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 45、自難忘

45、自難忘

她一個人坐到天光大亮, 收拾了行李,給倪清杏發了一條消息,就準備去機場。

時間還很早,于是坐了公交車。

以前在京州多近的地方都喜歡開車去, 喜歡一個人在黃昏的馬路上開着車, CD裏放着歌。回蘇城之後, 不知為何開始喜歡坐公交車了。

喜歡在公交車上慢慢經過一條街, 看着窗外晃晃悠悠的樹影。

時間慢一點,再慢一點。

後排坐着一對一起去上學的學生情侶, 嬉笑着在打鬧。她不由多看了幾眼。

想到和大學同學們玩真心話大冒險, 回回被問及學生時代最遺憾的事情是什麽,她都笑着說還沒體驗過校園戀愛。

人家次次都很驚訝:“真的假的?”

倪穗太漂亮了, 屬于第一眼美人。他們都不信她不早戀。

年少時确實不能太早見過太驚豔的人, 耽誤找同齡人。

只是她覺得多年後, 自己該從這一場淅淅瀝瀝的梅雨裏抽身了。

路過一條長街路口,忽而覺得車子裏悶熱,推開了車窗,冷風嗖嗖吹向她。

空氣中是焚燒的氣息。

倪穗皺着眉把窗戶關了。

再一看, 街口還停着警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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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後知後覺, 覺得這條街眼熟。反正是去往機場的必經之路。

“這裏出什麽事了。”她不管不顧拉過前面一個買菜回來的阿姨。

“我不知道啊。”對方見一個陌生人過來拉自己,覺得奇怪, “大清早的,路口怎麽聚集這麽多人啊。”

一堆早起的老頭老太太站在街口, 還有背書包上學的學生, 不顧是否要遲到了, 都探頭往裏頭看。

“師傅, 可以停車嗎。”倪穗走到前面去, 全然忘記了什麽交通秩序,怔怔喊司機。

“不能,這都沒有站牌。”司機看了她一眼,還以為是個不懂事的學生,入眼的卻是一個妩媚的女人眉眼。

她閉了嘴,心一直跳得劇烈。等到下個站點下了車,拖着行李箱就往街口跑。

街口站着幾名警察,拉着一條警戒線。

倪穗拖着行李箱,不管不顧地走進人群裏,被她推搡到的一個老太太不滿地瞪了她一眼:“怎麽現在的小姑娘也這麽愛看熱鬧了。”

她好像什麽都聽不到,只聽到正月裏清晨的風聲。但還尚存理智,想要進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

古街上只有一戶人家。

“你好,請配合公安調查,現場無關人員勿進。”

一位特警走過來皺着眉攔住她。心想老頭老太太不懂法就算了,怎麽一個成年人也來添亂。

“哎呀,站門口看看就好了。”一位晨練的老大爺過來勸她。

下一秒,倪穗扔了行李箱,跨過警戒線就沖進去了。

她不是來看熱鬧的,她是來見人的。

身後一堆警察才反應過來,馬上追過來。

面前的女人穿着長風衣,在長街上跑得大腦一片空白。

昨天她明明什麽都沒刺激他,只是跟他說了去北京。而對方反應平常,什麽事都沒發生。

又是裝給她看的。

園林門口也站着特警,在對講機裏聽到同事的說話聲音,一把拉住了意圖想要進去的人:“你再這樣亂跑,我們有權把你帶回警局。”

她跑得頭暈眼花,踉踉跄跄,蹲在地上緩了好久,才慢慢擡頭。

近門本有一棵梨花樹,被燒得只剩樹幹。木門半落,她想往裏看,什麽都看不見,于是直接想走進去,被民警給拽住了。

“幹擾警察出警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抓着她的人是位大概四十多歲的民警,非常嚴肅地訓斥她。

“我......”她平生第一次感覺說不出話,全是驚恐。

耳畔幽幽回蕩着許多年前《牡丹亭》裏的凄婉唱腔。

姹紫嫣紅開遍,皆付與斷井頹垣。

曾經偌大的陰森的,蘇城人盡皆知的私人園林,一夜之間,再看不出從前的樣子,滿目廢墟。

想到了什麽,她顫抖着手給江暗年打電話,幾次三番握不住手機。

手機鈴聲在不遠處響起。

倪穗舉着手機回頭,沒見到人,只見到一位警察舉着手中的密封袋子走過來。

那警察聽到手機振動,看了一眼手機來電又看了一眼面前神色不對勁一直打電話的人,走過來問:“您認識這家主人是嗎。”

他本想說死者,想了想,換了一個詞。

燒成這樣了。古街就這麽一處園林,又是深夜,等隔壁街的人發現再報警,大火已經燒了兩個小時了,裏頭東西都成灰了。

“認識。”倪穗如同看見了什麽希望,拉着警察問,“他在警察局?”

“現場情況我們還不是很清楚,要等調查完再說。”他看了一眼裏頭進進出出的警察,“如果您認識他,需要配合我們去警察局做個筆錄。”

“好,我配合。”倪穗上了警車,又拉開車門出來叫住那位警察,“他人呢?”

對方看了一眼燒得随時都有二次坍塌可能性的園林,盡量委婉地告訴她:“失聯。”

火着成這樣了,骨灰混在灰燼裏,本身就很花時間去分辨了。

“失聯?”倪穗的手攥着車窗的橫杠,手心一片深深的紅印。

一路上聽着警察說,這把火,不像是誰喪心病狂來找他報複放的。所有價值貴重的東西和重要的文件合同,都被他一絲不茍整理了,放在離園林火源很遠的地方,這也是為什麽他的手機還能留下來。

她欣慰他終于得已正常一點了,放心地和他告別。

誰知道他轉頭就把他們曾經一起生活過許多年的地方燒幹淨了。

已經七點半了,過了飛機起飛時間。

倪清杏醒了看見屋裏沒有人,又看見了倪穗微信給她發的消息,打電話來以為她是賭氣離家出走了。絮絮叨叨說她半天。

倪穗耳朵一個字都沒聽清,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前言不搭後語:

“媽,他放火把自己房子給燒了。”

“誰啊,哪個瘋子燒自己的房子。”倪清杏沒空跟她扯社會新聞,只想讓她別在外面亂跑趕緊回家。

“江暗年。”

兩人都沉默了半晌。

許久,倪清杏才驚訝回了一句:“不可能吧,你哥怎麽會幹這種事情。”

她寧願相信是自己女兒太頑劣半夜去人家家裏玩火,把人家房子給燒了。

倪穗沒有說話。窗外的光線落在她手腕間那串寫着長命百歲的福袋手鏈上。

別人當然難以置信江暗年這種舉動,只有她覺得并不意外。

溫柔如春水的男人,在她次次離開回頭的時候,都能猝不及防對上他晦暗病态的鳳眼。

他的心和四年前一樣,瘋了一樣想把她困在江南。

她早該知道的,本性難改的瘋子。

蘇城警察局她來過一次,就是上次車子超速的事情。

坐在筆錄室門口,她頭痛得厲害。微光透過窗戶落在長椅上,就像大年三十的深夜來雪。

不知是不是那天年夜飯的時候她無意中瞥到酒櫃裏一瓶酒,非要他開一瓶,自己喝得微醺,和人家從雪夜長廊下吻到屋內的沙發上。

他起身,也沒整理被她扯得亂七八糟的衣服,就這麽靜靜坐在另一邊看着她。

江暗年溫柔平靜的時候,她是不介意跟他多待一會兒的。

倪穗的鞋子不知被她踢到哪裏去了,躺在沙發上光着腳覺得冷,伸進坐着的人的大衣裏,碰到他裏頭那件溫暖的毛衣。

頭暈乎乎的。

“如果我永遠不想留在你身邊呢。”

他的手一下一下撫着她的腳踝,和她迷離的桃花眼對視上。知道她有點醉意上頭,閉眼俯身吻她的脖子。

“要麽留在我身邊,要麽我去死。”

從十年前認識他時,他就是成熟安穩的人。唯獨對她,說出的話總是病态又晦暗。

她當時只當自己喝了點酒,幻聽了,沒在意。

一同坐在筆錄室門外的還有一位六十多歲的醫生,還沒來得及換下白大褂。

“你是江先生的朋友?”對方問她,“他次次來醫院,也沒見家屬朋友陪同。”

并沒有指責的語氣,卻讓她難以接話,半天才輕輕說道:“我挺忙的。”

她不是會照顧人的人,此前對他的病一直一無所知。

“江先生是個很怕疼的人,并不配合治療,斷斷續續的。如果選擇這種方式體面離開的話,其實也能理解。”醫生多多少少還是了解病人的,“能感受到,他不是很想活下去。”

難治之病到後來,把人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走得終歸太難看了。

“他不配合?”倪穗忽然一下子轉過身,“您能給我看看他的就診記錄嗎。”

醫生大清早被警察傳喚,是帶着一些資料來的。于是打開手機,先遞過去給倪穗看了。

她是知道的,江暗年為什麽這麽怕疼。

而且任何封閉的幽暗的環境,都讓他不舒服,甚至習慣了多年來睡覺時都會亮燈。瘋人院裏軟禁他的那幾年,對一個少年來說,确實會留下一生都沒辦法撫平的陰影。

他的父親生前對他殘忍,死後依然陰魂不散地,把遺傳病也給了他。

治療和檢查果然是斷斷續續的。

時而給人一種放棄的感覺,時而又感覺他真的很熱切想活下去。特別是從去年夏天開始,越發明顯地掙紮和糾結。

倪穗捧着他的就診資料,細細推算着時間,恍然大悟。

這一次是真的覺得他瘋得徹底了。

她對他好,陪着他,他就想好好生活;她走了,不想見他了,他就一樣不想活了。

生死由她。

“小姑娘,你還好吧。”醫生看了一眼倪穗肉眼可見顫抖地手,以為她是悲傷過度。

“他來你們醫院,還去看過心理醫生嗎。”倪穗感覺自己都快瘋了。

“沒查到江先生還去過什麽門診。”醫生搖了搖頭,“但是他會定期來開診斷書,買安眠藥。”

她忽然想起秋天的時候,在京州的那個淩晨深夜,江暗年和她坐在那個已經賣掉了的小房子陽臺上。

她看了一眼窗外夜深,說你從前作息挺規律的,怎麽現在成這樣了。

他說他不想睡,一睡就容易做夢,醒來又覺得孤獨和荒涼。

“夢到什麽啊。”

倪穗覺得他這樣的人居然也會做夢,很好奇。

“夢到你。”

寡淡卻非常篤定認真的語氣,讓她嬉皮笑臉的表情,慢慢收斂了。

倪穗無法代入他的人生。

在深淵黑暗裏,一個人隐藏着自己見不得人的陰郁,不可能找人傾訴,日日夜夜只做着關于他們的往事如夢。

她才是他,這輩子最盛大而無法自拔的疼痛和孤獨。

筆錄室開了門,倪穗先進去了。然後是那位主治醫師。

種種指向,一切都很明顯,火是他自己放的。

那些遺物包括他的手機,警察說會再檢查一遍,如果确認了沒問題,就請她來警察局認領。

畢竟她是江暗年唯一在這座城市裏,熟識的人。

做筆錄的間隙裏,倪清杏也急急忙忙趕到了,她依然不可思議地問着倪穗确認到底是不是江暗年。

“你們可以再找找他嗎。”倪穗沒理母親,在和警察交流。

直覺告訴她,他還活在江南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裏,陰暗長久地注視着她。

“他在蘇城還有別的家嗎。”警察擡頭問她。

不過他問得對,江暗年只認得她,也只有一處家。都燒成這樣了,他還能去什麽地方。

倪穗沉默不語,在自己的筆錄上簽字。

那一刻,這輩子心裏最後悔的事情,就是不該去招惹這個瘋子。

她只不過微微落下了一粒火星,整片不見陽光的樹林便瘋了一樣,為她燃燒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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