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 57、自難忘
57、自難忘
倪穗和楊導合作的《蝴蝶夢》定于兩年後的六月份上映。
首映的那天, 京州全城大雨。她住在陳慢家裏,打車去首映現場,出租車司機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在等紅綠燈的時候, 突然沒頭沒腦地感慨了一句:“入梅了。”
潮濕的車窗, 倒映出她失神的臉。
首映結束的時候, 倪穗忐忑不安地站上去接受大家的提問。
效果比預期中的還要成功, 觀衆反應都很好。現場氣氛融洽到有人開始問片子之外的問題。
“倪導,《蝴蝶夢》的首映剛好遇上今年第一場梅雨, 您怎麽想。”一位網紅笑嘻嘻舉着話筒。
她想到南方發潮的被子, 起霧的楊柳岸,看不見盡頭的青石巷。
舊憶是一場大雨, 讓她久久走不出。
“好雨知時節。”倪穗長久發呆, 微微一笑。臺下一片掌聲。
最後, 大屏幕上出現了她很多很多的照片。從藝考時候各地藝校參考開始,大學時候淋着雨在野外拍攝,到後來站在聚光燈下的各種電影節和頒獎典禮。
燈光突然暗了,工作人員推着蛋糕捧着鮮花上來, 大家好像全部知道這個流程, 都站起來笑盈盈看着倪穗。
這是她的第一部院線電影。
倪穗看着全體劇組工作人員安排的驚喜,哭得說不出話來。
淚眼朦胧中, 下意識擡頭往下看。
快兩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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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總覺得每當她站在這人聲鼎沸和鮮花盛開中,人山人海裏, 總應該有一個人在場。
又怎麽可能會在場, 要是千裏之外忙得焦頭爛額的人真的來了, 才是見了鬼了。
結束了首映, 倪穗抱着鮮花和陳慢去地下車庫。
“好吧我實話實說。”陳慢笑着為她拉開副駕駛座位, “剛才屏幕上你好多藝考時候的照片,還都是我提供的呢。”
所有人都真誠得愛着她,希望她越來越好。倪穗低頭,發自肺腑地說了一聲謝謝。
手去扶着車準備坐進去的時候,總覺得手上少了點什麽。愣了一會兒,大喊一聲“我戒指丢了”。
不顧陳慢說了什麽,就穿着高跟鞋飛快跑回去。
她食指上從前一直戴着那枚拍賣會上的黑色歐泊石戒指,也沒什麽特殊意義,就是覺得昂貴的東西藏着掖着,不如戴出來。
可是現在,意義不一樣了。
熄了燈的電影院,高跟鞋跑得腳疼,她急匆匆地一瘸一拐走進去,差點撞倒迎面走來的最後一位離場的觀衆。
記不清戒指是在臺上丢的,還是在哪掉的。
哪裏都找不到。
忽然覺得真是諷刺,上天就連最後一點僅有的念想,都不肯留給她。
離場的人一身黑色夾克,戴着黑色口罩,已經走到了門口。
“不好意思先生。”倪穗實在走投無路了,有點莽撞地走過去擋住了出口,“您見過一枚戒指嗎,上面有一顆黑色的歐泊石,是銀色的戒身。”
她比劃着,近乎祈求地看着他。
對方擡眼,碎發半遮住一雙眼睛,沒說話。搖了搖頭。
“那打擾您了。”倪穗沮喪地微微側身,示意他可以走了。
低頭的那一瞬間,看到他修長的指間什麽東西折射,閃了一下光。
她很不禮貌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語氣變得兇巴巴:“你拿我的戒指還想走?”
和她口述中一模一樣的戒指,就在那人的指上。
雖然倪穗也不知道這個人座位并不靠前,是怎麽撿到她的戒指的,但還是冷冷威脅:“您如果不歸還我的話,我就報警了。”
對方定定凝望了她十幾秒鐘,脫下指間的戒指,一聲不吭遞了過來。
倪穗冷哼一聲,只當他是作則心虛,得意洋洋說了一句多謝。
說話算話,也不再繼續追究,扔下他,頭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陳慢在地下車庫等她。倪穗找戒指花費了一些時間,踩着高跟鞋匆匆忙忙來到地下車庫。
正準備大肆宣揚自己如何威懾住一個偷戒指的賊,陳慢看到她,直接從駕駛座上下車跑過來:“你什麽記性啊,切蛋糕的時候把戒指脫下來放在我這裏,還回去找戒指。”
邊說,邊攤開她的手掌心放進來一枚戒指。正看到她指間那已經在的那枚,端詳了幾秒鐘這兩只一模一樣的戒指,吓得話都說不利索了:“靈異事件?”
倪穗吃驚借着車燈的光線,細細打量這兩枚戒指,真的是一模一樣,怪不得她會覺得那男人手上的是自己的。
原來她才是搶別人東西的人。
“這怎麽辦。”這枚戒指價格絕對夠判刑好多年了。她真怕那男的報警,把自己當什麽強盜抓拘留所去。
回去找了一圈,電影院已經空無一人,那個穿黑色夾克的男人早就不知去向了。
“你說這人也真是,一句話不說就主動給你了。”陳慢一邊安慰她,一邊發動車子往地面上開。
“可能是我當時真的很兇。”倪穗喃喃自語。她當時急昏了頭,說話毫不客氣,表情帶刺的樣子任誰看見了都知道她是來吵架的。
心裏有一絲絲愧疚,更多的還是奇怪。
如果這是某個品牌出的戒指,那她能理解會有兩枚一模一樣的。可是這枚,并不是一般的歐泊石戒指,來自中世紀的英國,是玫瑰莊園那場拍賣會上流出來的。
怎麽可能會有一模一樣的設計。
窗外陰雨綿綿,倪穗打開手機,還是查了一下當年的拍賣品。
當年她不過編個理由随口一提,江暗年當了真給她買回來送給她。
幾年前的拍賣會頁面顯示,這枚她一直以為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戒指,竟然是對戒。
“停車。”
陳慢被旁邊的人這麽一喊,猝不及防在一棵梧桐樹下停下車,詫異轉頭:“你正不正常啊。”
倪穗沒說話,握着兩枚戒指開了車門,站在梧桐樹下茫然四望。
陰沉沉的天色,車來車往,行人躲在傘下,雨地上是陌生的倒影。
大雨落在葉子上,透過枝葉的縫隙,淅淅瀝瀝落她一身。
最近一次見到他,還是在黃梅時節的夢裏。
夢裏也是潮濕的梅雨,他坐在草木幽深的長廊,不說話,隔着一川煙雨和她對望。
遠方是蘇州評彈的琵琶聲。
她無比清楚是夢。
只有在夢裏,江暗年才會這麽望着她一言不發,而不是起身,走過來為她撐傘。
這一次,是她追也追不回的故人,散落了也不會再拾起的舊物。
這邊陳慢看到倪穗一身雨水地重新拉開車門坐回來,忙着給她找毛毯擦一擦:“你怎麽了,還在擔心那男的追究你責任啊。”
“沒什麽,我去網上發個微博,看看能不能找到失主。”她低頭看着兩枚一模一樣的戒指,忽然釋懷。世上哪有那麽巧的事情,肯定只是一個當時被自己吓懵了的陌生人。
發了微博,粉絲也在幫她找着失主,一個月都沒有結果。
她心裏知道戒指的天價,不再戴了。放在自己的梳妝臺上,漸漸分不清那一枚才是自己的。
依着倪清杏的強烈願望,更多時候,她還是在北京和媽媽一塊住。
家裏人多,終歸是熱鬧的,只是有時候她還是會習慣性過了十點鐘就關燈睡覺,倪清杏起來上廁所看到,奇怪得走進她房間問她:“習慣怎麽這麽好了,怎麽不熬夜了。”
一片黑暗裏,倪穗才想起,管着自己的那個人,早就不在了。
于是默默開燈,繼續再刷着手機。
有一天梅雨季節的末尾,一桌人坐在餐桌上吃晚飯,宋游嘉也來了。
“過幾天蘇城有個紅毯活動,邀請我去參加。”倪穗猶豫不決,“但是剛好撞上我回大學演講的檔期,這怎麽選啊。”
“是我的話,我就選演講。”倪清杏給她夾了一塊魚肉,“選點有實際意義的。”
“春末夏初,聽說是江南一年裏最好的時節,回去看看也不錯啊。”宋游嘉不知在手機上找什麽。
落花時節,正是江南好風景。
“潮濕得要死,好不容易離開了,再回去幹什麽。”倪清杏一直在朝宋游嘉使眼色。
對方沒看到,興高采烈翻出網上的旅游攻略,一張張給倪穗看:“你看,很漂亮吧。”
倪穗幾年沒回去了,探頭過去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蘇城風景。
看到第五張照片,手一抖,筷子忽然掉到了地上。
雨水落在長檐上,門口臺階上幾寸青苔,白牆上杏花寥寥。潮濕的園林,比記憶裏更加新。
日期是最近剛發布的照片。兩年的時間,原來足夠重新修好那一片廢墟了。
她最終還是選了回蘇城。
古街外開了幾家漢服妝造店,不少游客穿了漢服來園林外的街景拍照。陳慢接過她手裏的相機,問她想不想也去拍照。
她穿着魚尾牛仔裙,和周遭一切古意幽靜格格不入,站在木門前。
門外那幾枝杏花低垂,開得熱烈。身旁一個小女孩踮腳想去摘一朵杏花,摘不到,小臉上一片沮喪。倪穗彎腰輕聲安慰她:“你想要這朵花是不是,姐姐給你摘。”
那枝花開得并不是很高,她踮腳去夠,差點就能夠到了,但還是差點。正想抱歉走開,忽有南風過街。
那枝花慢慢垂下來,剛好夠到她的手心裏。
倪穗心頭一喜,暗自感謝那陣風,利落摘下花遞給小女孩。
“謝謝姐姐。”小女孩開心地捧着花。
倪穗摸了摸她的頭,聽到陳慢在喊她去不去吃午飯,就回身先走了。
小女孩舉着花,本想說什麽,看到那姐姐走了,欲言又止。
小孩仗着身高矮,所以透過木門的縫隙,看得分明。
看到姐姐在門外為她踮腳摘花的那一刻,滿園春色裏,有人站在門後,微微擡手壓下那一枝杏花。
-
那場時尚盛典的紅毯活動在三天後開辦,地點在蘇城的會展中心。
她最近風頭正盛,《蝴蝶夢》電影上線才不到一周,票房已經突破五億,雖然可能分到她手上的錢遠遠不可能有這麽多,但是觀衆的認可讓她真的很開心。
蘇城的旅游經濟甚至又一次因為這部電影的同款取景地,最近達到了近幾年前所未有的高峰。
紫色中式吊帶長裙,黑色貂毛外衣,大波浪長發的女人一從車上下來,就引起了路兩旁的媒體一片閃光燈的聲音。
倪穗對媒體席鞠了一躬,按照事先的彩排,走到最前面的簽名板的地方,接過工作人員的筆,把自己的名字簽在上面。
因為媒體席上甚至有很多她的圈內好朋友,進入內場的時候,手機微信就沒停過,全是立刻給她發來的返圖。
【美炸了穗姐,我押一個今天熱搜預定】
【太美了這一身,求同款】
那一條紫色的中式長裙,是她剛回蘇城的時候,去找了那家裁縫店的老先生做的。上面是花鳥暗紋,第一次在昏暗裁縫店裏看到這條裙子,她被美得失神。
“老伯,您這雙手真應該供起來。”倪穗付完錢,俏皮打趣。
“你可別誇我。”老先生只是意味深長笑了笑,捧着茶杯,看着女人高高興興地走遠。
倪穗低着頭,挨個回完朋友的消息,才準備站起身社交。
向在場自己的熟人都寒暄了一遍,正在跟一位女演員聊天,忽聽身後內場門口處一陣騷動。
她是喜歡湊熱鬧的人,穿過人群,就走了過去。
随意擡眸,透過人群的縫隙去看。
很多時候,她也變成了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的人。
住在北京的時候,倪清杏有一整天都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看她,看到倪穗毛骨悚然,終于在晚上陪她散步的時候忍不住問媽媽怎麽了。
倪清杏說昨天半夜,聽到她說了一整晚夢話,哭着鬧着在喊哥哥。
哭得撕心裂肺,從未見女兒如此痛苦,她這個做母親的心,也在那一刻軟了一下。
“我想倪俊了。媽,你別多想。”倪穗聽完,沒多大猶豫,就淡淡解釋。
聽倪清杏講話的時候,她牽着宋叔叔養的那只金毛,狗繩上的金屬扣子,深深刺進她的指間。
鮮血一點點滲出,倪穗走到昏暗的夜色中,用指腹輕輕拭去。
說謊總是會有代價的。
兩年是很久的時間了,讓她都快不敢認了。
就算他此刻,好像真的就站在她眼前。
一身灰色立領西裝的男人,談笑自若站在人群中間,因為生得高,不論從哪個視角看,都能一眼看到他。
鳳眼矜貴,聊到興致處,低下眼來溫柔笑着。
曾經那樣的陰郁憔悴,好像從未在他身上留下過影子一樣。又變成了那個十八歲就拿國際大獎的意氣風發少年。
“江先生,期待下次合作。”前面本和他正在聊天的那位女明星身上穿着的正是Serein工作室出的高定,結束聊天就走開了。
璀璨燈光下,兩人就這麽突然對視上。
倪穗兩年沒有見過他了,甚至連照片都沒有見過。
少了幾分病怏怏的模樣,淡漠漂亮站在她的咫尺之外。
她亦明豔生動。
各自在風生水起之時,久別重逢,卻好像無話可說。
片刻的沉默之後,內場不知什麽原因出了什麽故障,燈一下子暗了。
四周大家都亂了,急匆匆去找工作人員。依稀只能看見人來人往的輪廓。
倪穗不知哪來的勇氣,低頭攔住面前要走的人,攥緊從那件貂毛大衣的口袋裏掏出的戒指,遞到他眼前:“這是你的吧。”
“不是我的。”江暗年看了一眼,收回目光。
倪穗站在那裏覺得好尴尬。
咳嗽了一聲,語氣不由也禮貌客氣起來,很小聲地說了一句:“那我不打擾了,先走了。”
她轉身,快步從臺階上走下去。
倪穗本身就是敢愛敢恨的人,拿得起放得下,心裏邊覺得沒事,眼眶卻濕潤起來。
看到江暗年現在過得很好,倪穗就覺得,這已經是他們之間最好最圓滿的結局了。
在座位上坐了半個小時,工作人員修好了燈,一切又亮堂起來。
倪穗低頭想看看妝有沒有花,打開手機,卻看到微博一個上升熱度的詞條。
在那條她曾經為戒指找失主的微博下面,熱評第一已經變成了別人。
【倪小姐,我确實是失主。
地址已私發你,如果有空,麻煩送過來,當面答謝】
果然微博後臺收到了江暗年的私信,她再熟悉不過的地址,就是那座園林。
明明有她的微信,剛才當面也不說清楚,卻莫名其妙跑微博給她發評論。
又看到下面一堆漸漸多起來的圍觀過來的網友留言。
【救命,這麽有緣分撿到戒指,好像小說男女主初遇相識的情節啊】
【等一個後續】
只有倪穗怔怔摩挲着兩枚一模一樣的戒指,知道他們不是初遇。
是反反複複十多年的患得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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