐不住頭痛,睡着了。

他有所察覺地走得穩當輕柔了些,進門把熟睡的人放在客廳沙發上,得已在她面前的檀木椅上休息。

私人手機裏閃過幾條消息,平日裏在晚上沒人敢給他私人號碼發工作的事情,他看了一眼沙發上熟睡的人,拿出手機,往下翻着短信。

【哥哥,你為什麽挂我電話】

【哥哥,我給你一分鐘時間馬上給我打電話!(歇斯底裏版)】

【倪俊,你完蛋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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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目光遲遲落在那些文字上沒有移開,好像跟随着她模糊不清的訴說的童年回憶在做一場合家團圓的夢,到頭來,忽然發現他自己從未在這場夢裏有過姓名。

“哥哥,你不要在醫院的太平間睡着了,我們回家睡覺好不好......”她痛苦的躺在沙發上聲淚俱下,聲音凄慘,喊了好久,才抽泣着睡過去。

江暗年在客廳陰暗的角落裏冷眼凝視她,終于,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笑。

是啊,她怎麽會喊自己如此親昵,撒着嬌喊哥哥。

那些曾經她看向自己目光中一晃而過的喜悅裏,也是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別人的影子吧。

她的親哥哥倪俊死于很多年前的一場車禍,如果他沒死,如今應該也與江暗年差不多大。

昏暗裏,他發愣好久。

夜長多夢,難以安穩。

淩晨三點半,倪穗被頭痛給痛醒,根本擡不起頭,恍恍惚惚躺了很久,才清醒了大半。半睜眼看到自己不知道為什麽躺在江宅的沙發上,宅子裏的光線模糊灰暗。

空氣中随風飛揚着細小塵埃,她從沒見過江宅什麽時候這麽多灰塵,飄在半空裏,像一場看不清顏色的大雪。

倪穗躺在沙發上伸手去接,張開手,什麽都沒抓住。

老式收音機在放長生殿的戲詞,咿咿呀呀的。

她聽見聲音,僵硬轉過頭,看見江暗年還沒睡,坐在檀木椅子上看着她,。邊放着一個盒狀的東西。月光裏,盒子上空密密麻麻漂浮着無數塵埃。

她捂着嘴巴艱難坐起來,不敢呼吸,用手指了指這淩晨三點半的不明灰塵疑惑望向椅子上的人。

對方恍若什麽都沒看到,也沒有解釋,只是坐在一片凄凄冷冷的月光裏,隔着無數黑暗裏漂浮着的塵灰與她對視。

那雙鳳眼過于冷清,好像寒冬臘月蘇城橋下的浮冰,化開在她的心底。

倪穗說不出話來,皺眉搖搖晃晃走過去,想質問自己怎麽一覺睡醒在沙發上了,還有他三更半夜在搞什麽,一低頭看見那一方小小盒子上年輕少年的黑白照片,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

“這是什麽東西。”她的聲音顫抖得已經變了調,用手去扯那黑白照片,卻不小心抱起了整個盒子。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怎麽會不滿足你。”江暗年半擡手,輕柔摘去她鬓發上的碎灰,“你想念他,那我當然要把他帶到你身邊。”

“江暗年,你真的瘋了。”她的腦子還是沒有緩過神來,一字一句後退,卻被對方眼一冷,發狠一扯她的旗袍,失去重心跪在他的腳邊。

“你不想他嗎,不想他會把我認成他嗎,我對你有半分不好嗎,讓你連記得我的名字都惡心。”江暗年一把甩開骨灰盒,長生殿戲詞正唱到楊玉環與哥哥雙雙做鬼的念白,凄哀裏塵灰漫天。

她低低笑着,逐漸變成大笑:“你配和我哥相提并論嗎,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從瘋人院逃出來的瘋子。”

倪穗對他的過往幾乎一無所知,也只是聽說江暗年在精神病醫院關了三年,可最後一句話好像真的戳到了他的痛處,激得面前人從未有過的陰冷。他的手抓着椅子,眼眶紅得吓人,低頭望着跪在地上倔犟不肯低頭的少女:“你再說一遍。”

“我說,如果不是你爸的死,你只不過是個一輩子待在精神病醫院的瘋子。”倪穗咬緊牙關,将心裏所有話都說了出來,“為什麽當年死的人不能是你啊,為什麽你不能代替我哥去死啊!”

鈴铛的聲音在深夜裏瘆人作響,她歇斯底裏痛快說出了心裏話。

這是她每年生日,都要許一遍的願望。

祝他粉身碎骨,永無重生之日。而她離開,高飛遠走,永不回頭。

出于意料,他并不生氣。斯文優雅重新坐回椅子上,譏笑勾唇,順手從桌上擲下一封信紙:“這樣就難受了?那看看開心的東西吧。”

紙片紛紛揚揚,她顫抖着跪在地上打開。

日期是五年前,耳畔仿佛又聽到多年前夏天那無盡的蟬鳴。

少年真誠禮貌的試探,隐忍而又深沉的表露着自己的心意,希望和她考同一個高中,期盼着她回信。

而她從未回應,在學校裏還維持着自己的面無表情,小心翼翼隐藏少女的暗戀。她也從未知道,裴鑫的喜歡亦是平靜無聲,只是默默地,在一個普通的放學黃昏把信塞進她的書包,不經意間傳試卷回頭看她的目光全是盛夏微光。

其實江暗年什麽都知道,她以為他知道的,她以為他不知道的。

也包括那群人對她的欺負。

他只不過最有耐心等着她服軟,低聲下氣,走到自己面前來親口求自己的樣子。

長夜在這一刻格外寒冷,倪穗一遍遍看着那些信,才發現他們之間已經隔了無數個找不回的夏天。她的腦子已經完全混亂了,心痛得難受,用盡所有力氣把全部的信砸在對面人的身上冷笑:“你真是個瘋子。”

男人站起來,彎腰眯眼捏着她的下巴,指間的力度幾乎要把她的骨頭擰碎。他一言不發,瞳孔裏是死寂冰冷的夜色,他慢慢俯身,用自己的氣息将她包裹,聲線低沉溫柔:“是,我是瘋子,我是病人,我無可救藥,但是你,永遠都別想離開我。”

作者有話說:

他沒有真的揚阿月哥哥的骨灰啊,後面會解釋的。

好啦,回憶結束了。下一章就再也沒有古典美人了,暴躁野玫瑰穗穗即将上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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