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 46、自難忘
46、自難忘
倪清杏開車來的。兩人回家, 路過古街,看到了幾家當地報社的記者聚集在街口。場面鬧得很大,後座的人拉下車窗了幾眼。
已經是社會性新聞了。
和他母親當年在牡丹園裏,和自己所有絕美作品一起自焚一樣, 絕望又熱烈。
事情鬧得如此之大, 甚至大學舍友都開始在宿舍群裏艾特她, 問蘇城這邊的事情。
“你哥能有什麽事想不開。”倪清杏唏噓不已。
只有倪穗一個人知道一切事情的根源只是她去找他告別了。
從最初的驚恐中慢慢冷靜下來, 倪穗反而平靜了。聽到倪清杏絮絮叨叨在講什麽後事的事情,沉着臉擡頭:“死人才需要後事。”
她反而生出反骨, 翻遍江南都想把他找出來當面說個清楚。
回了家, 她連鞋都沒換,翻出了他在京州時給她的那份公證書, 二次出門去了他的公司。
此時已經臨近下午, 園林着火的事情早就在本地傳遍了。所有和江泰集團有資金利益關聯的人都來了, 聚集在大廳裏。
出乎意料的是白家也來了。
“跟晚輩有什麽好怄氣的。”白城眠一副落落大方的樣子,站在人群中,“他沒有良心念着我們兩家曾經的舊情,我可不能跟小輩一般見識。”
他不介意自己今天來當一個假心憐憫親自來處理一個瘋子後事的好人。
“你說, 他留下這一大筆錢, 除了白先生,蘇城誰還能有資格去管理。”有人讨好巴結。
此刻大門打開, 逆着光走進來的女人一身黑色皮衣,斜眼掃視了一遍大廳裏的人山人海, 手中的煙在煙灰缸裏抖了抖, 沉沉說了一句“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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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白以藍, 誰都不認識這個女人, 卻都寂了聲音, 面面相觑。
“你怎麽在這。”白以藍跟在父親後面,神情難掩驚訝,“倪導?”
“都不坐嗎,那我坐了。”她看了一眼衆人,沒理白以藍,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将那一份公證書随手放在一邊,“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倪穗。”
“倪穗是誰。”在場之人皆身價顯貴,有人性子傲慢毫不客氣地先問了她。
椅子上的女人微微一笑:“你們不認得我,很正常。但是我認得你們大多數人。我們其實多年前都見過面的,畢竟我應該在江先生身邊很久了。”
她沒有撒謊,蘇城衆多名流世家的人,她小時候确實都見過面。
江暗年提到她從不連名帶姓,也從不說妹妹,只說家裏那小的。
“你到底是誰。”白以藍有所警覺,她從沒見過什麽女人能跟在江暗年身邊。
“我說了,我待在他身邊很久了。”倪穗慢條斯理地舉着煙,看着圍着她的人,面上冷豔至極,心想卻是這真的是一輩子頭一次那麽多有頭有臉的人圍一圈。
漸漸有人反應過來。
自從某一天江暗年身邊許久沒出現那個小姑娘,有人試探性地問過,他總是溫柔笑笑,說會回來的。
不是期盼,不是等待,是勢在必得。
她确實回來了。撕碎了當年溫婉旗袍美人的僞裝,一身烈豔帶刺的野玫瑰。
“我性子直爽,脾氣不好,以後見面機會會很多,所以請大家多包容。”女人站起來沖大家勾唇一笑,下一秒,瞬間冷了臉色,徑自走到最前面的白城眠面前,聲音不輕不重,卻足以讓大廳裏的所有人都聽到,“他留下的事情,還輪不到你們有資格指手劃腳。”
白城眠五十多歲了,被這麽一個小姑娘給罵,再好的修養都克制不住,面露愠色:“江暗年怎麽會帶出你這樣的人。”
“那怎麽辦啊,他就是帶出了我這樣的人。”倪穗無所謂笑眯眯看着他,讓他更加氣火攻心。
環顧四周,陽光折射在玻璃門上,四望大廳輝煌。她很早就知道,這只是束縛住他的地方。
是他父親的心血,卻絕不是他的心血。
“各位應該都已經收到相應的賠償金了吧,如果還有什麽問題,歡迎随時來找我。至于今天來看熱鬧的。”倪穗站起來,環視一圈,“可以滾了。”
她說話一直都是這樣毫不客氣不留情面,把幾個站在後頭真的只是來看熱鬧的人聽得一愣一愣的,面上很難看。
不管怎麽樣,她始終覺得她和那瘋子之間的事情是他們的私事,如果有外人出來指指點點,她還是會出頭幫他要一個面子的。
而穿皮衣的女人正眼都沒看他們一眼,扔了煙,挎着包踩着高跟鞋上了電梯。
反鎖了辦公室大門,她才出了一身冷汗地緩緩坐下來。
打電話給林與華,本想咨詢一下什麽經商之道,誰知道下午一點鐘,人家才剛剛睡醒。
“我不會要變成女總裁了吧。”她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對方講了一遍,惴惴不安。
她早就跟江暗年說過別指望她能繼承什麽公司,
誰知道林與華是比她還不靠譜的人。
“什麽,你說上次在醫院來看你的那個男人,就是你之前為了錢差點跟他在一起那個?”睡眼朦胧躺在床上的人接着電話,想到醫院見過的那個人,“你這眼光,也太高了。”
他還以為是什麽有錢老頭,早知道對方生成這樣,還攔着穗姐幹什麽。
林與華一句接着一句,倪穗根本插不進嘴,直接把電話挂斷了。
再次聽到電話鈴聲,正不耐煩想罵人,才看清是別人。
是教育局舉辦的高校聯誼活動,會涉及到各校的宣傳片放映。她就在自己母校宣傳片第一個鏡頭,別人想看不到都難,裴鑫打電話問她要不要一起過去。
倪穗本來當然是不去,但是聽說了地點是一中以後,鬼使神差說好。
兩人在學校門口見。平日裏都是倪穗話多,今天她神情恍惚,兩人走去報告廳的路上便尴尬無話,對方只能找話題。
他的父親前不久從工地的腳手架上摔下來,情況很不樂觀。讓倪穗不由地心裏感慨人生無常。
兩人位置靠前,前面全是學生會的人在聊天。無意中提到,學生會請了一位很難請的師哥很久,連老師都親自去問了,都沒有辦法請來。
她心裏一頓,知道他們說得是誰,湊上前去問他們那位師哥的班級是哪位老師帶的,退休了沒有。
宣傳片都沒看完,自己先走了出去。
那班主任的辦公室是三位老師一間的,倪穗一進去,另外兩位老師剛好全在備課,就都擡頭看她。
教過江暗年的老師,現在大都四五十歲了。她自稱是他朋友,來代為表達他不能回母校錄制宣傳片的歉意,對方也相信了。
“你看,吳老師現在還留着他當初寫的一張試卷。”班主任笑着指了指一位老師。
那是一位教數學的老師,從業三十年,都沒見過有學生能在高考前的模拟考試裏拿數學滿分,就一直保存着。每次接新生的時候,都會拿出來給他們看看。
端正清楚的字跡,清晰完美的解答步驟。
倪穗看了一眼,直接覺得頭暈,總覺得這種函數啊輔助線什麽的,已經離自己的生活很遠了。
“他會參加什麽運動會,藝術節之類的活動嗎。”倪穗看到牆上的一些運動會合影,想起了什麽。
“除了上課回答問題,倒是從沒見他說過話。”班主任看向其他幾位老師,也從對方神情中看到了一樣的答案,“集體活動更加不用說了。”
他不愛講話,跟同學和老師幾乎都沒交流。人人都以為他會上一個國內的雙一流大學,結果後來他直接出國了。
“當年很多學生忽然開始發奮讀書,就是想下次考試能進第一考場去看一眼他。”一位老師喝着茶笑道。
江暗年當年能夠正常進學校讀書,已經是高三了。倪穗忽然覺得上天或許還是偶爾會憐憫一下凡人的,她都不敢想象,如果他的父親當年沒有死,他逃不出那所精神病院,這樣驕傲有天賦的人會不會真的淪落為平庸無為的瘋子。
雖然很不真實,但卻不得不相信,有些人的一生,都在經歷苦痛。
從一場苦難奔赴下一場苦難。
他們的學校倚山而建,從操場到教室的必經之路,剛好是一個上坡路。路邊種滿了香樟樹,在天寒地凍的時節裏,簌簌飄着半黃半綠的葉子。
倪穗站在長坡路上往下看,穿着黑色皮衣,戴着厚厚的圍巾,視野溫熱。
不知是不是因為曾經在閣樓上,翻出過他高中時期,很久以前的舊照片。
所以仿佛能看到這條路很多年前的樣子。
樹影下走來的少年,混跡熱鬧的人山人海裏一言不發。
他是從不喜歡這個世界的,甚至是厭惡仇恨。
還記得之前她不知從哪看來什麽玄學知識,說人在來世上之前,其實早就看過自己的人生劇本,所以每一個人的人生,都是自己選的。
倪穗不屑一顧:“太扯了吧,我要是知道我的人生是這樣的,絕對不選。”
童年亂七八糟的事情,幾乎也是她心底的隐痛。
“對吧,你也覺得扯吧。”她刷着手機,看了一眼身旁人,企圖把他也拉入駁斥這個說法的舉例裏面。
可他說,或許真的是自己選好的。
她到現在都沒搞懂,他為什麽會說,重來一次,還是會選擇這充滿痛苦的一生。
一個月以後,天氣逐漸回春,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別短。她回過一次北京片場,因為突然暈倒過一次,又請了長假回來休養。劇組的事有人會替她一段時間。
倪清杏在網上挂了很久的賣房消息,都沒有人來買。
氣得她也回北京了。
倪穗只能在電話裏安慰她,反正舊房子也賣不了幾個錢,以後萬一有什麽急事回蘇城還能住呢。
這次長假,剛好她還能一個人住在這沒賣出去的舊屋裏。
蘇城是慢節奏的地方,她喜歡睡到早上九點,看窗外搖搖晃晃樹影間的陽光,也喜歡十點鐘的夜晚,站在陽臺上看巷子的路燈昏暗安寧。
也喜歡在黃昏時坐公交車漫無目的地途徑整座城市。包裏多了一部別人的手機,那是她從警察那邊領回來的江暗年的手機。
自從他失聯以後,手機總是電話短信不絕,倪穗起先還能好聲好氣挨個解釋,後來态度越來越不耐煩。大家都知道了小江爺從前身邊那個小姑娘是個不好惹的小祖宗,識趣地不再打擾。
803路公交車沿路楊柳依依,她百無聊賴,又看了一遍他手機相冊裏當年給自己錄的在報告廳給學弟學妹做的演講視頻。看到後來,才發現按結束錄制視頻的時候,他可能不小心按了鏡頭翻轉。
猝不及防隔着手機屏幕,對視上黑色口罩上方那雙矜貴淡薄的鳳眼,倪穗怔了一下。
他真的沒有缺席她的演講。
那天她忽然感覺很累,于是去他的辦公室裏坐着。門衛認得她并不阻攔,桌上別人放的文件合同她一個都不懂,只是喜歡從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外看黃昏。
地上鋪着厚厚的地毯,她半夢半醒睜眼,好像能看見他曾經如何在這裏工作似的。
夜漸漸深了。倪穗醒來的時候,坐在偌大的沒開燈的辦公室裏看着窗外的萬家燈火,覺得熱鬧漂亮,就這麽看了一個小時。
正準備起身走,辦公桌上的電話忽然響起,她習慣性地接起來,以為是合作方,冷冷官方地開口:“您好,所有關于江泰的處理問題已經轉交給陳秘書了,如果您有需要可以聯系另外的號碼......”
她有條不紊掏出電話簿,正要報一遍陳秘書的號碼。
“下雨了,穗穗。”
雨聲淅淅瀝瀝的沉悶裏,夢呓般喑啞的聲音。
倪穗愣了一下,看向外頭。
落地窗上有風吹來細細的雨絲,沒一會兒,慢慢變大,隔窗窺燈火,燈火漸漸模糊。
她及時從辦公室裏翻出一把傘,下意識說了一聲“多謝提醒”,正準備挂斷電話。
醒悟過來時,手抖得幾乎握不住電話。
“你又在跟我玩什麽呢?”她貼着電話機,聲音沙啞,腦子裏拼湊不出一句完整的長句。
絕不可能聽錯的聲音,日日夜夜困住她十年的聲音。
“你還活着是不是,你在哪,你再不說話我就報警了。”倪穗幾乎都快感覺自己瘋得和他一樣了,歇斯底裏地喊。她有種沖動,現在就想出去逮到他就把他送去心理醫生那裏看看。
對方好像早已挂斷了電話。
回撥過去,才發現那個號碼可能是個公用電話亭的。
她握着傘,癱倒在椅子上,扭頭看向窗外的夜雨。視線一片昏暗,斜風細雨似乎穿過了巨大的落地窗,全落在她的身上。忽而明白了他到底要幹什麽。
要麽留在他身邊,要麽他留在自己身邊。
不能站在明處擁有,就永遠伫足陰影裏望着她。
她沒法用正常人思維去跟他好聲好氣說對錯,只能握着傘下樓飛快沖向大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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