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 49、自難忘

49、自難忘

回春時節, 晝慢慢變長了。

她關了廚房裏的燈,對面人家的燈火在玻璃窗上透進來。蹲下身系好垃圾袋準備去巷口丢垃圾,随意一看袋子裏果然有很多蝦殼。

推開門,正是料峭冬末的夜晚, 倪穗提着垃圾袋走到巷口, 看見垃圾堆旁邊走來一只小黑貓在翻垃圾。

它看到人, 停了下來, 倪穗蹲下來想摸它,又怕它撓人。

就這麽緊張對峙着。

她先放棄了, 往前伸手扔垃圾, 那貓卻以為她終于要摸自己了,忽然把頭湊了過來。

手心裏毛茸茸的觸感, 在寒風裏格外溫暖。

倪穗便不走了, 把袋子裏的蝦頭一點點剝給它吃。

巷口住着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 此刻在屋裏點着燈繡鞋墊,擱在窗臺上的收音機正放着一段戲。

少年時總想着去北上廣闖蕩,心比天高。

年紀越長,越是漸漸喜歡江南的慢節奏, 一日三餐的柴米油鹽。

怨不得古人說, 游人只合江南老。

見她久久不歸,屋裏人自然是尋了過來。

“我想把公司賣了。”

耳畔裏忽然響起的溫和聲音, 和那時而清晰時而又卡住聽不太清的戲詞混在一起。他正常時講話,便是溫溫柔柔, 不輕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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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半天才明白他在說什麽。

其實倪穗最近一直沒有說。她在搞手上這部片子, 資金周轉也很困難。

“當膩總裁了, 真準備隐居了?”她一邊喂貓, 一邊納悶。

“母校請我回去駐講半年。”此是風口, 江暗年站在她的身後,不動聲色擋那一巷深深的寒風。

她一開始還白癡做夢地以為是去一中,後知後覺才想起是他想去法國。

那裏有他的導師,有他滿懷期待的所有夢想,有他少年時意氣風發的模樣。

“難得啊,這件事糾結了很多年吧。”倪穗心裏把他看得很透。一直都很清楚身後人愛旗袍勝過商圈的一切。他父親留下的品牌,不過是他懷着恨意和報複所有人在經營。

“是啊,一直在糾結,能決定下來,還因為你。”他的影子落在她的腳邊,寒風裏一動不動。

倪穗很久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說。

一直以來都是江暗年在教她做人做事,如果有朝一日他能從她身上學到什麽,她也是開心的。

一如她當年義無反顧選擇自己喜歡的東西,去做導演一樣。

人生太短了,每個人都要有勇氣,去翻山越嶺追一追喜歡的東西。

事已至此,她想着至少江暗年不會再在蘇城搞出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了。反而自己心情也放松了。

上上下下打量他幾眼,非常真誠地再提了一遍:“我還是建議你去法國之前,看一下心理醫生。”

“對不起。”他舒眉軟眼低下頭,“前幾天吓到你了。”

有生之年能聽到他的道歉真是難得。倪穗背對着光,看不太清江暗年的神情,只是仰着臉警告他:“你最好是真的知道錯了。”

當初她何止是吓到。那個狂風暴雨的瘋人院夜晚,她是看得出他真的想死。

幸好給他帶到三七巷來住,一切都走上正軌了。

倪穗想了很久,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把一切都歸功于,可能曬了曬江南的太陽,能驅邪。

接下去的日子,兩人幾乎都是各忙各的。倪穗白天出片場,晚上回家繼續導素材剪片子,平均一天睡兩個小時。江暗年白天去醫院看病,準備簽證,作息規律。

只有她次次淩晨回家時望見客廳為她留的一盞偏燈,才想起家中不止她一個人。

有一夜她提早剪完了白天拍的東西,不想睡覺,偷偷摸摸戴着藍牙耳機坐在陽臺上抽煙,刷手機。短視頻還沒刷到第五個,陽臺門就被人拉開了。

“幹什麽,吓我一跳。”雖然同住一處,卻有一種很久沒見他的感覺,她吓得差點把手機摔了。

“不工作就早點睡覺。”江暗年低眸看着陽臺上盤腿坐着的人,“吵到我了。”

以前怎麽不說吵到他了。倪穗自認為手腳挺輕的,正準備面露歉意,忽然想到自己戴着的是耳機。

為了讓她去睡覺,瞎話真是張口就來。

“我就刷十分鐘。”倪穗熟練扯謊。

他當真站在她身邊,定了十分鐘的鬧鐘。

一想到刷手機身邊還多一雙眼睛,氣氛都凝重了,她刷了幾個視頻,覺得沒意思,面露不悅起身:“我睡覺了還不行嗎。”

想起倪清杏總說,全天下只有她哥能治她,難免越想心裏越不服氣,一不小心就說出來了。

“你亦治我。”本已走到陽臺門口的人聞言,淡淡轉身。

“我哪敢啊。”倪穗一邊站起來收拾,一邊心裏不屑。

“譬如藥石之治。”夜風吹落庭院裏樹梢上的幾抹光影,落在他腳邊。

治也有醫的意思。

若她是一味藥,便是解他此生所有疼痛的毒藥。明知回回肝腸寸斷,仍願重蹈覆轍千百遍。

很多時候她一到夜裏,就經常分不清現實跟夢境,回回三更半夜見忽然出現在門外過道裏的男人,都覺得是在自己的夢裏。

自此,更加覺得他是一場捉摸不清的大夢,望不到醒時。

-

電影開機多日,碰到過幾場夜戲。幾十個人扛着攝影機遮光板,和演員一起上山。

冬夜山風冷,蟲鳴微弱。站在山巅,正能望見一輪明月。

倪穗想起小時候坐在園林的廊橋上,關了周圍的燈,看月亮在草木之中升起。晚歸的人一開始還問她怎麽不開燈,差點看不清臺階崴了腳,後來知道她喜歡看月亮,回來的時候也總是默不作聲不拉燈。

俯瞰全城之間,難免有人唏噓不已城中心萬家燈火之中那一塊明顯不亮燈的地方。

那是那片園林的廢墟。

她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再知道了。那天深夜,當她正在床上熟睡時,他是怎樣的心境,點了一把火,把一切都燒毀成灰燼。

糾葛太深的回憶,如果理不清走不出,那就重新開始。

“穗姐,外面風好大,快去亭子裏避避風。”那位女主演叫關菲菲,正在蘇城大學表演系讀大三,當時收到劇組的邀請簡直是受寵若驚,後來聽說了是倪穗執意在推薦她,一直對她很感激。

“站在這裏,能看到整座城。”倪穗站在那塊地方不肯走,只是看着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不由多看了幾眼。

關菲菲就陪着她站着。

兩人都是藝考生,談及高中,難免有很多共同話題。

關菲菲家裏都是從商的,家族基本全是念得財經金融專業的頂尖大學,她為了學表演吃過的苦,把倪穗聽得像在看電視劇一樣。

幸好當時她家裏人少,沒這麽多號人阻攔着自己藝考。她慶幸想着。

“我差點也來蘇城大學讀了。”想到那一張僞造的蘇城大學音樂系錄取通知書,倪穗低頭只覺得好笑。

時隔多年,她是真的覺得那個時候的自己傻得可以。

明明去她學校一查,就知道她的投檔到底投到什麽學校去了,她還精心安排了一場逃跑,沾沾自喜了四年。

現在想想,放她離開,對于他這樣的人來說,比死了都要痛苦都要難受吧。

兩人站在山巅聊了一會兒,便回到了亭子裏。

有跟組的人私底下和倪穗閑聊,提到傅肖澤至今仍對她念念不忘,酒醉後在私下聚會裏逢人便提初見她時的那一眼。

荒原,野風,倚車抽煙的女人。

算是成了他這輩子都難以忘記的驚鴻一瞥。

“習慣了,姐是很多人心裏的白月光。”倪穗坐在亭子裏一揮手,把大家逗笑了。

半是為了活躍氣氛,半也是真話。

生動,明媚,燦爛的人。永遠自由如風,永遠不會降落。

她看感情向來很分明,愛時熱烈真心,分開也決絕果斷,遇到原則上的問題,自然是頭也不回。

唯有一件事,糾纏不清她許久。

夜場收工的時候天都已經快亮了。

大家下了山,各自回到酒店,倪穗開着車回三七巷。

巷子裏路燈昏暗。

打開院子的大門,客廳裏照樣為她留了一盞燈。她關了燈上樓回房間,洗澡換睡衣,正準備刷完牙就躺下,忽然聽到有人敲門。

“吵到你了?”

她看着他不像驚醒的樣子,更像是根本沒睡下去過。

“不吵。”江暗年站在門口,“是我在等你。”

“今天什麽日子啊,還等我?等着來給我交房租?”倪穗站在洗漱臺前刷牙,腦子裏全是片子的事情,半天沒想明白。

鏡子裏身後人的臉色沉沉。

她絞盡腦汁,依然覺得今天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夜晚。自顧自漱了口,一捏牙膏管子,逮着了他開口質問:“你用我牙膏了,少那麽多?”

她不是會收拾的人,特別是一忙起來,家裏東西亂丢經常找不到,這段時間找不到東西了回回都怪江暗年。他是真的冤枉,不得不白天在百忙之中還要抽空在她家給她找東西。

此刻,他收斂了不愉快,不可置信地指着那管玫瑰荔枝味的牙膏:“我偷用你這個?”

“好像又沒有。”倪穗捏平了牙膏,又覺得份量差不多了,岔開話題,“看不起我的牙膏?可好聞了。”

她喜歡一切帶玫瑰香的東西,作勢要扭開蓋子給他聞聞。

“我聞聞。”身後伸過來一只手。

她正要把牙膏遞給他的手裏,卻察覺到那只手并不是想繞到前面來接牙膏的。

是扶過她的肩。

浴室裏的鏡子上全是朦胧的熱霧氣,從鏡子裏看人,如此虛幻不清。倪穗穿着絲絨睡裙,微微仰頭,長發遮掩下的後背蝴蝶骨若隐若現。

很久以後,面前人才松開她,看着她潮濕的眼睛靜靜說道:“确實好聞。”

自深陷的吻中,探得那玫瑰花香。

“你耍賴。”她憤憤把牙膏丢回洗漱臺上。

在他面前次次上當,當當不一樣。

“晚安。”江暗年看着她錯愕的樣子笑了笑,若無其事地後退。

過道上的燈是昏黃的,照不太清路。

猛然才想起是他明天好像要走,趕得是早上六點多的飛機,所以這麽晚不睡覺等她回來,不然下次再見就是半年後了。

卻又不說告別,害得她差點沒想起來他要走。

怪不得他臉色這麽難看,敢情是自己太忙了忘記了他什麽時候走。

“哥。”

下意識出口挽留的話,不止快走出燈下光影範圍的人一愣,說話的人也愣住了。

他站在昏燈下轉身,一如很多年前一個夜晚,站在路燈下,對着追出園林問他出差什麽時候回來的小姑娘說不用送了。

這一聲,從多年前的尋求安全感,到咬牙切齒的恨意,再到如今的平淡。

倪穗的手搭在洗漱臺上的水漬裏,沉默了很久。

“你說,人為什麽會糾纏不清啊。”

兩人隔着暗湧的夜色和明暗難分的光影。

“真想不明白嗎。”他從來不會直接告訴她答案,讓她總是先自己想盡了答案。

倪穗搖了搖頭。

“因為舍不得。”

江暗年扶着樓梯,下斂了目光,落在地毯上自己的影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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